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長公主同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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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晨寒時分,顏桃之周身的冷汗卻密密不絕地悶出。芍藥繡花紅縵層層拉起,她隔著華帳望了望在旁守了一夜的宮人,示意其備水梳洗。
    又是那個夢。
    她的母妃是先帝一個不得寵的妃子,生下了她和弟弟之後便難產而死。
    嬤嬤的謾罵,太監宮女的踢打揪掐,弟弟為了保護她而被打得渾身青紫的瘦小身體,一幕一幕又在夢裏重現。
    苦盡甘來。那一年,她的弟弟登基為帝,她攜著他的手叮囑著萬世江山,千秋大業。那個稚嫩的孩童而今已豐神輝輝,任下君臨天下之擔。
    庶子庶女得以苦盡甘來,一個成了大顏王朝至尊的帝王,一個成了尊貴的嫡長公主。
    可她害怕,害怕他與自己之間會因為帝王家的顧及而多一層屏障,害怕無論自己如何推刈,屏障猶如重山,未晃然半分。
    一朝驚夢而起,額上汗意不絕。
    “殿下夜裏噩夢纏擾,心神不寧,下奴叫人備了些凜冽的清酒給殿下暖身。”少年嗓音清脆,若鸝鳥初鳴。
    顏桃之抬手接過他遞來的玉觚,起袖掩杯飲下。
    她拂了一頭青絲,隨意攏於腦後,過了幾許才將杯子歸遞到少年手裏。
    “殿下可是要梳洗?下奴來伺候您。”少年善解人意地詢問卻反惹顏桃之不快。
    “以往來內室伺候的不是秦艽麽?”
    長公主顏桃之的性子,在宮裏是出了名的好。她從不打罵宮人,故少年見她皺眉也未覺恐慌,隻平靜答道:“秦艽哥哥被皇上傳去了。”
    顏桃之眼睫暗垂,思之,定是自己前些日子推拒了皇弟的賜婚,這回倒好,竟拿自己身邊之人開起刀來。
    “恕下奴多嘴。陛下有意撮合殿下與江公子,那江公子雖非六大禦族之後,但才識無雙,傳聞其能望景出詩。連陛下都讚其才識非今時墨客能以比擬……”
    “放肆。”顏桃之聲音壓低,伸出一隻手神傷撫額,“秦艽莫非沒有教過你,不可議論皇家私事麽?”
    少年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立馬跪下祈求顏桃之恕罪。他因為猛地跪下,膝蓋碰觸青欒石而發出“噗通”聲。
    顏桃之見他雙眼微腫,眸下隱約有些黑影,想來定是不曾學秦艽般偷懶小睡,硬是站在帳外守了一夜。
    “起來罷,地上涼。”
    少年顫顫巍巍地起身,正準備打水為她梳洗,聽得顏桃之開口詢問:“你喚什麽名字?”
    “下奴蒟蒻,是秦艽哥哥起的名。”
    少年盈盈的眼裏似要溢出水來,顏桃之不喜男子羸弱無勇,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吩咐下去,準備攆駕,本宮要覲見帝君。”
    看來這回,若非自己親自進宮救人,她這近身伺候的秦艽怕是要被皇弟扣下了。
    “諾。下奴這就去備攆。”少年顴骨高聳突兀,襯得整張麵龐更加瘦骨嶙峋,但其膚白皙嫩,不難看出天生麗質的架子。
    顏桃之見他低頭,由他潔白的脖頸望去,勾唇調笑:“果真是若蒟蒻魔芋般晶瑩,秦艽起的名字極好。”
    她這皇弟好色,女色食慣了不免乏味。她令秦艽在民間物色一批容貌俊秀的男子養在自己殿中,為的就是哪一日進獻,能使得皇帝盡興,鞏固自己與帝君關係。
    顏桃之點點頭。這蒟蒻雖然樣貌平平,饒是生得一身剔透白嫩的肌膚,端得是玲瓏身段,想必皇弟定然喜歡。
    蒟蒻羞得滿臉漲紅,不知自家主子的齷齪心思。
    嫡長公主顏桃之雖得了帝君特例,可在宮中以攆代步,但此刻白日正好,風光霽雪,她入了未央巷後便下攆步行,賞雪以慕。
    蒟蒻跟在她身後,皚皚的白雪落在顏桃之的肩上。他想伸手為她拂去,可念及尊卑有別,隻低頭緊跟著不敢做出逾越之事。
    一路行去隻見大雪鋪道,汀廊寂寥,宮道上不見人影。
    此景荒涼,卻寂靜惹人心醉,她的心緒亦稍安定幾許。
    “蒟蒻,咱們先去荷花池瞧瞧罷。”
    “可是……諾。”隆冬何來荷花可賞?蒟蒻也總算學聰明了些,沒有詢問主子。
    荷池一佳人輕紗加身,顏桃之遠遠望去,隻見其白帶於肩瀟湘隨風,下擺白流蘇及地。她半梳流雲髻,略施粉黛。目光與顏桃之對視,頓時去了冰冷神色,眸含秋水。
    “見過嫡長公主。”若神仙般的女子開口說道,微屈膝,提起繡紅梅的帕子於腰側行禮。
    蒟蒻連忙跪下,“見過清夫人。”
    顏桃之望上她澄澈的雙目,思忖半晌。
    宮規有約,品階若相差三階或三階以上,低位方對高位行提帕禮。嫡長公主位列正一品,那女子乃宮妃夫人,位及從一品,完全無需向顏桃之行提帕之禮。
    宮中女子,類分有三。官胄出身之女子,負家族權益,不得不爭寵,為族親青雲直上,此為其一。二為悅之帝君之女子,白白負了一生癡情。其三類最為獨特,清夫人劉氏便在此類之中。既不欲弄權,亦不喜帝寵。
    可這宮中步步驚心,走錯一步,萬盤皆輸,又何以容得下無權無勢無寵之輩?
    “清夫人客氣了。”顏桃之晃了簪尖垂細如水珠的小鏈,她雖不知清夫人為何朝她行此禮,但言語上未顯疑惑。她笑得開然,趁著蘭熏桂馥的清風問道:“夫人此去之地,可是梅園?”
    “寒天末月,來了賞梅之性,故欲攜婢至皇宮梅園,不想竟偶遇殿下。”劉芷走上前幾步,與顏桃之相隔近些,“前些日子聽皇後娘娘說起,陛下欲給殿下賜婚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她早前聽聞過這位帝君長姐,嫡長公主顏桃之,其自幼熟讀兵書,百家之論在眾臣之上,還曾在“扶詔之戰”上獻策於君,大敗東瀛。劇聞,其喜豪爽之人,不看重名利。睥睨忱桀驁,雖巾幗然輕狂,才智兵策,不輸須眉。乃宮中之風雲人物。
    而帝君賜婚於嫡長公主的駙馬,卻是個無官無俸平民之輩,縱然才識甚佳,卻也隻乃一介賤民,何以配得上大顏王朝的帝國之花?
    劉芷隻與顏桃之有過數麵之緣,且都是在嬪妃的封赦大典上,未曾有過相敘的機會。今日一見話談,越覺投緣。想著這般文武雙全的好女子就要下嫁給一個江湖郎中,劉芷看向顏桃之的眼神也不覺多了幾分憐憫。
    她璀璨笑笑,安慰道:“殿下可知臣妾最喜梅花之因麽?都說‘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可依臣妾看卻並非如此。”
    這話倒是勾起了顏桃之的興趣,她暫且拋開賜婚的不悅,細細聆聽劉芷的話。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瑞雪紛飛,眾芳搖落,而臘梅花卻傲霜鬥雪,獨韻立於人間,非但無孤孑之感,更為一枝獨秀。”
    她也不知是在安慰顏桃之還是在安慰自己,她在宮中並不得帝君之寵,卻是能安之而樂,若寒梅一般。
    顏桃之擺弄了會兒手中玉鐲,絮絮言:“夫人說的極是,隨遇而安,悠然自得。”
    其實她也從來沒有怨過些什麽,既然皇弟這樣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眼下新帝登基,雖穩住了東瀛局勢,暫時無外邦動亂,但朝野上下局勢複雜,沒幾個老臣是真心臣服新帝的。隻是她原以皇弟賜婚也會賜於六大禦族之後,畢竟六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能拉攏其中之一為己所用,那麽剩餘五族也自然一一瓦解。
    顏桃之目極遠處蕭條之荷池,若有所思。倘若真能助皇弟一掃朝野不馴之風,她即便嫁了又如何?
    可顏桃之怎麽也想不通,她的賜婚對象竟是一介無名書生,這就是給她個狀元郎也好呀。
    劉芷眼中憐憫之意更甚,她以為顏桃之是不願提起傷心事,於是岔開了話題道:“恕臣妾冒昧,現正值末月寒冬,滿園荷色凋零,殿下為何來此賞這落敗了的菡萏?”
    顏桃之呼出一口霧氣,緩吟:“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幹。”她回思,聲淒涼道:“荷花之醴,隻在七月,過了盛夏,便再無耀日,被八月之菊取代。可這菊花又何能長久,寒冬一至,還不一樣被梅奪了光彩?”
    遂嗤笑幾聲,“說來可笑,世間諸事本無長短,隻因果循環罷了。今日犯了愁思,夫人不必在意。”
    顏桃之搖了搖頭。而今自己獨步宮廷,位高權重,可世上豈有不轉之風水?
    劉芷與她靈犀相視,“梅色,豔而不妖。梅香,清而淡雅。梅姿,蒼古清秀。殿下何須為那小荷感傷,莫要辜負韶華才好。”
    “臣妾鬥膽,邀殿下於梅園共賞。”她看向顏桃之,大方邀請。
    顏桃之頷首允禮,餘光掃到身後仍舊跪著的蒟蒻,歎氣道:“還不快起來。”
    “不虧是殿下宮裏的人,果真乖巧謹慎。”劉芷莞爾一笑,“隻是殿下讓男子近身伺候,怕是要惹不少非議了。”
    未至梅園,先聞一股細細的清香,直進心肺。顏桃之也不免心情姣好。
    “那又何妨?世人笑我,我笑世人。”入園,鋪天蓋地之梅景入眼,她仰頭觀望,桀然而答。
    劉芷唇角扯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殿下這性子,臣妾倒是喜歡得打緊。”
    顏桃之伸出右手將梅枝拉低幾許,置梅花於鼻間輕嗅,“古人賞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不知夫人怎麽看?”
    “非也非也。斫直刪密梅枝,雖觀之奇異,卻為病梅。梅之欹疏,乃文人畫士之孤癖。”劉芷乃是宮妃中,為數不多識得字,且學問不錯的,聽顏桃之談起梅花,也欣然樂之與她談論。
    顏桃之讚同點點頭,“梅乃歲寒三友之首,生性堅毅、不服輸敗。不可因旁人喜好改之本色。”
    “殿下與臣妾也是同一類女子,殿下真肯答應帝君賜婚麽?”
    這話若是換作旁人來問,顏桃之一向謹慎,定會多心那人是故意挑起事端,引她抗旨。但清夫人品性由方才攀談她也知曉一二,她明了,她隻是關心她罷了。
    肯?怎麽會肯?可眼下時局無奈。若她再與皇弟起爭執,百害無一利。
    顏桃之定神,斂去心下傷悲,她婉約明眸,言道:“清夫人植梅自皆是縱順其性,速毀其盆,悉埋於地,解其棕縛,縱惹人詬厲,亦不悔。”她覆手於梅枝,驀地折斷,“隻是梅花傲氣,非吾所喜。清冷之人,常無佳果,識時務者方得聖涎。”
    清夫人劉芷國色天香,帝君好美色,卻甚少駕臨久韻宮。原因不就在劉氏清冷的性子上麽?
    劉芷未在意,仍是笑言:“曰是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殿下雖與臣妾非誌同道合之人,但難得心交契合,取之長補其短。”
    顏桃之示意了一眼蒟蒻,“本宮還要去覲見帝君,改日親自至久韻宮與夫人一敘。梅園的花開得盛,蒟蒻晚間給夫人送些花瓣製成的花酥過去。夫人也可觀著晚月,食著晚梅,不負良辰美景,光陰韶華。”
    劉芷是個聰明女子,嫡長公主這會兒突然要覲見帝君,八成與江公子的賜婚有關,她也不作挽留,屈膝恭送了顏桃之。
    日暮沉沉,金烏西墜。
    顏桃之一路到了乾鳳宮門口,著太監進殿通傳,又聽其言帝君不見旁人。
    時節冬沉,她雖厚襖於肩,但仍覺涼,指尖觸及腕上玉鐲,更感寒冷。看著殿內燈火暖容,顏桃之一時火大,推門而入。
    她在外頭站著凍得要命,做弟弟的竟在室內烤炭火。
    入了正殿,她本想故意不給他行禮,一屁股坐在禦前的案台上,卻見一銀涅紅官服的男子正向帝君匯報著什麽。
    官服上繡著孔雀,乃正二品文官。顏桃之停頓了腳步,細細聆聽。
    “陛下此言謬矣!想陛下初登大寶,朝局不穩實屬正常,恰逢新老更迭之時。人心浮動,情理所致。此時陛下應秉承政清吏明,君賢臣忠,各司其職,此為陛下方今施政之策,亦能安度今時之危也。”戶部尚書溫恒軒字字沉然,此般肺腑之言倒也映了朝中上下的局勢。
    顏桃之顧盼笑笑,自屏風後走出,“不知可打擾了陛下與大人商討政務?”
    女子不得幹政,她若還站在屏風後聆,就算帝君不介意,也保不準這老古板戶部尚書不會詬病。
    乾鳳宮內無紫氣微熏,金縷灼厴,亦無華幔微拂,金樽置前。唯書香之氣肆意,萬獸朝聖,更顯威嚴。
    顏暨遠聞清越之聲,眸露悅色,等見到顏桃之後一臉愁容早已消散不見。
    “皇姐。”帝君顏暨現年豆蔻,聲音亦是像尋常少年一般稚嫩,平常在一眾老臣麵前壓低聲音說話故作深沉,而今見了皇姐卻原形畢露。
    溫恒軒輕咳了幾聲,“陛下,不如讓嫡長公主在後殿等候,待老臣與陛下商議完畢再同陛下敘談。”
    “無妨,皇姐不是外人。”這位少年天子在政治上也有些手腕,朝政大事上雷厲風行,殺伐決斷。他此言一出,溫恒軒也不敢再多說。
    顏桃之也想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顏暨是她的親弟弟,她這姐姐怎的不關心弟弟。
    “尚書大人直管說,桃之在一旁不會有何細碎之言打攪大人與陛下。”她眉目安巧,攜素手理發髻,抬眉微鞠退到顏暨身側。
    戶部尚書溫恒軒年過七十,乃三朝元老。但他官及正二品,官階在顏桃之之下,卻這般無視她,從開始到現在都未曾向她行禮。
    顏暨扳指扣桌,他已經有些不悅了,“朕新君登基,廟堂內外皆出亂事者,掌兵權者已無誌,朕已無妙策以治矣!”
    殿角處暖香爐中龍涎香已然散開,展了顏暨明黃衢金九龍緞的袍邊,他起身續曰:“民間有一俗語,‘新官上任三把火’。其諸葛先生三次火燒曹營,立下功勳,以稱人心馴服。朕乃庶妃所出,在朝中根基尚淺,大人乃朕信任之臣,朕深夜召見大人前來,正是希望大人能在朝中挑選賢臣,為朕用之。大人清明賢德之名朕早有所知,依大人之見,朝中現何人可信?何人可任新職?何人可助朕成就大業?”
    顏桃之暗自嗬笑,他這皇弟倒真是長大了。戶部尚書倚老賣老,在朝中地位雖非一手遮天,但也是舉足輕重,若他出言舉薦則顯其野心。
    皇弟這一試正好能給他敲個警鍾。
    溫恒軒乍聞此言,心裏一驚。他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不是白混的,當下便明了帝君試探之心。
    他停頓片刻,上前一步,正色地言道:“陛下,老臣為戶部之臣,司職在民,而舉閑乃吏部之責,老臣不能擅權。更何況文武百官隻需做到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如此朝局更穩,江山永固。”
    好個三朝老臣,說話竟是滴水不漏。顏桃之雖看不慣溫尚書在朝堂上的獨行,但卻打心底裏佩服他的行事。
    顏暨眸子蒙上一層不明的意味,他覆手於身後,從龍椅上站起:“溫卿所言極是,天色不早了,朕便不長留愛卿了。”
    此人說話做事嚴謹至極,收為己用尚需時日。
    溫恒軒臨走時看了一眼顏桃之,冷眉一橫,直接繞過了她。
    顏暨目送他出了大殿,最終忍不住一掌拍在禦案上,“這戶部尚書倒真是大膽。”他忽然又望向顏桃之,溫和開口,“讓皇姐受委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