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殘言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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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
這其中藏著蒼默最大,也是最後的籌碼。
每逢繁華,必感凋零,從他骨子中消不去。不到最後,他從不敢讓自己的精神放鬆片刻。所以眼見著他的威脅隱患一個接一個的死去,依舊忐忑不安,隨時隨地做著最壞打算的防備。
不過,從前塵改涉後,事情便朝著他想也不敢想的順利發展。
這種掌握已許多年沒有感受到過,他在某刻甚至想要沾沾自喜,但可怕的冷靜立時會逼著他把那種得意吞下肚去。
還沒有成功。
一步之遙時,頭腦發熱,最容易落入陷阱中。
不會有誰比他更清楚其恐怖了。那亦正是他經常加以利用之處。
萬物卻還在最理想處,全不轉折的行進。
寒幽渾身鮮血,卻帶著愉快的笑容逝去,隻因為他至死也不知蒼默的驚惶是偽裝。
他揣度,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無望的錦才下定決心徹底背叛了摯友。
不過,他們誰也沒去打擾他瞑目的安寧。
蒼默殘忍,究竟非無情。
回想起了涼音,他舍不得再捅他的心一刀,就讓他滿懷著幻景之繪而亡,也算他某種程度的自我救贖。錦的所為已有些肮髒,卑劣,卻還是沒有突破了過往的底線,不忘給舊友留些許尊嚴。
蒼默的生命本充滿欺騙和謊言,但他卻最討厭毫無理由可言,隻為了貪欲的背叛。錦的度掌握得恰好,正是他默許的範圍,才會接納他們重新投靠回天界。
但他還是不敢解除了,他置於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結印。哪怕赤纓輕易死亡,半刻不停歇地觀察的不安定因素全無異狀,他也咬著牙,克製住內心衝動,絕不輕舉妄動。
直至他喂下藥引,令他最想抓在手中也最畏懼的事物昏迷,再用錦的笛聲確定那虛幻的病痛折磨也足以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黑色深淵。他才終於鼓起勇氣,站在這他消耗了大量的法力設下結界,又用比設結界消耗了更多法力來隱藏結界的氣息之地。
結界瑩白玉色在漆黑中閃爍,似濃墨天塹的一輪孤獨的冷月。
雪梅盛開在月影之中,它的顏色雖也清冷,卻為淒涼的月魂增添了些絲溫暖。
蒼默盯著這盜取她的靈脈與血液織成的景,不自覺有些癡了。
華月如練,伊人嫣然的笑顏融在蒼默的黑瞳,如在眼前,眨眼,已是昨天。回過神來,這裏除了幽深與不和諧的明光,並無他物。
他懊惱地歎了口氣。
真是不吉利,又想起那個女人了。
明明對她沒有動過一點心,而她對他也應該也沒生出過真感情,不過是個能借來仙族血脈的無關的人而已。
但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包括在她死去的一刻,那眼中的淚水讓他總也不能忘記。
本可以讓夢煙刪去的過往,他卻毅然將它們保存下來——以偽裝情深,維持形象固然是最重要的理由,但其中是否也有幾分不舍,他不曾細追究過。
他和她始終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不斷地用這種想法衝散其他。哪怕現在隻有他一人,沒人會去探聽他的心,不會去觀察他的表情,他還是想起了她的一顰一笑,他再三思索,終於將答案固定在了畢竟是她的色調。
他揉了揉太陽穴,搖晃著頭,把她從腦海趕出去。
馬上,就要成為徹底的贏家,擁有整個天下的贏家,隻要知道這點就足夠了,亂七八糟的觸景生憶,實在不該太在意。
他將耀目的純白凝在指尖,在圓月上劃了一行軌跡“解——”
當這嚴密的結界破開一刻,濃墨之中飄飛的晶點,琉光溢彩,夜空中絢爛的星屑聚集,都難以與之相媲。
照亮每個角落,也照亮了他冰封的心。
那些記憶,又不合時宜的湧出。
想起了九幽冥族公主,浸泡在陰冷深邃之境的軀體靈魂,卻不甘於冰寒沉寂,總追求著明光,從她慣用的術式就能看出:結魂封咒,斷魄碎靈,每次的法術,皆耀得人睜不開雙目。仿佛在無言的宣告,她是冥族,可她不是黑暗的代言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無痕月光,忘川琴揚,不過在為迷途的生靈指引方向。
恍惚了的精神,拳頭不受控狠狠擊打在石門。
最堅硬的石,經過特殊的洗禮,已變得堅韌許多的肉身還是感到了鑽心的刺痛,時常目睹,但許久不曾在見到的溫熱的赤色液體順指縫滴落。
伴隨著手上傷痕的疼,他更在意的是驟然放鬆下來越來越渙散的狀態與敏銳的感知不時遞送到心間強烈的不安。
一眼融仙力,另一目融冥力。
淒涼的空蕩,不存在任何遁藏的痕。
將聞聽的範圍加至最廣,身畔是靜靜的,在略遠的地方才能聽到些許聲音,卻無非是些不打緊的嘈雜閑談,長久無所事事的仙族,幾乎都在對近來發生的種種稀奇古怪的大事議論紛紛;其中唯有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是瀕死的人細弱的喘息,夾雜著成熟女子的聲音與冷靜的男低音在共同輕念續命治愈之術的咒法。
雖然期許的完美結果還未真實地呈現在眼前,但在這種條件下,即使是處處謹慎的他,也著實是嗅不到一丁點危機的味道,想不出任何還可能將他的野心熄滅的意外了。
或許,涼音的死,帝沙的死,散羽的心灰意冷這些事情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該放送下來靜品嚐勝利的果實時,會不由自主膽怯,與想起那討人厭的女人沒有區別。
石門在隨著主人的心,糾結彷徨,不穩地在開合。
最後,激烈的鬥爭停終於止了。
門扉敞開。
牆壁的明燈,灼著冰藍的焰。地正中正燃著白慘慘的火的玉鼎,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一口氣,離若的屍身便漂浮在了玉鼎的白炎上。他盤腿靜坐在冰涼的地麵,閉上雙眼,嘴唇開合。
離若屍身,與玉鼎同時飛出銀色的火星,而從蒼默的身體卻溢出翠綠欲滴的光球。
它們俱各自凝為一體,合成兩塊不同色的寶石般的事物。
旋即,蒼默體中迸出的碧綠的石朝離若飛卻,而焰火與離若凝結成的銀翡則朝著相反的方向。
那是他們的命魂。
蒼默將離若的命魂放在自己的體內維持活動,而將自己的命魂一分為二,一半藏在鼎中,另外一半讓離若來維持呼吸以障人目。
誰對他動手,就等於親手殺死了離若。
而離若不過是一半的命魂,即使熄滅,有鼎內另一半支撐,他不至於倒下去,之後再把離若屍身中殘存的命魂與鮮活相融,便可以被點亮,再次融合為完整,可保他無恙。
除了夢煙與流楓,三界之內,難覓對手。雖然他對二人的控製稍有自信,但還是早早地作此防備。至於命流楓使離若魂飛魄散,不過是他了解寒幽的心性,知道他不會放任她遭到毀滅性打擊,但這一做法也在暗中加強離若已毫無用處的錯覺。
中間出了意外的破綻,好在並未太多被在意。現在讓靈魄各自歸位,真的已失去價值的離若,就在蘇醒前任她掉入爐火燒掉就好了。
蒼默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手臂微向前伸,想更快地觸及到它。
魅紫的光影一閃,已碰到了指尖,刹那化作蒼銀的碎片。
已與碧玉相融,即將落入焰中被焚燒成灰的柔弱之軀在千鈞一發之際被雪影攬入懷中。
他愛憐地看著臂彎中的伊人,聽著她微弱的呼吸,不禁露出一絲欣慰的笑,輕撫了撫她烏黑的秀發。當他從半空降至地麵,轉向倒在腳下的白衫白發仙靈時,那眼神卻刹那比凜冬還要寒涼。
伏在地上的蒼默望著流楓冰冷的神情,地上熄滅了的命魂,顫聲道:“流楓,原來你……”
“蒼默,您很聰明。”流楓淡淡地道:“我先前的卑躬屈膝,神智盡失,都不過是為了保住小若的性命,在您麵前演戲,為的,就是等來現在的這一刻。”
“你小子倒精明的很呐,我從來沒想過竟有人能看穿我的這份心思。”
“這您恐怕是誤會了。我雖素知您陰險狠辣,對您的心思也處處在揣度著,可您竟會卑鄙陰險至此,我是沒有思量的,自然也不會這般想。所以告訴了我您的打算的自然是……”
“散羽,是散羽對麽?”
“正是小靈。”流楓點了點頭:“我真的應該感謝她,如果沒有她,我縱然能羅織一張毀天滅敵的網,卻不能做到圓滿。極有可能因為衝動做出後悔終身的事而永世傷悲,說不定真的就瘋掉了。”
“是啊。她的確是個很好的謀略家,審度局勢無人可比。但同時又對認定的主君擁有著詭異的忠心。這點,我與父親都深有體會。隻要她沒有擇到新的靈魂依靠,哪怕滿腔恨意,一個計策也不出,也絕不會將認定的王扳倒。正是源於此,我在雲錦‘背叛’她,將那些障眼法的殘卷扔給我的時候,我還天真地不過怨念我的罪,留了個心眼而已。”蒼默苦笑著:“流楓,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就開始決定歸順於你,好讓我死個明白?”
“大概是——夢煙想要順遂假緣,雪王臨斷氣的病榻旁,我第一次聽到小靈,也就是散羽的誓約。”
“竟在那麽早?”這大大出乎了蒼默的意料之外:“可要是這麽說的話,不對啊……”
“您是不是在為既然前涉之前她已經決定為我效力,可在這一整個輪環之中,卻都像按著您的想法在行動——將我的意識全部吞噬徹底淪為提線木偶的那個想法,完全看不出一點倒戈痕跡?”
蒼默點了點頭。
“您想的的確沒錯,隻要近乎瘋狂地折磨著我雪王那一半的身心,讓他心力交瘁,奄奄一息,連活著的信念也逐漸失去;與此同時,再讓我慕流楓那一半的自我意識被夢煙削弱,分離的兩半魂靈融合,加上逆魂劍的效果,即使不變成忠犬,也是個木偶了。”流楓頓了頓:“隻可惜,無論是沉眠蘇生,散魂重凝的虛弱,精神崩潰的冰宮塌陷,吸收同調之術的傷害流下的淚水,所有的一切,你所希望看見的,小靈全部真實地呈現在你的麵前。不過在我目睹小若與慕流楓纏綿,行將癲狂之時,回想起了小靈便是軍師之事,所有輪環的記憶也共同被我吸收了回來。有了必勝的決心,也就沒有了崩潰的理由了。但我卻一直將這份頹唐維係下去,為的就是讓一直監視著動向的產生錯覺,自己乖乖進入甕中。”
“怎麽可能呢!那些瘋狂破碎黑暗的畫麵,讓我為更接近三界之主位置也偷笑過幾次的畫麵,是真正發生的,我都能感知到你的那份絕望,你卻告訴我那些是假的,我怎麽相信?”
流楓打了個響指,臉上立刻變得全無血色,嘴唇泛白。
眼睛中的神色也黯然。
劇烈地咳嗽,無力地喘著氣。
看到“虛弱”的流楓,蒼默的眼睛瞪大了,流楓卻斷斷續續地道:“我……在您麵前昏倒……您親自搭在我脈搏上……不是也沒看出……我……我並沒有傷……咳咳……那……之前在光屏上……您不就……更看不出了……”極痛苦地攏了攏眼,緩了一緩才繼續咳嗽道:“細想想,我真應該感激您……要不是您害得我幾乎成了廢人,命細如絲……纏綿病榻幾十年……讓脆弱身軀那些被毒素與滲入骨髓的傷痛日夜折磨的無力感成為了我某段人生不能抹去的一部分,我想也不能……這樣輕易瞞得過您的眼睛……”
他頓了頓:“夢煙那一裂天之箭,我絲毫不知情,用自己的身軀承受著的,以命在賭博,真真假假,更能產生以假亂真的效果。小靈當時把全部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星辰的身上,相信他一定會犧牲自己的康健,熬那種足以起死回生的藥來救治我。星辰果真沒有讓她失望,將我從垂死邊緣拉了回來,可是……他已經……已經……“
流楓有些說不下去。
利用星辰,也是在利用自己。
利用星辰的忠心,利用自己相信星辰的忠心。
可是這樣的臣子,他最後卻死去了,他不能不感傷。
“我這算是作繭自縛麽?”蒼默長歎了一聲:“你——是想坐上九天王,三界主的位置嗎?”
“是。”流楓幹脆地道。
蒼默怔怔,低聲道:“你倒是變了呢,也變得喜愛權利了。”
“我的確是變了,不過從過去到現在,我都不是為了權利,而是為了一份公正與太平。”流楓道:“過去,我一直希望能找到個值得我為其賣命,匡扶我心中所願的人。可是,後來我才發現,這有多難——沒有哪個君王願意心甘情願替臣子實現願望,他會覺得是受了擺布。既然如此,那就隻有我自己坐上王座。與其說是要享受地位帶來的優越,不如說我已經做好了承擔眾生責任的重擔。”
“好一個做好了承擔眾生責任的重擔。”蒼默的眼睛露出凶光:“我已活不成了,可你也別想做九天王。今天,我們就一起死在這裏吧。”
蒼默用盡力氣在地上劃了一個符,吹了一聲口哨。
石室開始震顫,萬馬千軍的腳步聲近了。
“聽到了麽,流楓,我把整個天界的仙族全都喚到此處,對他們下了齊結封印之命,縱然你法力三界至尊,一時也衝不破這眾仙之力的結界,在破解前,就要與我共同葬身此處了。”
蒼默大笑了兩聲,石室停止了震顫與傳入耳中的“殿下,我們來接您了。”卻讓他的笑驟然停止。
流楓正握緊了逆魂,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在此時,也一臉愕然地抬起頭來。
站在眼前的,赫然是他的子民。
是他用整個生命去愛護的魔族子民。
從他們中間,走出幾個身影來,單膝跪地向他行禮。
那是在“寒幽篡位”後,被他趕走的魔族副將,長老以及一幹身居要職的魔。
這其中,立於副將身邊的人的頭格外地低,整個臉都被頭發擋住,埋在陰影中。
借著牆壁的光,流楓卻不大敢開口叫他的名字。
“魔族副將雨櫻參見雪王殿下。”在這一聲畢,陰影中的臉終於現出了真顏:“魔族左護法星辰,參見雪王殿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