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絕命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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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立公將溫寧領入地牢。
    燈亮,牢門開。
    光線依然昏頹,視線由足下的稻草往前延展,眼睛適應的過程,也是尋覓的過程。這間牢房與溫寧曾經待過的牢房陳設一致,而正對牢門的薄板床上,坐立著一個人。
    待秦立公和溫寧行至跟前,此人已不慌不忙整理好衣冠,正襟端坐。
    麵前的男人年近五旬,身材瘦俏,眉目俊儒,戴一副黑框眼鏡,稍帶一層病容,看上去更像讀書人。他身著單薄長袍,手背和露出袖口的手腕處都有傷痕,顯見是受過刑的。不過,並沒有戴手銬和腳鐐,彰顯秦立公的“禮遇”。
    “趙兄,近日可好,吃得習慣吧。”秦立公笑得客氣而親熱。
    趙識德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停駐在溫寧身上,像是仔細打量且思索著。
    秦立公略有不自在,“沒想到趙兄也是愛美之人,鄙人尊重趙兄,沒有用美人計來試探,想來失策了!”
    趙識德轉頭咳嗽一聲,說:“這位小姐,不正是前兩日你派來假扮進步青年的?”
    秦立公頗為驚訝,索性更增親密地坐在趙識德身邊,拍拍後者的肩膀,說:“趙兄,她還沒說話,你就認出人了,辨人的本事實乃一絕!咱們打交道這麽些年,如今我雖然保不住你,但這項本事你教教我,不枉咱們相識一場?”
    趙識德再淡淡掃過溫寧一眼,垂下眼角,道:“秦兄實在高看,我並沒有什麽特別本事。 不過是貴校的幾位能幹女特工,我都有她們的照片或畫像,除了麵前這位小姐。聽說貴校新進一名女特工溫寧,心思縝密屢立奇功,好鋼要用到刀刃上,我猜想這位小姐就是溫寧,也就是曾在隔壁呆過一兩個晚上的‘進步青年’。”
    秦立公一拍大腿,打著哈哈道:“厲害厲害,小溫,還不向趙先生打個招呼!”
    溫寧欠腰,木著臉,“趙先生好。”
    趙識德並不抬頭。
    “沒禮貌,怎麽不笑笑。”秦立公嗔怪。
    “冷。”溫寧摸了摸臉頰,山裏的秋寒來得早,在這陰暗潮濕的地牢裏,寒意細細地啃著特地添過外衣的她。此時此刻,她真的笑不出來。
    “我瞧你不是冷,你是被趙先生的話嚇著了吧。”秦立公笑著轉向趙識德,“趙兄,共黨對特校情況了如指掌,看來我猜測沒錯,校內必定有你們的人啊。這段時日以來,小弟沒有苛待趙兄你吧,今晚我送佛至西天,你幫忙送我登青雲,可否?告訴小弟,那個人,究竟是誰?還有,那位在醫院生產的女人又是誰?你不惜犧牲自己掩護她,隻怕她才是大人物吧。說出來,我就不必辛苦送你這一程,咱們兄弟攜手,身登青雲梯?”
    趙識德抬頭,嘴角掠過一縷淡笑,道:”世上的勝利者,多有一項癖好,要在失敗者麵前顯示自己的公平和得意。以我多年來對秦兄的了解,秦兄自然不能免俗,因此雖然對我用了刑,倒沒有格外苛待凍餓。”
    秦立公滿臉欣慰,“所謂投李報桃,我想趙兄並非不通人情。”
    趙識德緩聲道:“秦兄確實投我以李,可是,想以小利小誘,換取我的絕密情報,換取我對組織的忠實,對信仰的忠誠,秤重貨輕,相當於訛詐!”
    秦立公笑意頓冷,正欲說話,先前那名領溫寧到醉川樓的行動隊員扣門而入,附耳對他說了一通話。
    秦立公聽得轉怒為喜,“好事,讓樂隊長趕緊帶人抓捕。這邊人手也夠了。”又對溫寧道:“你也別杵在那兒,好歹與趙先生有過兩夕晚談,上頭處訣的秘令已經下令,顧著一點情分,勸一勸趙先生。”
    溫寧聽不清那名行動隊員說的放在,勉強回神,想了片刻,說道:“趙……趙先生,我們曾經談過三國,說起關羽關雲長,我說特別喜歡這一人物,這是真心話,您可記得……”
    趙識德漠然地看著她,並不回答。
    “關雲長之德,在於一個義字,尤其在與曹操交往上,更加彰顯。當年,關羽兵敗下邳,為保甘糜二夫人而投降,曹操約允其三件事——降漢不降曹,保二夫人,知悉劉備下落後必要離去。其後,關羽折殺顏良報曹操恩情後果然離開,曹公果然守諾,並未派人追殺。後來,曹公兵敗,又有關羽義釋華容道,以報不殺之恩。”
    “今日,校長和我信奉三民主義,趙先生信仰共產主義,黨信各異,實屬尋常。不過,都有抗日保國的大局中,有什麽不能妥協?趙先生請三思,連關帝爺也曾為了保全嫂夫人而暫且降曹,一時妥協以圖長久,並不違背您的信仰和宗旨。而我相信,校長也會像曹公一樣,為您周全聲名……”
    秦立公微露喜色,暗地給溫寧一個讚許的眼神,說:“趙兄,小女子都懂得的道理,您切莫鑽入死胡同——”
    話音未落,卻見趙識德拍床而立,怒對溫寧道:“無恥,偏換概念,既誣蔑三國豪傑,更汙辱我的信仰!道不同不相為謀,維道,父子可以離心,夫妻可以離異,兄弟可以離德,我何必與你等談忠義!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坐下,幹脆閉上雙目不再說話。
    秦立公無奈地長聲歎息,流露出婉惜之色,“看來,小弟今日隻能全了趙兄的道義和信仰。可歎我心中莫非不存道義,奈何兄長如此固執。小溫,交給你了!”掏槍塞進溫寧手中。
    溫寧如摸著一塊烙鐵,驚慌不迭地縮手,槍險些掉地。
    秦立公橫視她一眼,厲聲道:“怎麽了,別給我掉鏈子!”
    溫寧勉力持槍,手卻在瑟瑟發抖,說:“校長,就在……就在這兒?我,我不行……”如果秦立公就在地牢行刑,我黨的同誌將怎麽營救?直接殺進地牢嗎?可是外圍和地牢內都是特工,他們能夠順利殺進來嗎?且沒有聽見有槍戰的動靜,營救計劃究竟是怎樣部署的?
    她心急如焚。
    也許,現在惟一可做的,就是緩兵之計,能拖一時是一時。
    在秦立公的敦促下,她舉槍向趙識德瞄準,然而心在顫,手在抖,一時無法穩住槍口。
    秦立公不耐,道:“你慌什麽,沉下心,殺人不過一扣扳機,邁過這步,膽就壯了!”
    “我,我……”溫寧的槍口仍然不住晃動。槍口下,趙識德看著她的目光坦然無懼,甚至,掠過絲縷她熟悉的慈愛光澤。淚水在眸底積聚,她覺得要演不下去,也撐不下去了,一股衝動湧向她的大腦——槍在手,她可以掉轉槍口,對向秦立公!
    此時,秦立公笑容可掬地說:“臨行前,趙兄還有什麽話要說?”
    溫寧暗自移動槍口。隻差須臾,蓄勢逆行,她可以在一刻不管過去,不顧將來!
    驀然,忽聽趙識德朗聲道:“拿紙筆來,我有絕命詩一首。”
    秦立公眼睛微微一亮,側首示意溫寧放下槍,說:“這詩,留給誰呢?”
    溫寧微微喘息,冷汗透背,緩然放下槍。
    “不求留存,隻為直抒胸臆。”趙識德嘴角微鉤,“難道我在詩中留下線索,讓你們找到有價值的情報?”
    紙筆很快送到,趙識德半蹲身子,以床板為桌,花了不到十分鍾,寫下一首詩。
    秦立公拿過來一看,原來一首四言絕句,“以利為鋒氣作節,身功是戰情成別,許人自有風雲譜,國事從來共君偕。”遞給溫寧,“看看,有什麽蹊蹺。”
    溫寧其實已然心懷大亂,將這首詩掃視兩三遍,才說道:“這是首藏頭詩,取每句的頭一個字,就是‘以身許國’。”
    “藏頭詩,太過簡單。我始終不相信,趙兄不想通過這首詩傳遞一點信息出去。”秦立公用手指撣了下詩箋,低聲細讀,又道:“比如,趙兄你被捕後,始終不肯吐露你住在何處,掩護身份是什麽,恐怕是有機密的東西藏在住處。不過有一點,你大概沒有想到,那日你跟溫寧談話時,無意透露出你原先在國立二中教曆史。好吧,我死馬當活馬醫,派人到那所學校查訪。當然,你用的假名,不過你的舊日同事很容易從照片認出了你。他們提供了不少線索,包括,你曾經透露過,離職後找算辦私塾。”
    一直垂眸不語的趙識德的眼睫輕輕抖動兩下,很快恢複正常。
    秦立公看在眼中,含起一抹得意的笑,繼續往下說:“我想啊,你到石州來,總不能成天不出門更惹人懷疑吧,那麽你的掩護身份能是什麽?以你的學識和抓捕你時的裝扮,是學校教師、報社記者,還是私塾先生?前兩種身份,左右石州就這麽幾所學校和一家報社,我們可以逐一排查,最終一無所獲。查私塾先生的難度似乎較大,這種私塾,大的小的,隱的顯的,誰說得清呢,要仔細查,一年也查不完。幸得有人提醒我,既然是死馬當活馬,不如由大及小,從那些請得起私塾的達官貴人查起。果然,這一查讓我大吃一驚!原來,趙兄你真是大隱隱於朝啊,竟然是警備司令部潘長官兒子的先生。共產黨都進了潘萬軍的家門啦,瞧他那長官當得可真有意思!”
    趙識德驀地睜開眼,隨即壓抑住神情的驚詫。
    秦立公的得意之色畢露,笑盈盈地湊近了趙識德,說道:“趙兄,謝謝你。我們查過,你住在潘家別院,沒有證據,我哪裏敢惹城防和補充兵團的司令,他還不得將我小小的特校掀了。現在,有你這份藏頭詩,我知道東西藏哪兒了,走,夜長夢多,咱們一起去打擾下你的東家——潘司令長官!哈哈哈,今晚,竟然是三喜臨門!”
    趙識德的麵色一點點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