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瓊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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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爺的意思是,這種事太常見了。有空忙這個,不如關注下眼下的事。比如河裏的浮屍,到底是怎麽回事?
幾位警官笑著說,人販子早帶著孩子跑了。沒有上麵的特別指示,誰敢千裏迢迢跑到外鄉去辦案呢?再者說,外鄉那麽多,到底去哪個外鄉呢?
丁文書為之氣結。最後還是小陳拍了拍他肩膀,讓他看開些。“過幾天,你去丟孩子那家人問問,看孩子有啥特征。如果真找著孩子了,也要對得上號。”
不用小陳說,丁文書自然有這個打算。第二天天剛亮,丁文書便早早起床,走了半個多時辰,到了報案那戶人的家中。
老實巴交的農戶夫妻對他的來訪很意外,忙不迭張羅板凳熱水。丁文書讓他們不必客氣,坐下直奔主題,問起了孩子的相貌特征。然而讓丁文書意外的是,夫妻倆臉上的表情,明明是又喜又憂。
他們一方麵為衙門能重視這件事而開心,一方麵又憑著經驗主義不得不產生一絲憂慮。丈夫不說話,一口一口抽著旱煙。妻子畏畏縮縮,結結巴巴問道:“丁老爺,衙門……會不會收錢啊?”說完這話,丈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丁文書哭笑不得,一再表示斷然不會收費。
丈夫看了看丁文書。
那眼神裏明顯充斥著不信任。丁文書心裏猛地一緊。這種眼神,他隻在自己已經故去的父親眼裏看到過。
“書都念完了嗎?你敢說自己就能考個秀才?”
“你才到衙門多久?你說了就能算數?”
兩個聲音同時在腦海裏響起。
是,自己確實最終也沒能如父親所願;是,自己最終也一定沒辦法在衙門說話算數。丁文書喉頭一渴,全身乏力。
最終的結果是,丈夫拍板了。“找得到就找吧。找不到……也就算了。”他的眼神朝屋外望去。一個小丫頭和一個小小子在田裏跑得正歡。
丁文書拖著身體,一步步走回了衙門。迎接他的,是小陳那副“如我所料”的眼神。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衙門,這樣的差人,這樣的孫老爺。這次為何也著急了呢?
丁文書第一反應是,某位富人家的孩子丟了。
他沒猜錯。一大早,邱掌櫃急匆匆來衙門,便是來談自己家丟了小孩的事。
孫老爺雖然受了點震動,但震動的幅度也隻是由“屁大點事”變為了“稍微大一點的屁大點事”。他穩如泰山,先給邱掌櫃看茶,然後給自己泡了一杯,最後慢慢安慰起來,語氣盡量柔和。
然而邱掌櫃沒有他那般的閑情逸致。他隻想讓孫老爺立刻派出人去,各處尋找。在聽孫老爺打了幾句官腔之後,邱掌櫃的暴脾氣起來了。據一旁的差人說,他指著孫老爺鼻子罵他不作為,占著茅坑不拉屎。孫老爺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愣著被罵了好一會。
邱掌櫃嘴癮一過,立刻擺出鐵一般的事實來。“我早料到你們幹吃飯不做事。要是有空,你們該出去問問。丟小孩這事,豈止我邱家一戶?西河口這幾個月來,丟了好幾個孩子。他們窮人家裏,沒錢怕官,不敢來報;再者家裏都是三兩個娃,丟了也不心疼。唯獨我邱家三輩單傳這一個兒子,也隻有我稍微還有點臭錢,敢來衙門裏找你們辦事。誰知道,你們!”
孫老爺在腦海裏慢慢消化了一下這段擲地有聲的質問。被罵了這事,倒不是很要緊。關鍵的問題是,邱掌櫃說什麽“丟了好幾個孩子”?這就不僅僅是“屁大點事”了。這實在是“一連串屁大的事”了,崩得孫老爺屁股疼,坐不住了。
一番賭咒發誓,表示一定好好辦案,送走了邱掌櫃。緊接著孫老爺立刻傳喚丁文書。
“難不成是團夥作案?”
丁文書的觀點很實際。一般人拐了孩子,會著急地逃離當地。隻有團夥作案,才有恃無恐,一群人出動,接連拐走幾個孩子,然後約定時間同時竄逃。
“邱掌櫃的兒子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前天。”孫老爺緊張的時候,記憶力突然變好,將邱掌櫃的原話一字不落告知了丁文書。
邱家的孩子:邱承泰,小名承承,今年六歲。因為是家裏獨苗,邱掌櫃很是看重。三歲那年便教他習文斷字,連給他買的玩具都是小算盤小毛筆。今年年初,小邱少爺進入學堂,特地比其他孩子多交了一筆錢,讓先生特殊對待。先生自然惶恐,嗬護不已,並揚言此子將來必成大器——若是不成,退錢。小邱少爺人小誌氣大,上學不過一月,便喝退周圍家丁,非要一個人完成上學、回家的重任,令人感動。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下學後跟小夥伴在路上玩耍。
誰知就是這個將來必成大器的小少爺,在前天回家路上慘遭不幸,出師未捷身先失蹤,實在可惜。
丁文書拿出案宗,先詳細記錄下來,隨後又問起其他幾戶失蹤孩子的情況。可惜邱掌櫃雖然抬出了同病相憐的名頭,卻未曾說出其他病友的姓名,讓人無從查起。沒奈何,丁文書領著幾個差人,直奔邱掌櫃家中而去。
路過菜市場的時候,書棋叫了他一聲。“丁叔!”
丁文書問他怎麽一個人出來買菜。看著書棋,丁文書不禁擔心起來。若真是團夥作案,書棋這小子,也有危險。
“今天周婆婆生病了。阿嬸去照看她,還吩咐我買點魚熬湯。”
“生病了?嚴重嗎?”丁文書問道。
“說是頭昏,站不住。阿嬸說就是常年吃素,身體不硬朗。讓熬點魚補補。”
“哦,好。”丁文書應了一聲。“你買了魚就回去,別在路上亂跑。”
“丁叔,衙門又有啥事?”書棋見他神色匆忙,眼珠一轉,好奇問道。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別耽誤正事。”說完,丁文書大踏步走了。
母親喝了口藥,輕輕將碗放在床頭。
兒子站在一旁,麵無表情。
“聽說,他不肯?”
兒子點點頭。
“哼!”母親生氣了。
兒子不敢多說,又端起碗,“娘,你再喝一口。”
母親一揚手,將碗打翻在地!“喝什麽喝!這種沒用的藥!喝了也沒用,還虧得你跑一趟!照我說,那些騙人的藥鋪,統統都該關門!”
兒子站著,不知該說些什麽。
母親繼續說道:“昨天我去見道長,人家就因為這個事,不肯把藥賜給我。人家是和顏悅色,那是不跟我們凡人一般見識。就因為你爹!你那個殺千刀的死老漢!人家是神仙啊!他還不信!得罪了神仙,誰也救不了他!”
兒子支支吾吾說道:“爹爹他向來不信鬼神……倒也……”
“呸!”母親啐了一口,“有他倒黴的時候!神仙都不信,信什麽?信藥鋪的庸醫嗎?他倒是信啊?那怎麽病還沒好?!”
“這個……這個……如果爹爹真是無藥可救,也是命中注定……”見母親沒說話,兒子鬥膽又繼續說道,“……路是他選的……真如娘所說,得罪了神仙,或許也是該有……一劫……”
母親又發怒了。“他的劫數?我不管!他這哪是把自己害死了?他這是連著要把我也拖累死!就因為他不肯捐香火!道長也不給我藥了!我這遲早要死在他手裏!咳咳咳咳……”激動起來,母親又開始猛咳不止。
兒子連忙扶起母親,給母親拍背。
母親沒有停下,繼續咒罵。“該死的,殺千刀的!我這輩子,咳咳……最不該的,就是嫁給他!”說著,眼淚也下來了。“我前輩子,究竟,咳咳,欠了他什麽!這輩子連命也要交給他!咳咳咳咳……”
兒子也哭了。
母親抓著兒子的手,咬牙切齒,“不許哭。誰先死,還不一定呢!要是他先死了,哼,你就把家業都拿到手裏!”
兒子點頭,“娘,我知道。您別說了,如果真到了那天,我一定把您請回家裏住。”
“不!”母親怒吼一聲,“他住過的臭地方,我一步也不想再走進去!到時候他死了,你第一件事,就是來娘這裏,告訴我!跟著他,苦了幾十年,總有我高興的一天!”
兒子隻好微微點頭。
母親轉過頭,怒視兒子,“要是!要是……我先死了。你就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了!然後,等他死了,你就立刻來給我上墳!把這件事告訴我!這樣的話,我就是死了,也能開心!”
兒子隻是哭,不敢說話。
母親用力抓緊了兒子的手,“答應娘!快,答應娘啊!”
兒子哭道:“是……兒子答應。兒子答應……嗚嗚……”
母親的手鬆開了,慢慢躺下了身子。
“這樣的話,娘便知足了……”
兒子給母親蓋好了被子,坐在床邊,不知該幹嘛。
一會兒的功夫,母親似乎是睡著了。
隻是喃喃自語般,她仍在念叨著。“道長讓我過幾日,再去一趟……說我心誠,不是不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