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牢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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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蘇醒。
    她首先嗅到一股衝鼻的腥膻怪味。往年在南京讀書時,國民政府推行“新生活運動”,蔣委員長夫人宋美齡親臨金陵大學,發放滅蠅滅鼠藥品,著力倡導大學生為市民表率,去除陋習,崇尚文明,從講衛生、整儀容做起。於是,溫寧與同學便常常於校內牆角、老巷或者樹下發現死狀各異的老鼠,差不多就是這種味道。
    她喊:“有人嗎,這是哪裏?”
    沒人應答。
    她朝四下摸索,觸及到冰冷又坑窪不平的牆壁,以及鋪了一層薄薄稻草的地麵。
    她害怕地雙手合抱,抵靠牆壁席地而坐。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她為什麽會到這裏?
    黑暗中仿佛有寒氣四麵夾擊,她加倍用力合抱自己的身軀,發現全身瑟瑟發抖。
    未知的黑暗容易增添恐懼,溫寧從未經過這樣的訓練抑或實曆,過往無論在軍統本部還是特校的生活,更像在一間潛藏搏殺的玫瑰溫室。每一朵花瓣下都可能有暗刺,會痛會庠。不過,終究麵對的是人,現在她乍然有悟,活生生的有溫度的人,也許她更願意麵對。
    然而,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讓自己的意識往恐懼下滑。
    她努力掌控自己思維的韁繩,追溯究竟為何墜入此地。
    率先撞入她腦中的,是陸鴻影溫婉秀雋的笑臉。
    她用力揉搓太陽穴,確認記憶沒有發生偏差。
    在特校研究猝死學員付春生善後事宜的會後,她記掛陸鴻影的身體狀況,特地與餘南相邀,晚餐後前去探望。途中,她曾向餘南問詢,陸鴻影為何被何曼雲輕輕一推就倒地突發不適,她的身體究竟有什麽問題?
    餘南告訴溫寧,陸鴻影在四五年前負過一次重傷。據說當時陸鴻影與秦立公一同潛入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竊取一份有關日軍淞滬地區軍事部署的絕密情報。情報雖然成功取得,但在撤退時與數名防衛的日軍高級特工正麵遭遇,陸鴻影為掩護秦立公,腰腹部各中一槍。後來性命僥幸撿回,但落下病根,打鬥時再也無法提勁使力,時不時還有頭昏目炫,站立難穩。作為一線特工的生涯,無奈就此終結。不過她對此毫無怨艾,索性重新拾回潛伏時常用的掩護身份,那也是她的老本行——醫生。
    溫寧慢慢回憶起來,她與餘南趕至醫務室的時候,陸鴻影剛剛送走一名腹瀉的學員,她雖然麵色略顯蒼白,但精神尚好,言稱自己已無大礙。三人略閑聊幾句,電話鈴響,卻是電訊組滿世界尋找餘南,說有一份加密電文需她親自破譯。餘南匆匆告辭,溫寧倒不急於離開——她還想跟陸鴻影多聊一會兒呢。陸鴻影也出言挽留,說:“小溫,你上回受傷治療後,還沒有重查,坐下,我再給你瞧瞧。”
    溫寧求之不得。
    不過,陸鴻影在聽診後,微蹙眉頭,道:“還是有點小問題。你心思細密,想得太多,耗損心力,不利於病情痊愈。我得再給你打上一針。”溫寧被她的話鬧得心上一驚,心道麵前之人目光如炬,許多事要想瞞過她實在不易。
    “我聽說,近期樂隊長正在城內盤查,想要找到以前在醉川樓工作的一名服務生。這也是你的提議?”陸鴻影一邊從藥櫃拿藥,一邊說道。
    “對。”溫寧估摸秦立公十分信任陸鴻影,此事對她而言不是秘密。溫寧一直懷疑,在醉川樓帳簿上出現過的“野生”,已然在清剿行動中金蟬脫殼,與此同時,樂弈對所有現場擊斃和在牢中自盡的日諜重新清查,發現確實少了一個,那就是當日那名包房服務生。也就是說,特校掌握的醉川樓日諜共有18人,最終成擒和擊斃也是18人,看上去沒有誤差。實際上還有一人早已重新偽裝身份,恰機脫逃。兩廂的信息一作對比,秦立公認定“野生”就是那名包間服務生,在逃脫後仍在繼續行動,劉昌之死,極有可能就是他動的手。為著溫寧想到這點,秦立公曾對她大加讚賞。
    陸鴻影回首,見溫寧憶及此事,麵有得意自傲,輕輕一笑道:“看得出來,你家學淵博,喜歡古詩麽?”
    溫寧錯愕,“什麽?”
    陸鴻影專心地將透明藥劑注入針管,“詩詞我讀得不多,不過挺喜歡白樂天的詩,通俗易懂。尤其《琵琶行》中的兩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學校女人多,各種聲音都有。或沉重喧響,或輕細尖促,錯落起伏,各有風景。這也是聲音固然繁雜,校長也能勉強忍耐的緣由。不過,如果有人發聲過急過快,四弦一聲如裂帛,不免既引人注目,又令人生疑。溫寧,你說呢?”
    溫寧心中突突直跳,她想,自己是操之過急,急於得到秦立公的信任,急於得到趙識德的信息。難怪秦立公會同意何曼雲的建議,對自己進行甑別。一名急於立功求取信任的人,在上位者眼中,必有所謀!她想了想,說道:“如果冰泉冷澀弦凝絕,陸姐,請教您,如何才能除冰解凍!”
    陸鴻影沉吟片刻,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如何應對,但在此時此地,大概惟能‘鐵騎突出刀劍鳴’。”
    溫寧尚未省悟陸鴻影話中深意,後者已道:“好了,別想太多,來,打針。”
    記憶如針刺般錐痛溫寧的額角。是了,就在陸鴻影為她注入藥劑的同時,她失去了意識。
    當她想到這裏,視力也逐漸適應黑暗。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囚室,很小,長寬均不足2米,她朝恍惚中門的方向摸索,果然摸到一方緊閉的木門,木質粗硬,沒有上漆,潮氣甚重,又朝四麵牆壁摸索,意外發現有兩麵牆也是用木材作隔板,敲擊數下,沒有得到回應。她想,這間囚室似乎不像在特校的防空洞內,防空洞的房間幾乎全部鐵門鐵鎖,且空氣幹燥。她清查全身上下,沒有一件工具,連放在褲兜內的指甲鉗都已被搜走。
    氣惱。
    陸鴻影究竟是什麽人?她究竟是墜入了陸的陰謀,還是墮進秦立公的監牢?
    當此之際,該如何反應?
    冷靜,不發一言地尋找逃生之途?還是,大呼大叫,驚恐害怕?
    如果囚室內藏有竊聽設施,以她在黑暗中的視力,是無法察覺的。
    剛才她已然發出呼叫,不過中間沉默的時間太長了,必須有所動作,陸鴻影說得沒錯,想得太多的人,會讓別人更生防備;做得多想得少的人,也許更安全。
    她大聲叫道:“喂,有沒有人?哪個該死的在整我?陸姐,陸姐,是不是你!再不理我,我踹門!”
    說到做到,她提腳就踹,木門總歸沒有鐵門厚實硌腳。
    不過,就在腳觸及木門的那一瞬,門乍然開了。因此她收勢不及,跌坐於地。
    麵前頓時大亮,不過溫寧卻睜不開眼,因為強光手電筒直射而至,有人厲聲發令:“拖走!”
    即刻有人聞聲而動,容不得溫寧大呼小喚,拎小雀般一左一右,將她挾出囚室,繞行兩三處小彎道,進入一間略顯闊朗的房間。室內由天花板下垂吊一隻電燈泡,昏黃光線可惠及的範疇,不過是燈泡下放置的一張木椅,連距離木椅五步遠的審訊長桌和兩側的刑具,都陷落在半暗半明之間。
    溫寧被直接拽上木椅,手電筒強勁的光線仍在她臉上晃悠,發令人語帶戲謔,“這不是屢立大功,聰明伶俐的會計溫寧嗎,怎麽這樣狼狽?”
    溫寧其實早已聽出了聲音,她現在沒受綁,頓時“噔”地站起,“羅一英,你想幹什麽,別太過份!”
    羅一英說:“我想幹什麽?你都瞧見了,不是我擅自行動,敢碰校長的新寵。是你露了形跡,校長令我全權負責對你的審訊!果然啊,不過關了幾個時辰,瞅瞅,你這喪家犬的破落模樣,上不得台麵就是上不了台麵,別以為化上特工的妝,就能扮虎嚇耗子,看我撕下你這層亮晶晶的假妝,讓你現出真形!”
    溫寧傲氣地揚眉,“你到底在說什麽,羅一英,咱們都是同事,我好像沒有哪裏得罪過你,別想給我扣帽子!”
    羅一英冷哼,“以為有校長撐腰?底氣不錯啊,落在這裏還跟我嚷嚷,我叫你無話可說!”
    溫寧喊道:“羅一英,此處不是特校的審訊室。她們兩個,也不是行動隊員,而是你手底下的女學員!你在動用私刑,我要見校長!”
    不待羅一英發話,兩側的女學員已動手將溫寧重新按捺坐下。
    “省省你的勁兒,跟我分辨審訊的合法性,沒有用。”羅一英從上衣右側口袋中掏出一片紙,“來,給她瞧瞧,死了這份心,早點交待!”
    展現在眼前的手令,讓溫寧暫時閉上了嘴。那確實是秦立公的字跡,清清楚楚寫著:“著羅一英全權偵辦溫寧涉共一案。”
    溫寧嘴角抽動幾下,瞬間紅了眼,說:“什麽意思,連校長也、也懷疑我通共?”
    “委屈?裝得不錯啊,有演技,跟你的妝容相當吻合。”羅一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不過,你把自己的罪名說得太輕了,你不是通共,你根本就是共產黨!”
    “你胡說!對我有意思明說,不要背後捅刀子,胡亂安罪名!”溫寧反擊。
    羅一英麵如嚴霜,“不必激我,我不是何曼雲,背後捅刀子的事兒,我羅一英幹不出來。既然敢抓你,就有真憑實據,你要自己先交待了,算自首,好歹落個從輕處理;非等姐姐我給你交底,那就沒什麽意思了。”
    看這情景,羅一英似乎手中有憑據,可是,能有什麽憑據呢?溫寧心中快速盤恒,私人物品沒有任何夾帶任何多餘的東西,上回黨組織傳來的密信早已被銷毀,她更沒有與“羅繩”接上頭,“虎口”的假接頭被她當場揭穿。那麽,還會有哪裏出了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