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個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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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寫得好,寫得好,這可是警世恒言啊!”
簡寧這段引用了蒲鬆齡的話,當初看書這段是記得最清楚的,故而印象深刻。
不得不說,這段話真得是寫得太好了。蒲鬆齡雖是舊時代的文人,思維受到時代的限製,可書中每個故事都在透露著他對封建糟粕的諷刺與反抗,這個精神非常可貴,這也是聊齋為何能大放光彩的原因。
沒人生來就低賤,沒人生來就該被壓迫,公平,乃是每一個人心底最樸素美好的願望。
所以在寫畫皮,甚至是嬰寧,簡寧都將這種不公平,這種欺辱發揮到了極致,這是她對蒲鬆齡的致敬,為了公平而鳴!
胡彥書拍著腿,連連讚歎,“這故事寫得太好了!這陳氏當真是賢惠,大丈夫行走於世,能得此賢妻,不枉此生。”
可惜世間男兒總被美色迷惑,有了賢妻,還要美妾,這世上的王生又何止一個?那是千千萬呐!
簡寧在心裏嘀咕著,臉上卻不動聲色地道:“哥哥覺得好,我心裏也多了些底氣了,這樣下麵一個故事也敢寫了。”
胡彥書詫異,“妹妹這又有想法了?”
簡寧笑了笑道:“兒時頗喜聽鄉人說奇聞八卦,山野鬼狐之事,這畫皮便是由此而來。至於下一個故事亦是脫胎於此,故而我想給我寫的這些書起個名。”
她頓了頓道:“便叫山野誌異吧。”
胡彥書身子震了震,“山野誌異?你已有不少構思了?”
“嗯,都是兒時聽來的故事,算是取巧吧。”
胡彥書差點就吐血了。別的書生,哪怕就是個秀才,寫個話本那也叫臭不可聞。可你倒好,一十七八歲的人兒,寫起故事來就跟喝水似的,還口稱取巧?你這還讓別人怎麽活啊!
按下心中的詫異,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妹妹若信得過哥哥,到時再拿手稿我來看。你放心,就衝你敢把你的小字告訴哥哥,哥哥也不會虧待你。”
觀人察事於細節處,簡寧能將自己的小字告訴他,也足見為人坦蕩與真誠了。一般,這年頭,姑娘家的名字除了父母兄弟幾乎無人知道,就算是小字,那也得是關係極好的人才曉得。
簡寧能在第一次合作時就告訴他她的小字,這個看起來在旁人身上很輕浮的舉動在簡寧身上卻顯真誠。
畢竟一個女人需要拋頭露麵時,家裏能用的人應已是沒了。看看邊上那個隻會癡笑的哥哥便知,她這是沒法了。
胡彥書是實誠君子,但並不是傻瓜,十分通曉人情世故,且眼力不錯,僅畫皮開篇那一萬字便能看出一人功底如何,不然如何能答應那樣的條件?
現在全文看下來,隻覺眼前似打開一個新世界,彼時話本,多為富家千金與窮小子私奔的套路,而畫皮卻是劍走偏鋒,不但創新出人妖糾葛之事,更是峰回路轉,說出一番震撼人心的警示之言。
這樣的書不敢說大火,起碼也是小火。若是他連這點眼光都沒,那也可以趁早關門回家歇著去了。
“都是哥哥先以誠待人,雲舒以後就望哥哥多多提攜了。”
有才華還謙虛,這可真是個好姑娘!
胡彥書對簡寧的好感又多了一層,不由笑著道:“等會我便安排人去刻印模子,妹妹若還有什麽困難,不妨直言。”
簡寧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難事倒的確還有一張……”
“何事?妹妹盡管道來,你叫我聲哥哥,這哥哥總不能白當了。”
簡寧忍不住笑了起來,隻覺眼前的人性格爽朗又不拘小節,交往起來頗為愉快,好似眼前人乃是二十一世紀的男子般,毫無障礙。
“其實也不是太難的事。就是想找些鵝毛,要鵝翅膀上的,最好是老鵝。”
“你要這東西做什麽?”
“我曾聽遊方道人說過,異國之人書寫所用乃是鵝毛,書寫頗為便利,我想試試看,是否能將書寫速度再提高一點。”
“哦?你說得是西來的番邦蠻夷?”
簡寧頗為詫異,“哥哥也知道他們書寫工具與我們有所不同?”
“倒聽遊學歸來的同窗說起過。噯,妹妹,不可學那蠻夷,我中華書法何等優美,既是我大明子民,怎可效那蠻夷風化?有失體統,有失體統也!”
簡寧見胡彥書說這話時,臉上充滿了大國子民的驕傲,是真正的驕傲而非傲慢。再聯想起百多年後的曆史與自己來的時代,不由歎息:莫看他人是土著,就民族自信上,還真不如明人啊!
見簡寧不接話,反是輕輕歎息,胡彥書不由好奇,“妹妹為何歎息?”
簡寧輕輕搖頭,道:“沒什麽,就是家貧,想多寫點話本,也好置辦起給哥哥討媳婦的本錢。”
胡彥書愣了愣,看了看簡二哥那傻笑的模樣便是恍然。臉上露出苦笑,道:“妹妹說得是,倒是我迂腐了。你且稍等,我與後街那開鹽水鵝館的老板相熟,我讓人去給你取一些來。”
“如此就多謝哥哥了。”
這年頭討老婆不容易,想給一個傻兒討老婆就難了,也真為難這小娘子了啊!
胡彥書一麵吩咐人去取鵝毛,一麵道:“妹妹也切莫太著急了,你那書必能大賣的,到時給你哥哥買房媳婦就是了。能到你們家當媳婦,其實給人為奴為婢的好,到底還是正經人家。”
“不,不。”
簡二哥急了,把簡寧關照他的話忘腦後去了,“不要買媳婦,要買米,三娘,我不要媳婦,我怕餓。”
胡彥書一陣心酸,一個癡兒對饑餓的體驗如此深刻,可見他們之前處境是多艱難了。
他又仔細看了看簡寧,然後臉就有些發燙了。
他父母早逝,這年頭無父無母那可不是美名聲,往往意味著晦氣,故而與其家境相匹配的娘子卻是不願嫁來。他本家的叔叔們倒是給相看了一些,可奈何他雖父母早逝,可心氣頗高,哪裏看得上那些粗鄙的鄉野丫頭?
這簡姑娘看著也有十七八了,看她這樣,應與自己一樣,說親也是困難吧?畢竟姑娘家無父無母還拖著個癡傻哥哥,想嫁人那可不是一般難啊……
一轉眼,各種念頭在心間飄了個遍,俊秀白淨的臉不由就紅了。有些心虛地側頭,有些結巴地道:“不,不找媳婦,怎,怎傳宗接代?不,不孝有三,無,無後為大……”
說到傳宗接代四字時,更覺臉上燙得厲害,眼睛不自覺地偷瞄了簡寧一眼,見她望過來,慌得忙轉了過去,隻覺平日的郎朗口才,滿腹的錦繡文章到了這一刻都化作了爛泥,什麽用場都派不上了。
“胡大哥,你很熱麽?”
簡寧有些奇怪,這人怎麽忽然冒了這麽多汗?這百文齋內有大水缸,不遠處便有河流,比起自家那可是陰涼多了。
“哦,是,是有些熱。”
“哦,哥哥可以買些硝石自己來製冰,容冰融化了,再放太陽底下曬曬,那硝石可反複利用。”
“嗯?”
心裏正慌成一團亂麻的胡彥書轉過頭來,有些詫異地道:“妹妹還懂製冰之法?”
簡寧愣了愣,不由道:“這個法子不是宋末時期就有了麽?我見我大明多有冰飲店,哥哥不知麽?”
胡彥書苦笑,“那是人傳家吃飯的工具,哪裏能讓外人曉得?咦?妹妹你是怎麽曉得的?難道妹妹祖上有人懂製冰?那可是不傳之秘法啊!”
“呃……”
這下輪到簡寧結巴了,隻得含糊其辭道:“其實也是聽我父親提過,父親博覽群書,也,也許是從哪裏看來的吧。”
“哦,原是如此。”
胡彥書點頭,“如此說來,令尊也是讀書人了?”
“嗯,父親是生員(秀才),我認字畫畫都父親教的。”
“哎呀!”
胡彥書連連拱手,“失敬,失敬,原來妹妹是相公爺的千金。”
“哥哥就莫要拿我打趣了,哥哥自己不也是秀才公麽?”
二人一陣笑,而那邊鵝毛也拿過來了。簡寧收下鵝毛,衝胡彥書行了一禮道:“哥哥還有事,妹妹就不打擾了。過幾日新稿子寫好了再來拜會。”
胡彥書很想說“不打擾”,可這樣的話哪能說得出口?見簡寧要離去,一急之下便喊道:“妹妹,我如何找你?!”
話一出口便是鬧了個大紅臉,見簡寧回身詫異地望著自己,便連連道:“這模子排版也無需幾日功夫,書印好了,總得告訴你一聲。”
簡寧想了想,便道:“哥哥恕罪,鄉裏人多視我不詳,若哥哥派人前去怕多有閑言碎語。日後,待條件好些,總是要想法來這城裏住的。如今無甚能力,便是辛苦些,五日後我再來吧。”
“這……那,那好吧……”
見佳人離去,胡彥書感到一陣失落。也不知剛剛這一眼是看出什麽了,竟覺自己等了二十年,好似就該等她來一般,這身世都如此坎坷,命運又如此相仿,難道這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緣分?
胡彥書的眼睛變得明亮了起來,心裏湧現一陣欣快,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山歌小調。書鋪裏的夥計見著稀奇,不由便問道:“少爺,您怎麽這麽高興?”
竹木折扇在夥計頭上輕輕落下,男子欣悅的聲音回響著,“你這小兒哪裏懂這人間的歡喜事?嗬嗬,好個妙人,好個妙人!”
說罷便是出了門,留下一臉莫名的夥計,安排刻印之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