97.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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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事每天重複做,就容易變成習慣, 上一世的蕭桓便如此, 守在林熠身旁,低頭是奏折, 一抬眼就是那副安靜睡容,猗蘭殿內兩個人就這麽相對著, 不知不覺多日過去。
    直到林熠醒來那一天。
    那日蕭桓剛下早朝, 一如既往, 駁了幾人堅持不懈反對烈鈞侯在宮中養病的意見, 順帶把林家舊案的線索丟給大理寺,打算正式給林家翻案正名。
    “陛下, 猗蘭殿那位醒了。”太監匆匆低聲趕來稟報。
    “叫禦醫沒有?”蕭桓問,這一刻的到來明明是必然的,卻讓他有些忐忑,將一眾朝臣丟在身後, 立即往猗蘭殿去。
    “人一醒就馬上著人找太醫, 現在都到了。”太監快步跟上。朝臣遙望蕭桓的背影, 給林熠頭上默默加了個罔惑君上罪名。
    一入殿, 滿屋子太醫和宮人都湧在殿內,陣仗不小,一副兵荒馬亂的情形,偏偏又十分安靜, 眾人紛紛伏身行禮, 臉上神情複雜難言, 氣氛詭異。
    蕭桓見狀,腳步頓了頓,屋內眾人讓開,他徑自走去。
    賀西橫這回根本沒行禮,雙眼發紅,坐在榻邊盯著林熠,卻不敢靠近,與林熠隔著幾掌距離,不知所措。
    林熠靠坐在床榻上,身上綢袍垂墜著,更顯得整個人瘦削挺拔,臉色極蒼白,那雙眼終於睜開,瞳黑如墨,卻聚不起神,眉頭輕輕皺著,天然的桀驁和一點不耐煩,又有些疑惑。
    他對殿內動靜沒什麽反應,蕭桓走過來也沒轉頭,卻像是感覺到有事情發生,姿態防備。
    “我舅舅……”賀西橫嗓子發啞,後半句發不出聲。
    蕭桓轉頭看禦醫,圍了一圈的禦醫不由自主冒了一身冷汗,道:“陛下,侯爺他……失了目力和聽覺,目前還不確定是不是暫時的。”
    蕭桓望著林熠,明白禦醫的意思,心中一陣沒來由的寒意和慍怒,像是被一根刺紮到。
    半晌,殿內的人覺得空氣都凝固,跪在原處大氣不敢出,蕭桓開口道:“還有別的問題麽?”
    禦醫小心翼翼地道;“侯爺身子傷了根本,那箭蹊蹺,又是凶險萬分的對穿傷,怕是諸多病痛不能避免,須得走一步看一步。”
    禦醫從來都是宮中最識趣的一撥人,小病便要當回事去治,調理好了自是功勞,不大不小又要不了命的病便說得輕一些,至於真正棘手的大麻煩,便得十分謙虛地擺出“無能為力”之態,早早將責任推開。
    蕭桓沒心情嗆這一群見風使舵的家夥,擺擺手冷道:“都下去。”
    殿內的人嘩啦啦散了去,林熠聽不見,但仍能感覺到,下意識地扭頭,神情更加防備。
    賀西橫不知怎麽辦才好,他不敢碰林熠,又想安慰舅舅,蕭桓走到床邊坐下,仔細打量林熠,見他薄唇微抿,顯然也是十分不安的。
    一個好好的人,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黑暗中,與外界無法溝通,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不知道周圍是否危險,從獵鷹變成獵物,滋味可想而知。
    蕭桓伸手,輕輕牽起林熠的手,他指尖的手掌溫熱,身上清淺氣息靠近,林熠微微掙了一下,便沒再反抗。
    “你是誰?”林熠聲音微啞,因為聽不見自己說話聲,語調有些生硬。
    蕭桓耐心地在林熠手心一筆一劃寫字,讓他不要擔心。
    賀西橫在旁看著,懸著的心不知為何忽然落了地,他覺得隻要有蕭桓在,林熠會好起來的。
    蕭桓看了賀西橫一眼,賀西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連連跟蕭桓擺手:“別說我在,別告訴舅舅。”
    蕭桓這回沒理他,直接告訴林熠賀西橫就在旁。
    林熠茫然地左右看,聲音有些急切:“西橫?你在?”
    賀西橫瞪大眼睛看著出賣他的蕭桓:“!”
    他匆忙靠過去,拉著林熠另一隻手,慌亂間也顧不上些什麽,隻是有力地攥緊林熠的手,林熠愣了愣,抽手抬起,順著摸了摸賀西橫的臉,淡淡笑道:“長大了。”
    賀西橫一下子湧出淚來,連忙後退,被林熠抓住了,笑著說:“哭什麽,沒事的。”
    林熠憑著感覺轉向蕭桓:“請問閣下是?”
    蕭桓猶豫片刻,在他手心寫下“阮尋”二字。
    賀西橫看見問:“不對,你怎麽騙我舅舅?”
    蕭桓:“你不也讓孤瞞著他說你不在麽?”
    賀西橫啞口無言。
    賀西橫沒想到,皇上編起謊話來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告訴林熠這是阮家府邸,林熠也沒多問,隻是淡淡微笑,對蕭桓表示謝意。
    “為什麽要騙他?”賀西橫拽著蕭桓袖子問。
    蕭桓也不介意他越來越大膽無禮,隻道:“他若知道自己在宮裏,不免多想。”
    “那倒不會吧。”賀西橫嘟囔道,“我舅舅比我膽大包天得多”
    蕭桓聞言便笑:“你舅舅到底是怎樣的人?”
    賀西橫沉默半晌,一肚子詞兒到了嘴邊又憋回去,末了道:“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你會知道的。”
    金陵入夏蟬鳴陣陣,林熠在廳內榻上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被藥味喚醒。
    睜開眼看見蕭桓依舊在書案旁,隻不過案上不再是奏報,而是一張鋪陳開的宣紙,正在勾勒線條。
    林熠伸了個懶腰起來,走到門口,藥味更濃重,不禁道:“玉衡君在給我配藥?聞著就苦。”
    話音未落,玉衡君端著一隻瓷碗穿過院子走來:“小侯爺,喝藥了,聞著苦,喝著不苦。”
    林熠:“……”哄誰呢?我怎麽就不信?
    林熠還是乖乖接過瓷碗,捏著鼻子仰頭灌了下去,而後嘶嘶地倒吸氣:“舌頭都麻了!”
    玉衡君抖著拂塵大笑:“喝幾次,以後給你配丹丸。”
    林熠隻覺得藥味轟得腦袋發暈,連蹦帶跳跑到蕭桓身邊。
    侍從端來一碟糖,林熠一臉虛弱看著蕭桓,腦袋往他肩頭蔫蔫地一耷拉:“苦得沒勁兒了,縉之……”
    蕭桓便笑,把糖碟接過來,拿一顆喂到林熠嘴裏,在他腰後拍了拍:“忍忍就好了。”
    林熠笑嘻嘻又活了過來,舌尖甜味彌散到心裏去,心道再喝個十碗八碗也不是問題。
    玉衡君直道沒眼看,揪著侍從離開了,林熠哈哈大笑,又低頭看生紙上的線稿,隻有寥寥幾筆,尚未成型,看起來是要畫山水。
    旁邊一方月樣蕉葉白的硯,林熠拾起筆,對蕭桓道:“帶我畫?”
    蕭桓自然凡事依他,一手撐在書案邊,微微低頭親了親他耳畔,從背後握住他的手,取色繼續落筆。
    線條一筆嗬成,林熠閉上眼睛,蕭桓打趣他:“怎麽不看?”
    林熠知道蕭桓在畫自己,不假思索道:“看不見,就能憑感覺,知道你心裏的我是什麽樣了。”
    蕭桓的手輕輕一頓,林熠也有些詫異,似乎這場景很熟悉。
    一名手下來稟報事情,蕭桓便從林熠手中抽出那杆筆:“改日陪你畫完。”
    林熠目送蕭桓去前廳辦事,低頭摩挲著紙張,清風從身側敞開的鏤花窗扇劍吹進來,將紙的一角拂起,沙沙聲清脆。
    他緩緩坐在椅子上,一閉眼,往事忽然海嘯般湧入腦中,塵封的記憶倏然被喚醒。
    那是前世他醒來後,意識到自己目力聽覺盡失,身體極度虛弱,周圍人來人往,他卻不知是敵是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幸而身邊不是別人,是賀西橫和蕭桓。
    那時蕭桓和今生一樣,告訴他自己叫阮尋。
    頭一日,蕭桓陪了他很久,兩人客客氣氣,林熠沒有表現出絲毫頹喪,隻是分外安靜,賀西橫想扶林熠出門散散步,可走到門口,林熠眼睛痛得發灼。
    禦醫來診:“侯爺眼睛不能見光。”
    賀西橫聽了,心裏扭著勁兒的難過,他的小舅舅馳騁疆場,如今卻連陽光都不能見。
    蕭桓望著有些形銷骨立的林熠,召宮人取來一條玄色鮫錦,走到林熠麵前,親手輕輕給他係上,微涼的窄長錦帶將雙目遮住,繞到林熠腦後將錦帶束好。
    他動作輕柔,身上清淺睡蓮氣息已經熟悉,林熠沒有躲。
    禦醫見蕭桓沒有發怒,在旁鬆了口氣,戰戰兢兢奉承道:“陛下英明,鮫錦遇寒則暖,遇熱則清,又極蔽光,這麽一來對侯爺的眼睛好得多。”
    近了看,林熠天生蒼白俊美的臉被錦帶襯得如玉,蕭桓心裏像是被什麽觸動,眼前這乖巧而脆弱的人,怎會是世人口中的魔頭。
    林熠輕笑,清瘦的下頜,唇角笑意有些不羈:“公子知道我是誰罷,就不怕我?”
    蕭桓十分自然地牽起他的手,一手虛虛扶在他腰後,帶他出門去,指尖在林熠手心寫道:“眼見為實,不怕。”
    賀西橫同林熠商量過,如今北大營不能沒人,西橫便請命往北疆去,他身上流著一半林家的血,如今也該擔起這份責任。
    顧嘯杭和封逸明來探望,顧嘯杭想帶林熠離宮,蕭桓沒有同意:“宮外多是他的仇家,沒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
    如是三日,每天蕭桓忙完了前朝的事,回來便直接到猗蘭殿,宮人進進出出,若無林熠吩咐,都不敢打擾他,宮中真正陪伴林熠的反倒隻有蕭桓。
    林熠很聰明,武功底子放在那裏,即便看不見聽不見,感官敏銳依舊不減,很快漸漸適應,日常起居不必處處要人伺候。
    最難的在於,一個健康完好的人忽然變得又聾又瞎,卻沒有一蹶不振。他心裏的失望絲毫沒有流露出來,隻是很戒備,除此之外十分淡然。
    這韌性十足的淡然卻很快被打破,折花箭傷第一次發作,林熠痛了整整一日一夜,每寸骨頭都被敲斷、敲碎一般,禦醫找不到病灶,猗蘭殿燈火通明亂成一團。
    蕭桓趕來,聽見他求一個解脫,心裏莫名一緊,不容置疑地告訴林熠,不行,不許你死。
    蕭桓也辨不清自己在此事上為何這麽專斷,他拿出從未對任何人有過的溫柔,幾乎寸步不離,依舊隻能看著眼前蒼白的臉孔用力壓抑著痛苦。
    寂悲找來了玉衡君,一副飲鴆止渴的方子,原本有五年可活的林熠,服藥壓製箭毒後,隻能活一年。
    玉衡君所言非虛,林熠總算擺脫了疼痛。
    過了這一關,林熠同蕭桓道:“兄台多日照顧,在府上叨擾,林某心中不安,如今也該去北疆找西橫,他一個人未必應付得來。”
    蕭桓暫且答應,但三日後,賀西橫親自回來一趟,告訴林熠北大營一切安好,讓林熠心安理得留在阮尋身邊養病,阮家欠過林家人情,凡事不必覺得虧欠。
    林熠哭笑不得,賀西橫轉頭鬱悶地問蕭桓:“為什麽又讓我騙他?我在北大營焦頭爛額,恨不得把小舅舅搬去!”
    蕭桓淡淡道:“北大營是養病的地方麽?”
    賀西橫咬牙切齒腹誹一陣,依依不舍告別林熠,揚鞭又赴北疆。
    蕭桓把人留在了身邊,自己也說不清為何,每天回來見到林熠,心中便安穩,想好好照顧他。
    畢竟自己欠了林熠一條命,蕭桓這樣想。
    林熠本性頗有些隨遇而安,一切都看得淡了,既然賀西橫好好的,他也就要好好活著,林家隻剩他們倆,即便時日無多,也不能撒手拋下賀西橫一個人。
    林熠記憶力和方位感很好,不多日已經能獨立在一定範圍裏活動,蕭桓卻依舊習慣牽著林熠的手陪他散步。
    林熠體溫一貫偏涼,冬日細雪紛紛,出門前,蕭桓便將大氅衣領給他扣得嚴實,略尖瘦的下巴掩在毛領間,黑色錦帶繞過雙目,垂在腦後,安靜得如同素瓷一般。
    這是承熹元年,端月,一場小雪紛紛揚揚,玉瓊當空,蕭桓和林熠初識的第一年。
    蕭桓在朱紅殿門前看著林熠,門外飛雪漫天,梅香陣陣,殿內金爐暖鼎,氣息如春。
    眼前的林熠就這麽映在他眼裏,微微抬起下巴,像是隔著一重錦帶望向他,讓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林熠輕笑著道:“阮尋,我似乎有點離不開你。”
    林熠還說:“你看,我眼睛不好了,耳朵也不行,世人都恨我,除卻西橫,我隻有你了。”
    蕭桓心裏驀地一疼,輕輕把他拉到懷裏,偌大丹霄宮,偌大的江陵天地間,如同隻有他們兩個人,飛雪卷入,縈繞在他一身玄色王服上。
    他牽起林熠,打著傘走入江陵雪霰間,五指扣緊林熠的手,漫漫冬日,心中偏卻滋生出一株烈日般的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