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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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魘

    九月初八,洛陽城外北關道。

    辰時,有雨。

    雨水落在車棚頂上的聲音,幾乎不可分辨。連下了十來天的雨,終於漸進尾聲。天雖然還陰著,現在終於亮了許多。從打開的車窗裏透過的光亮,照著並排躺倒在車廂底座的重華和摩柯巴的臉上。他們的兩隻右手還在身前抵在一起,昏暗的車廂中,掌心裏的“六識舍利”放出瑩瑩白光,更是顯眼。

    重華雙目光華全失,與摩柯巴的白眼一樣空洞洞地盯著車頂。

    他的記憶已被喚醒,他的心智已被強奪。現在的他正帶著摩柯巴,在自己過去的恐懼與悲痛中瘋狂奔走。

    “重華……爹不在了,你就是家裏的男子漢……要……要照顧好你娘……”

    “爹,你放心!”

    對於重華公子來說,他人生的第一個變故,出現在他七歲那年。

    在此之前,他的父親李慕仙,詩酒風流,劍膽琴心;她的母親名門出身,才貌雙絕,溫柔賢惠。夫妻倆恩愛異常,更把他這獨生子當成了掌上明珠,嗬護有加。

    衣食無憂、父母疼愛、天賦過人、前程似錦,重華公子的童年原本是完美得不見一絲瑕疵的畫卷。

    可惜月滿則虧,突然之間,這幅畫卷出現了敗筆。在重華七歲那年,李慕仙得了一場大病。藥石罔效,日見衰微,纏綿病榻三個月後,終於撒手人寰。

    他臨終前,拉著重華的手,乃有上麵的那一句囑托。

    其時重華雖才七歲,但卻已經非常懂事,既知父親病重,無法挽回,其實對這一天早有了準備。他聽到父親臨終遺言,雖然悲痛,卻並不慌亂,隻握著父親幹瘦無力的手,答應了下來。

    ——那並不是小小孩童對彌留之人的隨意敷衍。而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對另一個男子漢的鄭重承諾。

    重華的母親,昔日京城的第一美人黎妙卿,眼見丈夫辭世,已在一旁哭得昏了過去。

    黎妙卿原是朝中大員之女,貌美無雙,溫柔淑良。及笄之年,便已名動京城。多少達官顯貴登門求親,卻全遭她婉拒,直至與李慕仙偶然一會,這才一見鍾情,結為連理。

    這十年間,他二人蓮開並蒂,舉案齊眉,一段無瑕無垢的愛情早已被天下人傳為佳話。

    重華那時看著母親,既感心疼,又覺擔憂,更加倍地下定決心,要在父親離世後,好好照顧母親。從此以後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決不惹母親生氣,決不讓母親失望,決不讓母親操心。

    ——決不讓父親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可是重華卻萬萬沒想到,黎妙卿對李慕仙那生死與共的癡愛之情,到後來卻給他帶來了什麽樣的痛苦。

    李慕仙這邊咽氣,家裏亂成一鍋粥,那邊黎妙卿便已在書房中,一聲不吭地懸梁自盡。幸好丫環發現得及時,才給救了下來。

    重華聞訊趕來,小小年紀,已有沉穩態度,道:“娘,你這麽想不開,爹泉下有知,怎麽放心得下?”

    黎妙卿奄奄一息,哭道:“你爹走了,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重華心中悲痛,跪下身來,抱著母親的腳,道:“娘,爹爹死了,可是孩兒尚在。你怎麽忍心扔下我一個,沒人疼,沒人愛,孤苦伶仃。”

    他這麽說,黎妙卿卻隻是抽抽噎噎地哭。

    重華想到方才若不是發現及時,自己真就一天之內父母雙亡,以後再也看不見爹娘,再也沒人在他吃藥時在旁邊備好糖果,也再沒人會去聽他今日如何被先生表揚……不由才真的感到了恐懼。小小孩童忽然明白了死亡的苦楚,乃和母親抱頭痛哭。

    那一刻他們二人仿佛心意相通。可誰知在那之後,黎妙卿便開始了漫長的獨自尋死之旅。

    李慕仙逝世半個月,黎妙卿偷偷買了鼠藥,想要服毒,卻不料一碗毒湯,給貓兒嚐了鮮,壞了事;李慕仙逝世一個月,黎妙卿趁著半夜,跳入莊中池塘,幸好水聲驚醒了園丁,才又救上來;李慕仙逝世兩個月,黎妙卿吞金自殺,卻是重華自己親自發現,及時催吐,才又將母親救回。

    連番求死,黎妙卿雖然都未能成功,卻還是搞壞了身體。昔日光彩照人的莊主夫人,如今形容枯槁,滿身傷病,已近瘋癲。

    錦繡山莊中籠罩著一層戰戰兢兢的迷霧,重華則陷入到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能明白母親與父親夫妻情深,卻全然沒有辦法理解,母親為什麽一意孤行,全然不顧惜他這個兒子,而隻顧著去黃泉下與愛侶團圓。

    ——難道是因為自己不聽話,所以母親才“不要他了”?

    他一個小小孩童,雖然聰穎,又哪有那麽多的心機?實在是不能了解成年人的愛恨情癡,隻道黎妙卿的“取”、“舍”其實與練劍並沒有什麽區別。隻要自己努力,劍法就會提高;而隻要自己聽話孝順,母親自然就會多疼他一些。

    於是重華開始格外乖覺,格外上進。他拚命習文練武,幾乎是要將每一位受聘而來的先生都盡快榨幹。他的天分本來就是天下少有,這一努力,進境登時一日千裏,較之此前可稱脫胎換骨。

    於是從重華八歲到十歲,這邊是黎妙卿奮不顧身一味求死,那邊卻是重華不顧一切想盡快長大。兩年之後,重華的劍法、棋藝都有所成。“錦繡神童”之名,已然威震武林。而黎妙卿,也因為最後一次跳樓失敗,終於把自己摔成了殘疾,癱瘓了。

    癱了有癱了的好處。至少這人不能亂跑,防她自殺,卻是容易得多了。

    可是黎妙卿不能起身,脾氣卻越來越乖戾。一張嘴,更是日見惡毒。

    重華練成了長生劍法,興致勃勃地給母親演示一回,但見劍影如雪,泠泠生寒,雖是一個童子使來,卻隱隱然已有大宗師的風範。

    黎妙卿坐在床頭,眼角都不掃一眼,道:“一套破爛劍法有什麽可得意的,你爹在你這個歲數,比你厲害多了。”

    重華向洛陽名醫學了推拿敲骨的手法,來為黎妙卿的癱腿按摩。他跪在床邊,拳頭一下一下地落下,節奏分明,有條不紊。天氣炎熱,汗水漸漸在他額上匯集,淌過眉毛,滴滴落下。

    黎妙卿嗑著瓜子,漫不經心地道:“捶它幹嗎?反正已經癱了。我癱了多好,你也就不用怕我去死了麽?這傳出去,可多麽好聽,顯得你多麽孝順。天啊,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竟會養了你這麽一個拿親娘換名聲的狼崽子!”

    重華在幾位管家的指點下,開始接手錦繡山莊的事務。山莊自李慕仙去世後,便已是入不敷出。而等到重華接手,不過兩年時間便大有起色。重華十三歲這年,年底結算竟有盈餘三千兩。

    黎妙卿聽他報喜,撫掌叫好,道:“兒呀,你到底是長大成人了,能獨當一麵了!娘的心裏也就放心了。你就行行好,讓我死了吧!”

    重華忍無可忍,怒吼道:“你整日把死掛在嘴邊,到底想幹什麽?別人家裏的孤兒寡母都是相依為命,母親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成人。為什麽到了我這裏,你就隻想著去和爹爹地下團聚,卻不顧惜我還是一個沒成年的孩子?你到底要我做些什麽,才肯好好活著!”

    黎妙卿怫然變色,怒斥道:“我與你爹山盟海誓,便是做鬼,也要永遠在一起。你這不孝子,害得我滿身傷病,生不如死不說,更害得你爹一個人在陰間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事到如今,還要叫嚷?當初我臨盆時,就應該掐死你!”

    重華被她罵得大哭不止。這被困在病榻之上的女人,用她所有的智慧和殘忍來對付她自己的兒子時,當真是不遺餘力。

    重華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世人都羨慕他少年成名,風光無限,家大業大,祖蔭繁盛。可是卻少有人知道,他挨的罵,受的苦更是天下少有。一個孩子整日被自己的母親詛咒,便是名滿江湖、富可敵國,又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

    而在這噩夢中,重華卻咬緊牙關,一直沒有忘記對父親的承諾;更沒有放棄,那畢竟是曾經對他嗬護有加的母親。

    為了讓黎妙卿活得好些,重華可謂絞盡腦汁。蘆衣順母,彩衣娛親的事,他隔三差五總要來上那麽一回,臥冰求鯉、哭竹生筍的事,他也恨不能親自試試,以求一效。

    小小年紀的他變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追求麵麵俱到。一顆七竅玲瓏的慧心,卻日漸蒙塵,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疲憊。

    照顧黎妙卿,於他而言,不知不覺已經成了一場奇特的較力比賽:黎妙卿夾在中間像是一條繩索,繩索的這一頭是重華,另一頭卻是他已經死去了的父親李慕仙。

    誰對黎妙卿更重要些,黎妙卿自然便會選擇誰,倒向誰。

    ——不,這麽比,當然是不公平的。

    ——事實是,繩索的一頭是無知無覺的李慕仙;另一頭卻是身為獨子的重華,以及黎妙卿自己的生命、黎妙卿天生的母性、甚至是重華不顧一切的討好和拯救。

    這一場決不公平的比賽,重華每一天都在對自己說,決不能輸,決不能讓黎妙卿死。因為一旦黎妙卿死了,“失去母親”這件事固然已經非常可怕,更可怕的則是,重華自己就失去了在這天地間自處的理由。

    ——在這樣的優勢下,若還輸了,重華簡直就不知道,自己在母親的眼睛裏,該有多麽的渺小,多麽的不值一提。

    ——若連母親都這樣看他,在這個世界上,又豈會還有別人來珍惜他、愛惜他?

    ——那他活著,到底還有什麽意思?

    所以任黎妙卿怎樣罵他,重華都默默忍受。黎妙卿被他精心照顧,嚴加看護,慢慢地人白了,也胖了,每日裏雖不見笑,卻也不再哭了……甚至就連“死”字兒,也都很少再提了。

    然後,在重華十四歲生日這一天,重華在黎妙卿的病榻邊擺下酒菜。那乖戾的婦人難得溫柔下來,問長問短,噓寒問暖,變得像回了母親。

    重華極為高興,幾年來的心裏話都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母子倆屏退下人,徹夜長談,最後重華就在黎妙卿的腳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到他被丫環的一聲驚叫嚇醒時,床上的黎妙卿已用瓷片割開了喉嚨,隻留下一具冰冷的屍體!

    黎妙卿倚坐在床頭上,血從頸子上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裏湧出,染紅了床單,就連重華的臉上都不知何時濺上了血點。

    丫環的尖叫聲一直在這空蕩蕩的臥室中回響,重華瞪大了眼睛,卻漸漸覺得那叫聲離自己越來越遠。

    ——輸了!

    ——自始至終,黎妙卿的求死之心都沒有動搖過!

    許多近兩年來他都漸漸能夠忽略的謠言,忽又在他耳畔響起。

    ——公子真的是夫人的兒子麽?

    ——當媽的真的會不要自己的兒子麽?

    重華死死握著拳頭,覺得喘不上氣。即使他再怎麽起伏胸膛,也覺得喘不上氣。他的喉嚨好像被堵住了,他不顧一切地伸手入嘴裏去挖,於是在那床腳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重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重華,根本是個笑話!

    ——噩夢醒來。

    ——歡迎來到比噩夢更加可怕的地獄。

    重華在自己的記憶裏放聲尖叫,無論多少次,黎妙卿那浸在血泊中蒼白得不正常的臉都那麽清晰地浮現在他麵前,仿佛相隔咫尺;而伴隨著那張臉而來的,必然是一股令他永遠也忘不掉的血腥和嘔吐物相混合的腐敗氣息。

    他的世界,他的記憶,旋風一般地轉動起來,殮葬母親,收下薛傲,撿回雙姝,寵幸丁綃……他的人生一場場、一幕幕都在他眼前迅速掠過,而後消散得無影無蹤。

    那之後,他一直相信自己什麽都不配擁有——沒有父母,更別說親朋。如果他一再奢求的話,那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像黎妙卿的結局一樣,被對方狼狽不堪地拋棄,醜態百出。

    幸好錦繡山莊的財物,暫時還能由他“竊據”,所以他倒還可以試著買上幾個奴仆。

    他不敢收弟子,所以隻能把薛傲買下來後,再授以武藝。他也不敢娶妻,所以隻好挑了娼妓一般的丁綃寵愛溫存。

    他實在不願再被別人拋棄,所以首先就把自己放得極低極低,隻撿這些沒人要的人物,收為己用。可是卻想不到,左長苗一來,就讓丁綃那賤貨毫不猶疑地離開了他。

    ——又一次毫不猶豫。

    ——又一次無情拋棄。

    原來無論他變得多麽有名,多麽厲害,多麽高高在上,在別人的眼裏卻始終都一錢不值,爛如泥塗。

    重華放聲大叫,在他的叫聲中,他的身邊忽然憑空出現了許多隻貪婪的、肮髒的、長著長長指甲的手。這些手爭先恐後地攀到他的身上,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潮水一般的呢喃:

    “這不是你的……這也不是你的……”

    這些手打掉了他的頭巾,拔走了他的發簪,摘走了他的佩劍,扯走了他的玉佩,解走了他的腰帶,又扒走了他的衣服。

    “這不是你的……這也不是你的……”

    它們又開始折斷他的手指,敲掉他的牙齒,撕下他的皮肉,拉出他的內髒,分解他的肢體。

    重華又痛又怕,可是卻無法昏倒,更無法死去,便隻能清清楚楚地忍受一切。

    “這不是你的……這也不是你的!”

    最後,它們終於在重華的慘叫聲中,挖下了他有著雙瞳的眼睛。

    重華大叫一聲,錦繡山莊和他所有的記憶,瞬間都土崩瓦解。奇怪的手消失了,他所存在的世界,突然變成了一片廣袤無垠的黑暗,隻有頭頂上,一顆巨大的佛珠舍利,熠熠生輝,照亮了腳下的一片空地。

    他低下頭來,雖然剛才的痛楚和恐懼都是那樣的清晰,可是現在,他卻毫無疑問是毫發無損的。在他的對麵,赫然站著另外一個重華,與他一般高矮,一樣打扮,卻隻有一雙灰白色的,宛如灰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

    摩柯巴顫聲道:“我看到地獄了!我看到地獄了!”

    重華筋疲力盡,“錚”的一聲拔出劍來,喝道:“妖僧,我便在這幻境中,殺了你!”

    他被摩柯巴以攝魂大法控製,觸摸“六識舍利”後,神智被奪,被困在這幻境之中,不斷地重複回憶,供摩柯巴賞玩。這時再一次告一段落之後,怎不又羞又惱?他不由控製不住,雖然明知不是摩柯巴的對手,卻仍是再一次拔出了星垂劍。

    劍如流星,飛刺摩柯巴。摩柯巴卻一伸手,在腰間拔出了一摸一樣的星垂劍,以一模一樣的招式向重華反刺過來。

    以“完美”對“完美”,以“唯一”對“唯一”!

    ——不過,他的劍,卻是要比重華的快了一點點。

    即便在這幻境之中,摩柯巴為了要感受重華的痛苦,而完全複製了重華的形神,以期與他同相同心。但無論如何,在這一刻,真重華的心,因為看到了過去而感到疲憊和痛苦;假重華的心,卻因為看到了地獄而振奮和喜悅!

    心情不同,對劍的感應,自然也就不同;同樣的招式,威力也就不同。

    “叮”的一聲,重華的星垂劍,在這幻境中,第十一次被擊飛。

    摩柯巴也拋下劍,向前一撲,獅子搏兔一般,將重華重重摁倒在地。一雙灰白的眼睛,在距離重華不過半尺的地方,反射出詭異的光芒,叫道:“再來一次!我還要再來一次!”

    重華拚命掙紮,叫道:“不,夠了!夠了!”

    可是他頭頂上的六識舍利,卻驟然放出茫茫白光,光芒如海,一下子便將摩柯巴和重華都吞沒並溶解了。

    這是第十二次。

    “重華……爹不在了,你就是家裏的男子漢,要照顧你的娘……”

    “爹,你放心!”

    對於重華公子來說,他人生的第一個變故,出現在他七歲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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