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陷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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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連環陷阱
光明與黑暗的輪回不可避免,濃釅的夜色一如打翻的硯台,將大地塗得暗影憧憧,也給夜行的人們戴上了真假莫辨的詭異麵具。
一千甲士弓上弦刀出鞘,將順天府衙圍成鐵桶一般,真個是飛鳥難逾,潑水難進。
酉時三刻。起風了,烏雲如同出洞的毒蛇一般,翻滾著,撕咬著,爬上天穹。
梅匡竹打五穀輪回之所出來,不由打了個寒戰,掖緊了衣襟。
天井中冷冷清清,仿佛連蟲鳥都感覺到了不安,偌大庭院死氣沉沉,壓抑得緊。隻有廊簷下一點昏暗的燈光在風口裏掙紮著,兀自不肯熄滅。
梅匡竹沒進自己的屋子,轉身拐向了胡全第的門前。
此刻,業已用罷晚膳。本來依肖不平的主意,要這些人全部聚在大堂裏,也好有個照顧,但眾人疑心重重,聚在一起,若凶手就在幾人之中,趁機施放暗器,絕難逃脫。是以他們各找理由,要單獨安歇。
府衙坐北向南,按大二三堂格局布置。大堂月台下,立有光明牌坊一座,兩側依次是三班六房。為免凶手混進來,相關人員盡皆遣散,除了鍾三昧還在大堂上秉燭夜讀,薩烏敵陪坐一旁外,其餘六人都被安排在六房內居住。
胡全第所居是戶房,據鬼塔所言他是第一個死人,死亡時辰是戌時一刻。現在離死亡僅剩兩刻鍾。此刻他反鎖房門,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底下團團亂轉,懷裏似乎揣了二十五隻兔子,百爪撓心,一刻不得安寧。
桌上沙漏,不絕下流,生命正一點點走向死亡!死亡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胡全第好像驚弓之鳥,一蹦三尺高,拔出腰間寶刀,顫聲問道:“誰?”
“我!”
“哦,是梅老弟啊?有事麽?”
“我有事和你商議。”
胡全第眼中忽然閃出一絲猙獰的寒光,略一思忖,飛快地從懷裏取出一個紙包,往八仙桌上的酒杯裏傾出少許藥粉,這才回身開鎖,將門啟開一條縫隙。梅匡竹擠進來,胡全第又將門閂立刻插上。
兩人相交莫逆,也不寒暄,梅匡竹開門見山道:“胡老弟,再有三刻,哥哥便要歸西了,特來和你見最後一麵。”
胡全第瞥了一眼沙漏,苦笑一聲:“梅大哥,老弟比你還要先走一步,隻剩兩刻了。”
梅匡竹神秘一笑:“胡老弟,以你的武功,我不相信你會坐以待斃!”
胡全第被他一句話激得豪情陡發,一拍寶刀:“想當年修建耶穌教堂,征占京師第一狂徒燕三拳的祖宅,燕三拳不允,多少人製服不了他,最後胡某出馬,一刀斷其強項,贏得了‘胡一刀’的美名。”
梅匡竹一挑大指:“胡老弟,哥哥相信你這次也能一刀劈了包老黑,一舉成名,也順帶救哥哥一命。”
胡全第苦笑道:“我雖不懼,卻也要預備萬全之策。”
桌上四葷四素八盤佳肴,本來胡全第另開小灶,想慰勞一下自己,聊作斷頭酒的,隻是實在無心情,一筷子也沒動。他此時忽然胃口大開,說道:“不如我們同飲幾杯,商議對策,你我兄弟從小玩到大,現在我相信的人隻有你了。”
梅匡竹正有此意,欣然應允,拉把凳子坐下。
胡全第道:“就一隻酒杯,隻好委屈兄弟用海碗了。”說著端起酒壺,給他滿斟一碗,又給自己滿斟一杯。
梅匡竹道:“老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量窄,還是你用碗,我用杯為好。”說著不容分說將杯碗換過。
胡全第眼中一絲不易察覺的奸笑閃過,嘴裏客氣道:“那兄弟我就卻之不恭啦!”
兩人端起杯碗,各自小酌一口。
胡全第咽了口吐沫,低聲道:“大哥你覺得誰是凶手?”
梅匡竹聲音細若蚊呐:“我覺得……小心隔牆有耳。”
胡全第會意,悄然離座,啟開門扉,將頭探出窗戶,左右顧盼一番。
趁這當口,梅匡竹袖裏乾坤,指甲彈處,一點白色粉末已然飛入胡全第的酒碗中,粉末瞬間化開,了無蹤跡。
胡全第插好門迅速抽身回來,瞧梅匡竹正自端著酒杯,深啜淺飲,不覺臉露笑意,重新落座,搖頭說道:“沒人。”
梅匡竹不露聲色:“我覺得凶手若不是鬼,最有可能的便是鍾三昧!”
“咦?”
“先喝,我慢慢跟你說!”
兩人各懷鬼胎,舉杯淺酌。
“我倒覺得肖捕頭推測得對,最可能的凶手是隋太傅。”
“不可能,隋太傅武功高強,若殺人偷偷行事便可,何必弄個鬼塔,搞得這麽複雜。鬼塔初現,便是在鍾三昧的轎子裏,想那周圍武士環繞、眾目睽睽下,便有通天本領也不可能偷龍轉鳳,一點痕跡不露吧?”
胡全第道:“這便是最大的疑點,但鍾三昧若是凶手,自送鬼塔這般明目張膽豈不自曝身份,他不至於這麽蠢吧?”
梅匡竹道:“也對,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咦,現在還剩不到一刻鍾了,胡老弟,你要千萬小心哪!不知凶手要你如何死法?”
胡全第歎口氣道:“被我自己的刀砍死。想來晦氣,本想將這寶刀放置家中,但恐是凶手疑兵之計。若將寶刀毀掉,又無疑自斷一臂,隻好硬著頭皮帶著它。我真擔心這刀感染了鬼氣,無緣無故跳出鞘外斬我一刀!唉。梅老弟,你是怎麽個死法?”
梅匡竹歎了口氣:“我是被……”
一語未畢,忽然“咕咚”一聲,胡全第坐翻凳子仰麵栽倒,嘴角噴出白沫:“這、這酒中……”
梅匡竹起身獰笑道:“是我騙你出門後,下了無毒無味的軟筋散。”
胡全第睚眥欲裂:“你……”
梅匡竹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道:“本來你我總角之交,一起混跡官場,官官相護,氣味相投也好,狼狽為奸也罷,總算交情匪淺。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覬覦八達嶺鐵礦山,那是我的,知道不?現在我就送你去征占閻王爺的森羅殿!”說著俯身拔出胡全第的寶刀,“看來鬼塔所言不虛,你千真萬確死在自家刀下,我殺了你,再將刀塞入你手中。肖捕頭來破案,肯定會斷定你是自殺的,嘿嘿。”
胡全第舌頭僵直,含含糊糊地說道:“你也別想活著,你的酒裏我下了鴆毒,我就猜到你個老狐狸會換杯,嗬嗬。”
嘰裏咕嚕,梅匡竹一句也沒聽清,也懶得再聽,揮刀便要砍其腦袋,但忽覺腹痛如絞,一跤跌倒,再也沒爬起來。
便在此時,房門無風自開,一股土腥氣漫過,一人頭戴爛烏紗,身裹壽衣,肩頭扛著一把鍘刀,腳步僵硬步入屋中。他麵目隱在陰影裏,看不清楚。到得屋中,便揮起鍘刀向胡全第頸中砍去。
驀然間,胡梅二人死魚般的身子同時彈起,胡全第左袖中射出五支毒弩右袖中揚出一把毒砂,罩住來人全身!梅匡竹手中寶刀如毒蛇吐信,直取來人前心……
戌時整。刑房客室內,蠟燭高燒,照得四壁雪亮。
順天府刑房是特為肖不平設立的居所。麵闊三間,分為客室、書房、睡房。房中沒有刑具法器,滿室都是書香畫色,牆壁上掛滿畫軸,所畫物事栩栩如生。壁櫥衣櫃案台箱篋盡是橫排豎摞的書籍,除了尋常紙書,更有石陶金銀磚瓦龜甲文,簡策帛書等,古本孤本殘本奇本不一而足。
此刻,案上支著畫板,肖不平教武玲瓏畫完一幅《江山精魂圖》,正手執畫筆倚著靠椅,蹙眉批改。一隻綠色的小鳥停在他的肩頭,也學著他的姿勢,歪頭看著畫板。
武玲瓏則站在書櫥前挑揀書本閑看。一時翻到了一本《古遊俠傳》,書是線裝古本,翻看幾頁,但見淡青色紙張業已泛黃,內裏蠹粉片片,隨著書頁起落簌簌揚起,幾隻綠色書蠹大搖大擺地啃食著俠骨情腸、激昂文字。她正值妙齡,玩心正盛,見到小蟲,嘴角噙笑,伸指捉了幾隻放在硯台中玩耍,忽覺鼻子被蠹粉嗆得發癢,便用手揉,不想一隻書蠹緣著她手指鑽入鼻腔。她也並未在意,隨手又翻了一本《古佞臣傳》,裏麵又有幾隻黑色書蠹。她便忽發奇想:若將黑蠹也捉來與那綠蠹打一仗,卻不知誰贏誰敗?
正欲捉時,手腕忽被肖不平擒住。肖不平還是第一次主動拉她的手,她一時心慌氣促,臉紅頸粗,心中卻有無限歡喜。
卻聽肖不平道:“這黑蟲名為佞蠹,有奇毒,你以後可要少碰。”
武玲瓏小嘴一撅,溜到內間看書去了。
肖不平隨手取了本《遊俠詩》,坐在畫板前,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快到戌時一刻時,鍾三昧出來解手,經過肖不平的房間,聽見他正在朗誦唐代施肩吾的《壯士行》:
“一鬥之膽撐髒腑,如磥之筋礙臂骨。有時誤入千人叢,自覺一身橫突兀。當今四海無煙塵,胸襟被壓不得伸。凍梟殘蠆我不取,汙我匣裏青蛇鱗。”
鍾三昧搖頭自語道:“病入膏肓,手無縛雞之力之人,居然也讀這等豪邁詩句。”轉身便走,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有個影子從戶房中閃出,一閃即沒。
他遠遠望見,那佝僂著的身子好像是武太師壽宴上那個從轎子裏鑽出的老丐。鍾三昧心下一驚,急忙緊走幾步,推門便進,孰料房門從裏麵閂著。他急忙回身招呼其他人出來一齊闖入戶房中,這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大叫一聲:“殺人啦!”轉身跑出,衝向肖不平房外,大叫,“不平!梅大人、胡大人被殺了!”
戶房內,兩具屍體橫陳於地,胡全第屍首兩分,手中卻握著鋼刀。梅匡竹麵色青紫,嘴角流血,仰臥在不遠處,地下杯盤狼藉。
肖不平驗完屍首,檢查過現場遺物,眉頭蹙起:“大人,幾時發現的?”
鍾三昧跌足道:“便是方才。我出來解手,誰知發現在武太師壽宴上鬧事的老乞丐從戶房中出來,便急忙趕來查看情況,誰知門從裏麵閂著,推不開。我找來其他人撞開門共同查看,就發現兩位大人都已死在裏麵了。”
隋太傅補充一句:“而且這門窗完好,都從裏麵閂著。”
傅爾戴忽然撇嘴冷笑道:“是鬼!是包老黑的鬼魂殺了他們兩個,隻有鬼才能穿牆逾壁,來去自如,鬼呀鬼!”
他這一鬼叫,眾人也不由毛骨悚然。
肖不平淡淡道:“這回不是鬼作案,是人!這桌上一隻酒杯一隻酒碗,都有殘酒,酒中都有毒,杯和碗中的毒卻不是同一種。這首先說明是兩人在飲酒。門窗完好,說明飲酒的就是屋中兩人,而且兩人都有中毒跡象,中的毒恰好又非同一種毒。若是第三者要害死兩人,隻用一種毒藥即可,何必用兩種?若我推測不錯,多半是兩人互害對方,以致於一起斃命。”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隋太傅冷笑道:“肖捕頭你可真能信口胡言,胡大人是自殺的,你看他手裏攥著刀呢,而且刀上有血。”
肖不平一笑:“自殺多為切斷喉管,很少有一刀斬首者。太傅不信,揮刀自斬,看看可能如此方便?”
隋太傅冷笑道:“這可是寶刀啊!”
肖不平似笑非笑道:“都說人老奸,馬老滑,隋太傅一把年紀,怎麽會問出這麽愚蠢的問題。”
隋太傅老羞成怒:“你……”
肖不平解釋道:“揮刀自殺,腔血噴出,不可能不沾染衣袖,你看胡大人衣袖上並無血跡;而且自殺時彎肘抬臂,頗不得勁,刀鋒很難端平,斷頸處該是斜茬,可胡大人的脖頸斷處卻如此平整。這兩點足以說明這刀是別人塞入他手中的,這人多半便是梅大人。而梅大人做完這些後,也因毒發暴斃。”
鍾三昧疑惑道:“他二人一向交好,怎麽會自相殘殺?”
肖不平道:“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前些時日,胡大人早放出風來,要征占八達嶺鐵礦山,而這山,梅大人也覬覦多時了,為了利益,兩人都有理由幹掉對手,趁此機會下手,還能將屎盆子移花接木扣給包天子,豈能放過?”
此事旁人也有耳聞,聯係現場,隻覺肖不平的推論合情合理。在場諸人互有恩怨,見此場景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慨,環視左右更生戒懼。
肖不平提起鼻子聞聞:“不過這屋中確乎有股土腥味,難不成包天子真的來過?”
眾人一驚,難道包黑子的鬼魂就藏在你我身後,注視著我們自相殘殺?一念及此,都覺頸後冰涼。
隋太傅冷笑道:“哪有什麽土腥味,一定是鍾大人眼花了。沒想到神機妙算的肖捕頭如今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肖不平自顧自沉吟道:“看來凶手把我等聚在一起,是想讓我們自相殘殺。”
錢歸澤胖臉上滿是汗水:“不如散了,各回各家還保險點?”
傅爾戴道:“這也許正是凶手的調虎離山計,分而擊之。你願意回去你回去,反正我不走。”
相較神出鬼沒殺人無算的包天子,左右諸人還算知根知底,不太可怕,因此眾人都不願回去。錢歸澤也怕落單被害,隻好違心留下。
從鬼塔計算來看,亥時整,傅爾戴死。肖不平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傅爾戴相反出奇平靜,意味深長地一笑,聲音細若蚊呐:“戌時三刻,茅廁見,我幫你捉拿凶手。法不傳六耳。”
眾人各回各屋,肖不平惦記傅爾戴那詭詐神秘的眼光,眼見戌時三刻到了,便和武玲瓏打了個招呼,借口方便,溜出房間。
他悄悄來到院落北麵的茅廁,廁門虛掩著,肖不平輕輕喚道:“傅兄,傅兄。”
一隻灰影如猛鷹攫兔,從暗處閃出,駢指點出。
肖不平愕然道:“傅……”話音未落,已被傅爾戴點中啞、麻、癱三處大穴,拖入茅廁。
半炷香工夫,傅爾戴摸著臉頰閃身溜出茅廁,神不知鬼不覺地鑽入自家房間。
亥時整,鍾三昧坐在堂上,伴著“咯噔”一聲鍾響,他的心也咯噔一下。借燭火瞧去,不禁大驚失色,傅爾戴的鬼塔依然走著,隻是緩慢許多。而肖不平的鬼塔不知何時已然歸零,靜止不動。
鍾三昧急忙與薩烏敵一道敲開肖不平的門,卻見武玲瓏正在看書,詢問才知,肖不平出恭去了。
幾人點起火把,尋到廁所,從裏麵抬出肖不平的死屍。隻見他衣著完整,胸口刺著一把匕首,沒柄而入。探其鼻息,已然氣絕身亡。拔出匕首,深入三寸,血跡殷然,帶出一片。
肖不平一直令眾人心中頗有安全感,他這一死,大家頓覺天塌了,前途一片灰暗。武玲瓏更是悲傷不已,跑回房中卻發現綠鳥“綠綠”也不見了,急忙出來詢問鍾三昧,鍾三昧正火燒眉毛之際,哪有閑心理會。
三具屍體停在殮房,七人已死三人。死亡的恐怖如窗外鬱怒的陰雲沉沉地壓在幸存者的心頭。
鍾三昧垂頭喪氣地說道:“本來按鬼塔計算來看,是傅公子先死。豈知那鍾設計得詭異,傅公子的忽然變慢,肖捕頭的忽然變快。若非如此,以肖捕頭的精明,怎會輕易落入彀中?”
隋狂樓死死盯著肖不平的屍體,冷笑道:“連肖捕頭都難逃法網,看來我們的一切都在凶手掌握之中,就老實等死吧!”
下一個死者便是錢歸澤,這時愈發暴躁:“隋太傅,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下一個死的要是你,你便不這麽說了。”
隋太傅冷笑道:“鬼塔業已不準時了,下一個死的不一定是誰呢。”
傅爾戴更加暴躁:“不行不行,不能呆在這裏了,這裏房舍簡陋單薄,所有人隨便出入,給凶手太多可乘之機。”
隋太傅撚髯道:“傅公子既然害怕,何不打道回府,又沒人攔著你。”
傅爾戴一時張口結舌,回到家中隻怕更加危險。
錢歸澤急得汗珠劈啪直掉:“傅公子說得對,必須找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鍾三昧眉頭緊鎖:“若要安全,隻有本府的死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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