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瓊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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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掌櫃的怒氣猶未消,幾次端杯要喝茶,又放下,繼續埋怨起來。
“這種話,我本身是不願意講的。孫大人他沒有子女,自然不懂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苦。若是自己家裏的孩子丟了,任哪一個當爹娘的,也會心急如焚。”
丁文書在一旁賠笑。是是是,您說得對。
舉拳難打笑臉人,邱掌櫃見丁文書態度尚佳,便沒繼續提升自己的憤怒程度。哼了幾句之後,說道:“既然是來辦案的,我就暫且相信你們一回。”他翹起二郎腿,雙手環在胸前。“我家承泰,是聰明至極的……”
照著邱掌櫃的說法:我家承泰,那是聰明至極的。別人家的小孩被拐走,那並不奇怪。因為人與人之間是有差距的,誰能要求平民家的孩子跟我家的孩子一樣呢?再者說……
丁文書趕緊打斷,這次是來詢問其他幾戶丟了孩子的家庭情況的。
邱掌櫃繼續說道:不要打斷我,這不正說到別人家的事麽?不過,別人家的事再急,也是沒有我家的事急的。因為畢竟這麽乖巧的孩子走丟了,莫說我們做父母的家裏人,就算是毫不相幹的旁人,也是會忍不住落淚的。對了,你們打算幾時開始動手找人?哦,今日之內。那是再好不過了。你們放心,若是找到我家孩子,錢財那是少不了你們的。我這人就是一個說話算話,你們壓根不必擔心。是啊,日子挺苦啊,戰亂時節。要不說我最近生意也不好做呢?對了,我聽說你之前是在上海灘呆過,是嗎?那是個好地方。當初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與幾個好朋友去過。那裏的窯子,嘖嘖……哈哈,玩笑,玩笑……
丁文書趁他閉嘴回味當初逛窯子的美妙瞬間,趕緊插話問道:“那其他丟了孩子的,都是哪幾家?”
邱掌櫃回味完畢,滿意點頭。丟孩子的是吧?嗯,我想想都有誰呢?對了,都是我平日裏聽人閑聊時候說起的。譬如,前幾日,住我左近的一戶姓王的。姓王還是姓劉?嗯……好像是劉吧。他們家就走丟了一個閨女。啊,還有一個月前,我正逛街呢,看到一群人圍著看熱鬧。我自然也去看了,是個老漢,坐在地上哭。聽他說話,是來趕集,把孫子給弄丟了。嗯!對,三個月前,我在福靈酒家喝酒,也聽到有人說,誰誰誰家的孩子丟了。嗯?問我為啥不報官?嗨!別人家的事,於我何幹?什麽?三個月前的是誰家?那我哪還記得。就記得那天與本地幾個鄉紳喝酒來著。那個豬頭肉是真不錯,嗯,不錯。
丁文書費了一番周折,總算得到幾個明確的姓名和幾個模糊的記憶片段。
走訪工作並不十分順利。因為這些人似乎不太願意將傷口揭開來讓人參觀。那些人甚至覺得,反正也找不到了,不如就此忘卻吧。丁文書唾沫說幹,好歹成功進了幾戶人家的家門。似曾相識的環境,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言,同樣的推測,必然導致了同樣的結果。
丁文書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隻是麻木地問了幾句孩子的特征,什麽時候走丟的,走丟的時候穿的什麽衣服……
他甚至覺得。也許這件事,從始至終,就隻有他一個人在努力。
如果我有孩子呢?如果我的孩子也……我會怎麽辦呢?
辛苦了一天。他回到家裏。孫老爺見他勞累,沒再問長問短,囑咐他好生休息,明日再戰。
剛到家門,柳小姐領著書棋從隔壁回來。書棋手裏端著碗筷,碗裏的湯,還滿滿當當。
“周嬸兒病怎麽樣?”
柳小姐搖搖頭,“不太好。早上見她時,便臥床不起。臉上瘦了很多,顏色也黃。”
丁文書打開門鎖,將門推開,三人依次進了屋。
“怕是吃肉太少。”
柳小姐讓書棋將碗筷放去灶房,應道:“這是當然的了。她這些年來一直吃素,極少吃肉。怕是養成了習性。今天我勸她吃些魚肉,喝點魚湯,她就是不肯。”
“最後也沒喝?”
“沒有。早上便勸,勸到下午,她執意不肯。”
丁文書端起茶杯,讓書棋燒點熱水泡茶。“這怎麽行?總是不吃肉,哪裏來的氣力?明天早上我去一趟,再勸勸她。”
書棋從灶房裏探出個腦袋,問道:“阿嬸,這魚湯周婆婆沒喝,我們把它喝了吧?”
柳小姐沒言語,丁文書接道:“當然。別浪費了。你熱一熱端上來吧。”
“誒!”書棋答道,“我順便把飯也熱熱。”
丁文書歎口氣,坐了下來。天色漸晚,屋外的斜陽順著門沿投射進來,黑暗與昏黃交界的線,慢慢移動,逐漸拉長。
柳小姐看了丁文書半天,問道:“你呢?”
“我?”
“嗯。你今天去哪兒忙了?”
“哎……”丁文書又長歎口氣,接著,一五一十將自己一天的遭遇全說了一遍。
柳小姐聽得很認真,期間,書棋將燒好的熱水提上來,她站起來,給丁文書泡了杯茶。
“這麽說,西河口最近又出事了?”
丁文書用手掌揉了揉雙眼,無奈說道:“也談不上什麽出事。興許是我離開了一段時間,便覺得這一切都不正常了。實際上回頭想想,在我離家之前的那段日子,這些事情,應該是常發生的。年紀還小那會,我娘便一天到晚叮囑我不要瞎跑,生怕給人販子給拐了去。有時候也聽到大人們常議論,說誰誰家裏的娃子被拐走了。小時候還不覺得怎麽,聽到這些事,隻覺得害怕,卻全然沒有明白到底為什麽害怕。沒想到人年紀大了,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這種恐懼。”
柳小姐點頭,“那是自然。都是娘親懷胎十月所生,一旦走失,傷心的永遠是父母。”
“話是這樣說。但這些日子,我又有些……迷茫。”
柳小姐隻是看著他,沒搭話。
丁文書沉默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又想起之前跟你提起的那個案子——李家的陳年舊事。你還記得嗎?”
柳小姐點頭。“記得。怎麽會忘了呢?”
“哎。”丁文書喝了口茶,“我總以為,天底下的父母,都是愛著自己的子女的。天底下的子女,也都是孝敬父母的。可李家那件事,卻讓我的思緒變得有些混亂。若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愛著自己的孩子,又怎麽會發生那樣的事?”
“咱們上次不是說到,李老爺是有病在身麽?”
“我當初也是這樣想。可後來轉念一想,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是有血有肉的人呢?”丁文書又唉聲歎氣起來,“心裏總是忐忑,又是害怕。若是我們身邊真有這樣的人,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麽了?後來家裏添了書棋,看到他年紀小,聰明活潑,我越發不敢想象,和他一樣大的孩子,竟也有遭遇過那樣恐怖的事情的。”
“李老爺有心病,卻隻是少數罷?”柳小姐寬慰道,“這個世界的大多數,還是如你我一樣的普通人。”
“正是這普通人三個字,讓我心寒。一則,那些丟了孩子的,也都是普通人。我原以為他們會心急如焚。說實話,在去拜訪他們之前,我心裏早準備好接受他們一切的情緒。憤怒?痛苦?悲傷?我甚至想,若是打我罵我,能讓他們好受一些,我寧願讓他們發泄一通。可誰知……”丁文書沉默了半晌,“他們隻是不說話。甚至看我的眼神,也空無一物,彷佛我站在他們麵前,竟如不存在一般。我自己問自己,他們是怎麽了?他們難道一點都不想找回自己的孩子麽?”
說到這裏,丁文書似乎覺得困乏了。他閉上雙眼,陷入了沉思。
柳小姐也半天沒說話,偏轉頭,看著地麵,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