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棺發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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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升棺發材

    “開,打開!”

    慘碧碧的燈火蒙矓晃蕩,映得一方鬥室陰氣森森,壁畫上的妖魔鬼怪張牙舞爪,直欲撲下畫來。墓室中央,一口通體纏滿鐵鏈的巨大棺槨被抬出墓穴,一個渾身包裹在黑衣裏、隻露著兩隻渾濁老眼的老者正指揮七八個壯漢搬抬撬啟,試圖打開棺材。

    旁邊同樣裝束的一個人打了個手勢,從棺材蓋上揭下一張封條,遞給老者。老者接過封條,借著昏暗的燈火,看見上麵以朱砂畫著符籙咒印,盤著一行篆字:

    閻羅天子包公諱拯之神位,開棺者死。

    (閻羅天子包公諱拯之神位,開棺者死。)

    老者不以為意:“孩子,你不知道,曆來墓主害怕財寶被盜,多以讖言詛咒恫嚇土夫子的,這並不少見。民間傳聞包拯是五殿閻君轉世,沒想到黑老包自己覥顏自承,真是貽笑大方。不過他平生斷案無數倒是真的。秘史記載,包拯破了長安百鬼夜行案,得到了秦始皇的一幅藏寶圖,可是老黑懼禍,未將藏寶圖傳給後人,想來必是帶進了棺材。隻要為父找到了這張藏寶圖,到那時……哈哈……”他的笑聲如鴉鳴梟啼,震得四壁回音不絕,灰塵簌落,格外詭異。

    那孩兒似乎是個啞巴,隻打手勢不說話,老者看出手勢的含義是:孩兒看書上說包公額上有一月牙,月牙中藏一鬼眼,陰陽兩界的惡人鬼事無一能逃其洞察,所以日審陽夜斷陰,判案如神,是不是真的?

    便在此時,“吱呀呀”,好似禽獸磨牙、惡鬼呻吟,鐵鏈萎落一地,棺材蓋被打開了。雖隔著數層衣帛,那老者依舊感到陰風侵襲肌膚,不禁顫聲道:“鬼神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先找寶物要緊……”說著忙取來燭火,搶到棺材處,向裏細看,內裏不見珠寶陪葬品,密匝匝放滿了浮屠模型。

    老者不明所以,正愣怔間,忽然“呃啊”一聲怪叫猝然響起,嚇得他心如擂鼓,渾身猛地一抖,油燈險些失手跌落。他急循聲看去,隻見身側一名手下正張牙舞爪,扼住自己喉嚨,口中喘著粗氣,五官扭曲,麵目猙獰。

    未等他細問,又是幾聲怪叫次第響起,其他手下無一例外步其後塵,直若鬼魂附體,拚命扼住自家喉嚨,口出白沫,麵目青紫駭人。當中有一人好似瘋狗一般,齜牙咧嘴地向老者咬來。

    老者駭得魂魄出竅,欲圖躲閃,腿卻像灌鉛了般挪不開半步。

    千鈞一發之際,隻見那孩兒抄起一把洛陽鏟,將那手下拍倒。餘下幾名手下亦先後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七竅流血,相繼斃命。

    墓室中霎時靜得怕人,過了半晌,那老者才艱澀出聲:“他們、他們這是怎麽了?”聽聲音好似毒蛇抽氣一般。

    那孩兒哆哆嗦嗦湊上前,將拎著的封條遞給老者看,打著手勢道:“開棺者死!詛咒應驗了!”

    老者悚然動容:“那咱父女倆……”

    那孩兒又打手勢道:“咱們還沒死,我知道了,包公鬼眼如神,明辨秋毫,不會錯殺好人的!”

    老者更是恐懼:“你這孩子還算好人,可是你爹我……快逃!”邊說邊奮力拔腿便走。忽地迎麵撞上一物,堅硬如鐵,老者頓時鼻血長流。他仰頭看時,隻見一圈鬼俑,半月形包圍住去路,什麽夜叉惡鬼,鍾馗聞仲,個個舉鐧執鞭,齜著鋸齒獠牙,獰笑著俯看自己,直欲擇人而噬。

    老者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油燈失手墜落,好在那孩兒手快,適時接住油燈。

    老者顫抖著手指道:“這、這墓中鬼俑怎麽移位了?”進來時這些鬼俑本來倚壁而立,不知何時竟然阻住了去路!

    那孩兒打手勢道:“是不是我們觸動了機關?”

    倆人仗著膽子挪動鬼俑,並未發現有機關引線。

    老者更加恐懼:“定是黑老、包天子顯靈,驅動鬼俑,女兒,怎、怎麽辦?”

    少女沉思一會兒,回身自棺中取出一座浮屠寶塔,遞給父親。貪念暫時踢走了恐懼,老者接過寶塔,湊近油燈仔細觀看,棺材色的塔身,十八級的飛簷。

    突然,老者的眼睛定住了,定在了塔下那道門上的幾行血字上:

    奉天承運,庇佑眾生。五殿閻羅,天子詔曰:今陽間汙穢,禽獸秉政,弱小遭淩,朕心絕痛。為惡者當知天心可騙,鬼眼難欺。罪犯某某禍國殃民,裏通外國,家藏龍袍一領,罪在不赦。處以毒刑。喪鍾記時,時刻歸零,朕親往執刑,善者生,惡者死。開啟此門,有將功補過券一封,按之悔過自新,尚有一線生機,否則天譴必至,無處可逃。欽此。

    字中“某某”正是那老者的名諱。

    老者看罷,嚇得魂飛天外,家藏龍袍一事,除了天知地知己知,無人知曉。難道包公的鬼眼真能洞燭其奸?本來他對鬼神一說嗤之以鼻,否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盜掘包公墓了。隻是此刻,下人莫名慘死,棺中怪塔又未卜先知,不由得他不疑神疑鬼。

    塔門上有一輪盤,他輕輕一拽,門便啟開了,取出塔裏一軸卷綾包裹著的一本殘書,書麵上印著四個陰文鬼篆“鬼眼浮屠”。他翻開書頁,借著燈火看罷,不禁長身而起,仰天怪笑,驚得墓鼠亂竄。

    “爹,你瘋了?”那少女見狀忽然開口說話了。

    “原來如此!哈哈,我是瘋了!我瘋了!哈哈!”老者手中油燈失手跌落,摔得粉碎。

    最後一絲光亮泯滅前,少女回頭看去,卻見殘燈冷焰,暗影憧憧浮動起來,那些鬼俑似乎也跟著瘋了,手舞足蹈,瘋狂獰笑起來。

    隻是恐怖的是,父女二人誰也沒看見,在他們背後,一隻幹癟枯瘦的鬼爪扒住棺材沿,慢慢地,一張骷髏般的怪臉頂著一頂糟爛烏紗搖搖晃晃探了出來,接下來是蟲蛀黴蠹的壽衣……

    第一章鬼塔勾魂

    壽堂上彩燈高懸,喜氣洋洋,勝友如雲。來賓們都聚攏在青玉案旁,指著案上次第送來的壽禮評頭品足,喧嘩聒耳。這哪裏是什麽壽宴,儼然是一場賽寶會。

    各路官僚富紳爭先恐後,依次獻上壽禮,看那珍珠論斛裝,赤金以鬥量,更有什麽藍田玉馬、壽山石亭,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真跡,一人高的珊瑚碧樹、牛犢大的玉雕蟾蜍,珠光寶氣,把賓客的眼睛都晃花了。

    太師府管家武阿福在一旁副座上高聲唱禮,落筆如飛,無比嫻熟地填寫禮單,著仆人一一收好。

    當朝太師武清風在玉案前一一寒暄招呼,對那些寶物卻懶得看一眼。也難怪,做官到這種程度,什麽寶物沒見過,在他眼裏才真正的視金銀如糞土。

    順天府尹鍾三昧邁著四方矩步,引著三乘紅呢軟轎,上下呼扇著分開眾人,順明石甬道來到案前,拱手施禮:“卑職恭賀太師千秋之喜!祝太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有人聽得不耐煩出了趟恭,回來他這祝壽詞還沒念完呢。

    鍾三昧終於看出眾人神色,忙打個哈哈,話鋒一轉:“太師可知我這轎中壽禮為何物?”

    武清風搖頭。其他人有猜是夜郎國夜明珠的,有猜是西洋金絲雀的。

    鍾三昧連聲叫俗:“太師乃蓋世英雄,豈能為俗物所累。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在下不才,這第一件禮物,便是一位絕代美人。”說著又壓低聲音,“且是未破瓜的雛兒,嘿嘿。”

    武清風登時眼光一亮,扶案站起,“哦”了一聲。

    鍾三昧瞧在眼裏,知道這寶押對了:“來人,請美人下轎。”

    轎夫歇下轎杠,三乘軟轎次第落地。一個婢女挽起頭一個轎簾。

    眾賓客屏息斂氣,眼珠瞬也不瞬,都猜想著轎裏美人該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一隻纖長秀美的紅酥手扶住轎門,指甲彎翹可人,其上蔻丹欲滴。一雙藕色串珠文鴛繡履自金縷百蝶穿花雲緞裙下落入塵埃,那一腳似踩在了眾人心頭肉上,怦然心動中,轎中美人業已翩躚而出,綰靈蛇髻,佩明月環,生得螓首蛾眉,瑤鼻絳唇,直似瓊雕雪鏤的仙子。縱然在場諸人俱是豪官顯貴,閱盡美色,也被這女子攝住心魂,一時竟都呆了。

    鍾三昧一直在偷覷武清風的臉色,但見老頭子抬頭紋爆開,瞳仁擴散,牙齒錯得咯咯響,情形似乎不對。

    “爹!”那少女撲到武清風懷裏。

    眾人俱是一愣。

    武清風驀地怒喝一聲,聲震屋瓦:“鍾三昧,你幾時擄走了我的女兒!”直嚇得鍾三昧體如篩糠,魂魄出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抬起小臉:“爹,我今早出門給您辦壽禮,剛轉過街角,就被一群武士塞到轎子裏,還不準出聲,出聲就要殺了女兒。爹,你要給女兒出氣啊!”原來這少女正是武清風的掌上明珠武玲瓏。

    鍾三昧溜須不成,反倒捋了虎須,趴在地上連稱死罪。猝起變化,周圍看客兔死狐悲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

    有頃,武清風長出一口氣,一拂壽袍:“今日老夫壽誕,暫且饒你,來日再找你算賬!”

    鍾三昧戰戰兢兢起身,諂笑道:“卑職還有第二件禮物。”他不敢再賣弄,老老實實說道,“太師愛民如子,兩袖清風,京師百姓送您的萬民傘、清明旗、廉政譜車載鬥量,不勝計數,下官代為上呈一二,望太師笑納,以恤百姓之心。”說著來到第二頂轎前,掀開轎簾。

    “冤枉!”驀然間,轎裏爆出一聲淒厲的哀號,跟著撲出一個鶉衣百結的老丐來。

    那老丐趴在地上,咣咣磕頭:“府尹大老爺,太師家的惡奴強拆了我的房子,霸占了我的土地,軋死了我的兒子,搶走了我的兒媳,氣死了我的老伴,我那才十歲的小孫女也被賣進了萬花樓。小老兒懷裏有上訪傘、貪官旗、邪風譜,你青天大老爺可要給小人做主啊!”嗚咽哀號,聲震屋瓦。

    這一幕更是突然,眾人猝然呆住。

    鍾三昧好像被當頭一棒,險些暈厥過去,厲聲喝道:“你這老兒,何時鑽進了我的轎子?”他飛起一腳,將老丐踢個倒仰。查看轎裏時,裝著萬民傘、清明旗、廉政譜的箱子還在裏麵,裏麵物事卻不翼而飛。

    鍾三昧隻覺天旋地轉,本想獻媚,豈料連出紕漏,可把太師開罪了,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回身舉腿又踹那老丐。

    武玲瓏瞧得不忍,忙吩咐管家武阿福將那老丐轟出門去。

    那老丐仰天慘笑:“你這失聰瞎眼的賊老天,咋就不睜眼呐!咋就不睜眼呐……你們這些作威作福的狗官,咋就沒有一個青天大老爺啊!沒有一個啊,包青天啊,你在哪裏……”撕肝裂肺的叫聲,一路拖下堂去,終至湮沒無聞。

    本來賓主款洽的壽宴,突然弄出這麽一場鬧劇,無異於搧了主人的耳光。

    武清風臉色鐵青,渾身顫抖。鍾三昧趕緊連聲告罪,巧言獻媚,怎耐越解釋越說不清。

    武清風冷眼斜睨第三乘轎子:“鍾府尹,你的兩件壽禮,好,很好,太好了!想必這第三件壽禮更好吧!嗯?”

    鍾三昧連番弄巧成拙,暗想流年不利,還是明哲保身為要,忙道:“今日壽禮暫且收回,下官回去另行準備……”

    武清風截斷他的話頭,大步流星搶到轎前,一把掀開轎簾,說道:“今天的壽禮便很好!”

    眾人隻見武清風伸手自轎中托出一隻燙金漆盤。盤中一物,高約三尺,給一塊紅紗蒙著,看不出是何物。

    鍾三昧想要阻攔已來不及,待看取出的物事,好歹鬆了口氣,說道:“大人焚膏繼晷,為民操勞,貴體勞乏,卑職深感不安,為表敬意,特獻上祖傳夜光寶玉玲瓏塔!此塔乃南陽夜光玉所雕,玲瓏剔透,置於室中,冬暖夏涼。最妙的是入夜則大放光明,連蠟燭也省啦!太師有了此塔,頭腦清明,必然壽祚綿延,福海無邊!”

    武清風轉身將燙金盤放在青玉案上,在場賓客無不翹首相望。

    卻見紅紗掀起,現出一座樓閣式寶塔,塔身高約三尺,塗以恐怖的紫褐棺材色,顯得詭異非常。鬥拱挑出十八級八角卷簷,下墜銅鈴,頂端塔刹亦是十八層相輪,覆以華蓋,刹頂是一把鬼頭彎刀裝飾,刀刃上血痕蜿蜒如蛇,環握著一隻鬼眼,大如嬰拳,皂白分明。白眼球中布滿血絲,黑瞳仁處一個血淋淋的“殺”字浮凸而出,震人心神!

    最底層蓮花座基承托著一尺高的四方塔牆,一方有一拱券門洞,門扉緊緊閉合,正對著太師的臉。

    武清風白眉倏挑,伸頸細看,但見門上寫著幾行朱砂血字:

    奉天承運,庇佑眾生。五殿閻羅,天子詔曰:今陽間汙穢,禽獸秉政,豺狼當官,弱小遭淩,無辜受戮,朕心絕痛。為惡者當知天心可騙,鬼眼難欺。罪犯武清風貪贓斂財,欺行霸市。縱容家奴,肆意妄為,依法當處以毒刑,罪不可赦。喪鍾記時,時刻歸零,朕親往執刑,善者生,惡者死。欽此。

    鍾三昧如遭錘擊,頓覺天翻地覆,眼冒金星。

    武清風顫聲道:“鍾府尹,這就是你的夜光寶玉玲瓏塔?”

    鍾三昧腳彈琵琶,舌頭打卷:“這、哪個狗日的偷了我的寶塔?這不是我的塔,我的塔是夜光白玉……”

    武清風怒喝一聲:“真的不是你的塔,不是你戲弄老夫?”

    鍾三昧兩腳一軟,跪倒在地:“借卑職幾個狗膽,卑職也不敢啊!”

    武清風麵色猙獰:“諒你也不敢!”向人群裏睃了一眼,“肖捕頭可曾來了?”

    “卑職來晚了!”隨著一聲有氣無力的輕咳,一個捕頭模樣的人,皂帽烏靴,捧心縮胛踱上堂來。但見他麵色蒼白,舉步遲緩,似有沉屙未愈。他便是有“天下第一神捕”之稱的刑部總捕頭肖不平。因有宿疾,早年又是一寫字賣文的,故而人送綽號“多病書生。”

    武玲瓏一見到他,大喜過望,急忙下去攙扶。

    原來年前武玲瓏丟了一支白玉麟管龍須筆,乃是古今十四大名筆之一,向來視為拱璧,自然心急如焚。不想肖不平隻半日間便將之找回,武玲瓏的芳心便不由地係在了他的身上,有事沒事總要往他那跑。武清風出身武林,對此不拘小節,對肖捕頭也頗有青眼之意,數月前,武清風更是破天荒主動提親。宰相許婚,肖不平豈有不應之理。是以兩人雖未成婚,卻已有了婚約。

    武清風陰惻惻道:“老夫壽誕,竟有人以此為戲,給老夫好大驚喜!肖捕頭,天下人都說你博覽群書,無物不通,慧眼如電,辦案如神。今日你便給老夫查個水落石出!”

    肖不平不語,轉身看向鍾三昧。鍾三昧本是他的上司,此刻見了他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平啊,你可要給我洗冤昭雪,還我清白啊!萬民傘和寶塔裝入箱子,我親自檢查的,並無異樣。這一路有我親隨,衛士護送,根本無人得隙調包,真是活見鬼了!”說著叫起撞天屈來。

    肖不平眉頭微蹙,再三詢問。鍾三昧將寶貝一路護送過來,經過了幾重門,拐了幾道彎,遇了幾個人等等,一一陳清說明,不見什麽破綻。

    肖不平習慣性捧心皺眉,陷入深深思索,忽瞥到鬼塔門上,但見閻羅聖旨字下有一圓盤,上嵌大小四個輪盤,卻是佛教的六道輪回盤。

    最頂層圓心小輪畫有鴿、蛇、豬,代表貪、嗔、癡三毒。第二輪半黑半白,寓意生死。第三輪分為六格,刻有“天、人、阿修羅、地獄、畜生、餓鬼”六道字樣。最大一輪分為十二小格,分為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及老死,正是佛教中的十二因緣。這十二因緣流轉門是人生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果輪回循環的規律。在這十二因緣輪上除了十二因緣名外,又分別刻有零到十一字樣的十二時辰表。頂心小輪上時分秒三枚指針嘀嘀嗒嗒,不緊不慢地走著。

    方才吵吵鬧鬧,誰也沒聽到這細微聲音,此刻鴉雀無聲,鍾聲入耳,不啻沉雷滾過。此刻時針處在十一時,還有半個時辰就會歸零。

    “時刻歸零,善者生、惡者死。”肖不平激靈靈打個冷戰,咳嗽一聲道,“太師容稟,調包的人既然有偷天換日之能,又如此大張旗鼓,這塔上所言恐非虛言,為了太師安全,現在壽宴暫歇,回歸內宅,馬上派武士護衛,以防不測!”

    太傅隋狂樓輕撚黑髯,不冷不熱地說道:“武太師乃武當嫡傳,一身浩然正氣登峰造極,現在隻因幾個毛賊虛言恫嚇就要龜縮內宅學作婦人,豈不貽笑大方?何況還有老夫在側,我就不信,天下還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殺人?肖捕頭,你也忒危言聳聽了!”

    武清風和隋狂樓為當朝左右宰相,分別兼領太師、太傅,向來意見相左。此時見武清風出醜,免不得出言譏刺。

    武清風瞟他一眼,心中暗罵,嘴裏卻淡淡道:“隋太傅乃太極門徒,隨風轉舵的功夫蓋世無雙,老夫怎敢與你相比?”繼而仰天狂笑三聲,“瞧這塔上所言,再有半個時辰老夫便將命喪黃泉,好,好,好!老夫倒要瞧瞧,這天下誰人敢給老夫送終?誰敢!”嘴上如此說,在無人處卻連服了回天散、續命丸、解毒丹三劑解毒聖藥。

    院中假山上,一亭翼然欲飛。亭中有一石桌,鬼塔此時安放在桌上,指針嘀嘀嗒嗒轉個不休,眼見還有一刻便要歸零。

    假山周圍一圈綠地,闊有三畝,周圍修葺成陰,虯鬆雜然,圍成天然屏柵。內裏鶴舞鹿鳴,極盡雅致。柵內嫩草茸茸,嬌花點綴。

    一條小溪引自園外活水,蜿蜒如蛇穿橋過山,盤旋三匝,又自東瀉出園外。溪水明如鏡,溪底白沙卵石,遊魚水草,曆曆在目。

    眾賓客正取了氈墊坐具,沿溪迤邐而坐。

    太師府仆人婢女取了特製的寬大器皿酒觴,盛以酒食果脯,放入上遊溪中。酒觴隨波逐流,曲曲折折下流,在誰麵前逗留打轉,誰便即興賦詩飲酒。不成者,罰酒三觥。這種儒風雅俗,名為“曲水流觴”,乃是三月初三上巳節的習俗,傳自晉時的王羲之蘭亭集會,一直流傳至今。

    武清風壽誕恰值上巳節,便附庸風雅以此習俗宴請賓客。座中高官,正所謂“肉食者鄙”,捐官買官者居多,一肚子稻草大糞,隻曉得伸手五支令,蜷手就要命,醒握刨錢鎬,醉攬美人腰,懂什麽吟詩作賦,合律押仄,隻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表麵功夫還得做。

    那吟詩的便搖頭晃腦,滿嘴胡謅順口溜,周圍同僚還充作解人,撚須挑指作驚詫狀:“兄台好詩!”真個是醜態百出、貽笑大方。

    武清風卻無心理會這些,惦記著鬼塔詛咒,又想萬一殺手不下毒,卻施展移花接木之詭計,躲在暗裏偷放冷箭,豈不糟糕?因而把真氣運到全身,眼神如電,一直窺伺著周圍境況,若有異動,隨時準備暴起斃敵。

    這時輪到上遊的肖不平作詩,肖不平看到有幾個丫環侍童在旁邊用青瓷碗鬥蟋蟀,便道:“以蟋蟀為題,聊一應景。我本書中一蠹蟲,是非場上鬥群雄。俠氣衝天才半尺,美其名曰入雲龍。”

    才吟完,梨園教坊坊主錢歸澤便叫道:“不好不好,蟋蟀如何能叫蠹蟲呢?又如何能在書中呢?我給你修改一下吧:我本碗中一昆蟲,溫柔鄉裏鬥嬌龍。紅蓮初滴花心淚,美其名曰女兒紅。哈哈,好詩呀好詩!”

    這詩改得極拙也就罷了,還涉及淫褻,肖不平眉頭一皺,說道:“我詩作得不好,認罰!”端起酒壺,自罰三觥。

    接下來酒觴停在隋狂樓麵前,隋狂樓作詩後,自罰三觥,將酒觴又推入溪中,那酒觴晃晃蕩蕩拐到了灣角,打起了旋,恰巧停在武清風眼前。

    隋狂樓鼓掌起哄,大聲道:“太師,該你大發詩興,我等洗耳恭聽嘍!”

    武清風出身草莽,武功修為在百官中可謂數一數二,詩詞曲賦也是數一數二,不過是倒數而已。

    他激靈靈打個冷戰,斜眼看看天色,想來時辰已到,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

    周圍人雖然飲酒作詩,心尖上也勾著鬼塔之事,這武太師究竟會死還是活呢?

    武清風仰天大笑,伸手抓起酒杯,微一搖晃,眼珠一轉,將觴中酒滿了一杯,仰脖幹掉:“哈哈,說什麽勾魂索命,看你這鬼塔怎麽勾走老夫的命!閻羅祭出勾魂塔,好人留下惡人剮。行賄受賄俱無用,全我天地公平法。哈哈,看來老夫還是好……”“人”字哽在喉中,右手酒觥左手酒觴同時翻落水中,脖子猛地往後一折,仰麵摔倒。

    遽起變故,一靜之後大亂,賓客紛紛離座,搶將過來,七嘴八舌,呼喚搶救。卻見武清風嘴角流出黑血,四肢抽搐兩下,眼仁上翻,就此斷了氣,哪裏還救得回來。

    肖不平腳步趔趄,直撲涼亭,低頭一看,塔上時分秒針正好歸零,“咯噔”一聲,寂然不動。

    肖不平伸手輕撥,指針不動,顯然內裏擒縱器業已咬死。他提起鬼塔,走下涼亭,高聲叫道:“各位大人,命案發生,所有人不得妄動,請配合在下勘驗現場。”聲調一高,牽動心肺,免不得又是一陣咳嗽。

    若在平時,這些大員豈將一個捕頭放在眼中,但此時出了人命,破案緝凶乃其職司所在,所謂“縣官不如現管”,何況人命關天,眾人因此互看一眼,呼啦啦退出圈外,留出數丈方圓。

    “爹!爹!”武玲瓏跪伏在地,連哭帶喊,拚命搖晃武清風的胳膊。

    肖不平看向武清風,伸指探探鼻下,號號脈搏,搖頭道:“玲瓏節哀,太師已經駕鶴仙遊了!”

    肖不平連說幾遍,武玲瓏才聽到,顫巍巍站起,一張俏臉梨花帶雨,更顯嬌俏。她抹了一把眼淚,猛地揪住縮在人群中的鍾三昧,叱道:“你為何殺我爹爹?”

    鍾三昧臉色好像孝服一般煞白:“小姐不要血口噴人,太師對我有恩,就算刀壓在脖子上,老夫也不可能殺害太師啊!這鬼塔肯定是凶手調包的!”

    肖不平伸指抹了一點武清風嘴角的血漬,湊到鼻端細聞:“小姐少安毋躁,太師是中毒歸天。這鬼塔倒是準時,這塔上也言明了,處以毒刑。隻要順藤摸瓜,找到毒源,是不是鍾大人,自會水落石出。”

    鍾三昧好似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救苦救難的肖老弟,你可得還我一個清白啊!”

    肖不平不露聲色,淡淡道:“大人放心,不平辦案無數,從不冤枉一個好人!”

    隻可惜酒觴酒觥俱都落入水中,待撈上來時,已被流水衝刷幹淨,有毒無毒已無從查證,肖不平大傷腦筋。

    鍾三昧提醒道:“方才太傅飲酒後安然無恙,看來這毒是太傅喝完酒後有人下在杯裏的。”

    戶部侍郎胡全第挺著將軍肚,湊過來道:“這期間並無人接觸酒杯,怎會有人下毒?”

    肖不平緩緩道:“在武太師飲酒之前,最後一個接觸酒杯的人嫌疑最大,隋太傅,你作何解釋?”

    隋狂樓氣得臉像羊肝一樣紅,怒道:“我沒解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我的武功要殺太師,何必用此卑劣手段?何況這酒杯中並未驗出毒藥,怎知凶手不是以別的手法毒死太師的?”

    大家一聽言之有理。肖不平也頷首稱是。

    恰在此時,武家內眷聞訊趕來,十八房妻妾哭天搶地,佩玉鳴環叮當作響,真是哭得花枝亂顫聲震屋瓦。

    肖不平忽然想起一事,頓足說道:“大家注意沒有,方才自轎中鑽出的乞丐是個什麽打扮?”

    眾人極力回想,旁邊肥頭大耳的梨園教坊坊主錢歸澤晃了晃腦袋,說道:“滿身肮髒,跟土裏鑽出來的一樣。”

    戶部侍郎胡全第腦中靈光一閃:“上麵好像有些五福捧壽的圖案,啊,是壽衣!”

    左右人等麵麵相覷:“難道他是個死人?”

    肖不平臉色凝重:“對了,而且他那頭上戴的就是個烏紗帽,隻不過帽翅爛掉了。你們看,這塔的縫隙裏還有白漿泥,這一股腐敗的氣息應當是從墳洞裏挖出來的。”

    有人附和道:“我也聞到了。”

    肖不平長吐一口氣:“不但如此,瞧他麵如死灰,骨瘦如柴,確實是死人模樣。最恐怖的是,我記得他額頭上有道月牙形傷疤,隻不過被泥垢遮住了看不清楚。更可怕的是,這塔上寫的‘朕親往執刑’,這個朕,應該就是指包青天了。若真是如此,多半是五百年前的包青天複活了,以非常手段毒死了太師!隻怕所有的罪人都逃不掉他的懲罰了!”

    “啊!”周圍登時一陣騷亂,恐怖如春草瘋長,瘟疫蔓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