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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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
九月初八,風陵渡。
巳時,有雨。
絲絲點點的雨水幾乎奪走了刁毒所有的體溫。他摸到裸露在外的皮膚時,幾乎覺得自己簡直像屍體一樣冷。寒冷令他的動作失衡了,跳下馬來的時候,他的傷口狠狠地在馬鞍上刮了一下,疼得他幾乎跪倒在地。
刁毒一手扶著馬鞍,一手摁著傷口,動也不敢動地運了一會兒氣,這才抬起頭來,在幾個閑人的好奇眼光中,慢慢地拴了馬,又去前邊付了船錢,換了作為標記的竹籌。
碼頭上忙忙碌碌,正有許多苦力往船上搬運貨物。他打聽了一下,船工說怎麽也還有半個時辰才開船,這才頭暈目眩地走進了候船的蘆棚。
按照沈紗在世時的推測,左長苗和丁綃私奔,若回陝西,便必走這條路;而要走這條路,就必過風陵渡。
刁毒在蘆棚裏找到一個空位,空位又挨著一根柱子上。刁毒靠著柱子,注目打量著棚裏等船的乘客。他並不認識左長苗或丁綃,但看了兩圈,卻並沒有發現“病容男子”與“俏麗女子”的組合。
在棚首,吵吵鬧鬧的是幾個男人在灌一個年輕女人的酒。
刁毒倚著柱子坐了下來。
沈紗給他的那一刀,傷口到底是感染了。感染引發的高燒已經令他手足無力,耳中嗡嗡作響,一顆腦袋更疼得像是時時有一柄大錘在敲。
有夥計過來招呼他,刁毒吃不下飯,便隻要了二斤酒。
忽然,前麵那鬥酒的桌子猛地一亂,似是那被灌酒的女人忽然翻臉,一耳光打翻了一個男人,然後拎著兩壺酒,大搖大擺地向這邊走來。
刁毒一邊自己喝著,一邊胡思亂想:這女人長得漂亮,手勁也不小,怕是個練家子。
他不由對她多留意了些。隻見那女人捏著兩個錫壺,從他身邊走過,徑直來到了棚尾的一桌,與一個不住咳嗽的男人說起話來。
刁毒看了一會兒,猛然一驚,差點把酒杯掉了。
他抓起食人劍別在腰間,又拎著一壺酒,抓起一隻杯,慢慢喝著,不動聲色地往那兩人旁邊走去——好在那兩人言談激烈,似是在吵架,倒也沒有注意他。
棚中嘈雜,他現在耳力很差,可是專心分辨之下,卻也聽見,那男人管女人叫“‘綃’妹”,更看見,那男人佝僂黃麵,女人眼帶桃花。
而緊接著,那男人又拿出一把劍,一把刀,放在桌上。
——左長苗,男,三十二歲,黃麵,佝僂,瘟虎,擅使一把挺天劍。
——丁綃,女,二十歲,貌美,桃花眼,擅使一柄流雲刀。
刁毒長出了一口氣,暗暗道:“找了這麽久,終於給我找到了!”
他放下酒壺酒杯,沉了沉氣,驀然開口,道:“一把刀,一柄劍;一個男,一個女。”
聲音雖然不大,可是那男人和女人做賊心虛,果然都嚇了一跳,同時閉上了嘴。
刁毒這才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屁股坐在男人的對麵,好好地打量起這對私奔的男女來。
男人臉色蠟黃,可是氣勢凜然,果然是一副異相;“丁綃”長得很漂亮,一雙杏核眼,果然也水汪汪的很勾人——但是哪有沈紗說的“人見人愛”那麽誇張。
男人沉聲問道:“你是誰?”
“你們居然真的要私奔到陝西去,居然真的走這條路……”刁毒不理他的問題,隻說這麽幾句話,他便已經開始喘息了。
可是想到沈紗,刁毒不由得微笑起來,道:“她果然沒猜錯。”
男人臉色一變,道:“她……她是誰?”
刁毒微笑道:“你們不告而別,她當然就是——要殺你們的人!”
男人和女人都是駭然變色,而他們的驚恐,無異於自認身份。那恰如給刁毒打出了一個準確的信號——
“唰”的一聲,刁毒的身子驟然一沉,整個人便滑到了桌下,手一抬,“哧”地拔出食人劍,一劍直刺,劍尖已經沒入男人的小腹,再向上一挑,“哢嚓”一聲脆響,頭頂上那張柳木的四方桌,已給他一劍削成兩片,一道五色斑斕的劍光,帶著一縷血痕,直衝上半天。
被破腹開膛的“左長苗”慘叫一聲,身子轉了半個圈,撞翻了兩張凳子、一張桌子,雖然勉強扶著另一張桌子尚能立住,但顯然已是苟延殘喘。
女人痛叫一聲,道:“大哥!”
刁毒卻一揚食人劍,攔住了她。
“左長苗不過是為你而死。丁綃,你才是我真正要殺的人!”
蘆棚一片大亂,一眾候船的乘客有一半嚇得遠遠逃入雨中,又有一半都縮在棚首處,眼也不眨地在看熱鬧。
女人退後一步,大睜一雙淚眼,問道:“丁綃?誰是丁綃?”
刁毒冷笑道:“自然是你,錦繡山莊的流雲刀,重華公子的寵妾。”
女人茫然地看著他,然後眼中的疑惑逐漸轉為又想哭、又想笑的怪異神情,道:“我、我不是‘丁綃’……我不認識什麽重華公子……我……”
她舉起手中的兵刃,道:“我是使劍的。”
她的手中赫然是一把離鞘的長劍,而另一邊男人手中所握、不及拔出的才是那口半長不短的闊刀。
刁毒目瞪口呆,叫道:“你們……你們不是出來私奔的,又怕我做什麽?”
那男人站在一旁,一手掩著肚子,滿臉冷汗,道:“我……我們確是私奔而出,可、可是,我是大同的守將龍嘯,她是老將軍秦泌之女秦真真……我們……我們不認識你!”
話音未落,他便再也堅持不住,兩膝一軟重重跪倒,一隻手兜裹不及,肚腸登時流了一地。
那女人——秦真真——尖叫一聲,拚命繞過去,將男人——龍嘯——抱在了懷中。
刁毒隻覺一腳踩空,一顆心空落落地揪得難受,看著龍嘯倒在血泊中,喃喃道:“我……我殺錯了?可……可怎會這麽巧……這麽巧!”
秦真真抱著龍嘯,叫道:“大哥,大哥,你怎麽樣?”
龍嘯半身都是血,單膀架在她的頸間,不住倒氣,苦笑道:“小妹……這……這是報應……”
——直到這時,刁毒才聽出,原來他叫的是“小妹”,而不是“綃妹”。
秦真真哭道:“不是的……不是的……”
龍嘯笑著笑著卻也落下淚來,說道:“我們……我們同是邊關守將,卻臨陣脫逃!匈奴大兵壓境……隻怕……隻怕大同已經失守!我們的罪孽……不用血……怎……怎麽洗得清?”
秦真真悲從中來,叫道:“我們隻是想過兩天好日子而已,我們隻想不要再打仗了!”
龍嘯的身子越來越無力,單憑一個秦真真,竟然逐漸支持不住,道:“可惜……可惜……我竟不是……死在陣上……陣上!”
忽然呼吸一頓,他整個身子已陡然墜下,直拉得秦真真一側歪,單臂撐地才沒有仆倒。
龍嘯的屍體重重倒地,秦真真伏在屍體上大哭。
刁毒頭暈目眩,喃喃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不好!”
眼前的一幕何其熟悉,恍惚間竟似看到自己當日,在折柳亭抱著沈紗屍體時的景象。
人死如燈滅,多麽深的感情,一旦陰陽兩隔,再也無以為繼。自己那時為與沈紗錯失的緣分悲痛欲絕,想不到今日,卻又親手拆散了一對愛侶。
刁毒的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同情,恨自己考慮不周、貪功冒進,悔得腸子都青了。他想要上去安慰秦真真,卻不知從何說起;眼看龍嘯雖死,卻又有至愛的女子為他落淚,刁毒心中隱隱約約地竟又有了些羨慕。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陡然而起,直奔刁毒而來!
刁毒魂不守舍之際,幾乎忘了躲閃,直到劍氣襲體,才勉強一閃。
“撲”的一聲,乃是秦真真一劍刺穿了他的左臂。
刁毒大吃一驚,眼見龍嘯的屍身重重摔在地上,不料這女人竟這般狠絕,叫道:“秦姑娘?”
秦真真叫道:“我要你給我大哥償命!”
“嚓”的一聲,她直將那長劍血淋淋地從刁毒臂上拔出,分心又刺。刁毒疼得大叫一聲,不及細想,立即揮出了食人劍。
晦暗的蘆棚中,一道絢爛的劍光猙獰躍出,五彩斑斕的毒蜥在空中搖頭擺尾,一擠一靠,已將秦真真的長劍撞開,長舌一吐已至秦真真的麵門。
他此前誤殺龍嘯,乃是將那人當成了挺天劍左長苗,那下滑之後的趁勢出劍,實在已是他最強的武藝與畢生智慧的結晶。可是大巧若拙,落在旁人眼中,卻往往隻道他是暗中偷襲,勝之不武。
秦真真戰場出身,殺伐果決,武藝雖是一流,但與刁毒這樣的頂尖高手仍然差著老大一截。刁毒此前的那一劍,她看不出門道,尚能含恨出劍。現在這未盡全力的一劍,反而更讓她看得清楚,其中的奧妙之處直令她一時間震駭莫名,全然忘了回擊,隻得瞪目等死。
可是食人劍“嘶”地一扭已自她的耳畔滑過,隻截斷了她幾根青絲。
刁毒聲音嘶啞,道:“抱歉……你……你是殺不了我的。”
刁毒慢慢收回食人劍,一雙眼卻緊緊盯著秦真真的杏眼。
他看得清楚,那雙眼中對那一劍的懼意褪去後,對他的恨火卻並未平息。
——那雙含淚的眼睛……不知哪裏,看起來竟和沈紗頗有幾分相似。
他稍一走神,秦真真的長劍果然又向他刺來!刁毒回劍一擋,兩劍交擊,清脆悅耳。秦真真反手再刺,刁毒劍如靈蜥,一翻一絞,便將她的劍脫手奪來,高高地甩上了蘆棚棚頂。
長劍破頂而出,棚中隱約一亮,淅淅瀝瀝地漏下一道雨線。
“抱歉?”秦真真咬牙道,“抱歉有個屁用!你已經殺了大哥,毀了我們兩個的未來,現在卻來說你抱歉?你說你認錯人了,那你為什麽不讓我把你殺了?到那時,你想讓我怎麽向你道歉都可以!我也能說‘我認錯人’了!”
她那執拗哀婉的神情,更令刁毒心頭一痛。他這幾天情思惆悵,善感多愁,一念觸動之下,幾乎就要棄劍認死。可是一轉念間,卻又想到沈紗的慘死,不由悚然一驚,暗想:刁毒、刁毒,你還沒殺了左、丁二人,你的性命仍是沈紗的,哪還能交托別人?
他定了定神,終於笑了笑,說道:“那我便將‘抱歉’二字收回好了。我本就是一個殺人如麻的人,偶爾殺錯一兩個,又哪會放在心上?”
他真這般蠻不講理,秦真真反而也無話可說了,明知力拚不是對手,隻能眼睜睜看著仇人得意,不由氣得玉麵通紅,隻得咬牙道:“我一定要殺了你!”
刁毒虛弱地笑了笑,提起食人劍,無精打采地指了指龍嘯的屍體,道:“我看,你還是先把奸夫的屍體成殮了吧。”
就在這時,碼頭上忽而響起登船的鍾聲。
停了三天之後,第一艘駛向陝西的渡船終於即將起航,蘆棚中那些等了許久的乘客,也再顧不上這邊的熱鬧了,紛紛提攜行李、拖家帶口地冒雨趕了去。
刁毒看著秦真真。那女人已將龍嘯的屍身翻轉成仰麵朝天,一邊撲簌簌地落淚,一邊幫他將那散落的肚腸塞回腹中,弄得兩手赤紅。
那決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的事,想來沙場之上的征戰,早已鑄就了她的鐵石心腸。刁毒看著那蒼白臉色的女子,心中不由一陣忐忑。
他咳嗽了一聲,向後退去,道:“再讓我看見你,我就殺了你。”
秦真真的手停了一下,忽然間笑了起來。她低著頭,肩膀聳動,越笑越帶哭腔,終於無法支撐,整個人蜷成一團,額頭抵在龍嘯的胸口上,放聲大哭。
刁毒愣了一下,終於道:“我叫刁毒,食人劍刁毒。”他歎了口氣,道,“我不難找的。”
言畢,方走出蘆棚,牽馬來到碼頭。
他耽擱半晌,已成最後一個登船人。
有些早上船的乘客還在舷上張望,看見他殺人之後還來坐船,已是議論紛紛。
刁毒慢慢走上棧橋,來到渡船踏板前。那守在踏板前的船工明顯已經知道他方才在蘆棚中傷人的事,遠遠地就已經做出一副要趕他走人的模樣,卻給他走近前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眼神丟來,便嚇得慫了。
“你……你……”
刁毒將竹籌和十兩銀子一起遞過去,道:“我已經交過船錢了。”
那船工銀子入手,越發氣短,道:“你、你在船上,別、別給我搞事。”
刁毒看都不看他一眼,牽馬上船,所過之處,所向披靡。
那船工又敲了兩下鍾,確定再沒人來,這才也上船收了跳板。
渡船起錨揚帆,終於緩緩駛離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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