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王母蟠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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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蔥指尖,肌膚嬌滑。
    謝均的掌心一碰到秦檀的手,便察覺到一番暖玉溫香的曼妙。
    女子微垂螓首,髻上薄翠輕顫,如飛蜓振翅;衣領括出一道恰好弧度,半露柔弱頸子。輕淺馨蘭之氣自她身上傳來,叫人忍不住多嗅上一下。
    隻可惜,秦檀飛快地抽回了手,退出一步,朝他行禮:“相爺。”她似乎是嚇得不輕,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相爺怎的站在別人身後?險些撞壞了人。”
    謝均聽了,心底暗暗發笑。他撣一撣袖上浮塵,道:“宴席已散了,諸賓客皆散去。我來找我姐姐,自然不會想到這王府的花園裏,還有除了我姐姐之外的客人。”
    他這理由著實敷衍,誰都聽得出隻是胡編亂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齒:她與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點兒都不像,身後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別。要說謝均會認錯,她是打死都不會相信的。
    “這回算是我衝撞了相爺您,還望相爺見諒。”秦檀低聲道,“這裏到底是王府的內府,謝大人在內眷之所走動,恐怕多有不妥。”
    謝均挑眉,道:“我來見我姐姐,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來?反倒是賀夫人,宴席早已散了,賓客皆被送出府,你留在此地,又想做什麽?”
    謝均身邊的小廝擠眉弄眼,說話陰陽怪氣的:“賀夫人,您又是在謀求什麽呐?”這小廝生了雙小豆眼,一擠弄起來,眼便眯成了一條縫,埋進肉裏,模樣滑稽得很,“潑天的富貴,可是您親手丟掉的,如今還有什麽念想呢?”
    這話有點刺耳,說的好像秦檀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想要使勁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實,秦檀從前確實是這樣的人。想來,是秦檀當初拚死也要嫁入東宮的架勢,給整個謝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一介小廝都來趁機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惱,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謝均,隻得暫時示弱:“相爺誤會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來找她丟了的香囊。我這就要回娘娘那兒了,失禮之處,還請相爺寬涵。”說罷,秦檀行禮,掉頭便走。
    未幾步,謝均便在她身後喊道:“賀夫人。”
    秦檀挺步側身,望向謝均。謝均轉著手裏頭的朝珠,神情平常溫和,口中道:“太子爺他……昨日還和我提起你呢。”他說著,唇角微揚,麵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謝均又提起了這事兒,莫非是來真的?
    前世,太子可從不曾對她有過多餘的舉動啊!怎麽今生偏偏就鬧出這事兒了?
    想到東宮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麵色微白。
    前世,她曾聽賀楨提起過,太子殿下——即後來的明緒帝——曾因宮女多嘴一句話,便勒令對這宮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賀楨還痛斥了君王無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誰也揣測不清。若是硬要說,那便是“乖戾莫測,變幻萬千”。從前,有人在醉後嬉鬧,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晉王邪?”——不過三日後,晉王便被陛下褫奪單字封號,貶去了荒蕪的昆川;家中財寶,一律抄沒;晉王妃年紀輕輕,便要守著青燈古佛過日子。
    因著這一句他人口舌之謬,太子便對血脈相連的皇弟下此狠手,著實是叫人心驚。太子的記仇之心,可見一斑。
    謝均見秦檀麵色不好,微挑眉頭,道:“賀夫人,太子殿下不過是關心你罷了。”他聲音甚是溫柔,嗓裏還有著風吟月灑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會與弱女子一般計較的。”
    謝均越是這般說,秦檀越覺得心裏毛毛的。
    她笑了笑,還是告退離開了。
    見秦檀飛快地走了,謝均搖了搖頭:“不經嚇。”
    謝均身旁的豆眼小廝謝榮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納悶道:“相爺,您誆她做什麽?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這賀秦氏了,幾多月不曾提起過呢!”
    謝均撥弄著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擺了臉色,我還不能嚇她一嚇?之前她鬧著要嫁給賀楨的那段日子,殿下見著我時,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折騰得我睡都睡不好。”
    謝榮更納悶了:“這賀秦氏是長得美,可也不是什麽傾國絕色。東宮什麽美人沒有,殿下何必記掛著這位?”
    “你懂什麽?”謝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彎,“殿下這是不高興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個手指便數的清。”說罷,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間,謝均又回憶起方才軟玉溫香的觸感來。
    肌膚雪膩,入手生香。
    頓一頓,謝均喃喃道:“……不,沒準兒,太子殿下確實是瞧上她的容色了。她倒是有這個資本。”
    謝榮見自家相爺一直盯著右手,心裏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爺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個勁兒地盯著自己的右手瞧?這右手上頭是抹了蜜,還是碰過王母的蟠桃了?
    ——不對,王母的蟠桃是沒碰過的,碰過的是方才那位賀秦氏的身子!
    這個想法甫一從心底蹦出來,謝榮便倒吸一口冷氣,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臉蛋來,心底不停懺罪:瞎想什麽玩意兒呢!相爺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哪會瞧得上那等鑽營心計的婦人?!
    謝榮一口氣啪啪啪抽了自己三四個耳摑子,回過頭來,謝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他。謝榮連忙頂著腫臉,給謝均賠罪,道:“相爺,咱們快去王妃娘娘那兒吧。”
    謝均點頭。
    主仆倆到恩波簃時,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廳室裏空落落的,燕王妃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鳳眸,一副懶洋洋模樣。外頭的夕陽漸散,一線餘暉落在王妃麵上,映亮她殷紅菱唇,豔得似宮牆裏寂寞獨開的芍藥。
    “姐姐。”謝均行至燕王妃謝盈身後,探頭望向窗外餘暉,“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王妃不回頭,還瞧著窗外頭的餘暉。她眸光動了動,喃喃道:“阿均,我方才還想,若是有人能陪著我看這夕陽餘暉便好了。剛這樣想著呢,你便來了。”
    謝均笑了笑,道:“趕巧了。”
    王妃從桌上揀起扇子,側頭瞧一眼謝均——謝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溫和,墨眸沉沉如玉石。
    她的弟弟才華容貌皆如此出色,可偏偏至今還未娶妻。每每想到此處,王妃便有些心焦。
    “你不過比我小一歲,也是時候成家立業了……”王妃忍不住啟唇絮叨。
    謝均知道她又要將幾句老話翻來覆去得說,便將手指抵在唇間,“噓”了一聲。待王妃停話,他問道:“這回選試,姐姐心底可有什麽青睞人選?太子爺特地著我來問姐姐一句。”
    燕王妃的神色凝滯了一下。她逃避似地別過視線,用團扇掩了麵孔,垂眸軟聲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將這事兒告訴了你,回頭王爺又要怪罪我。”
    “不過是問問你可有哪個人看得順眼罷了,與王爺何幹?”謝均道,“我又不是要打聽王爺的心底事兒。”
    “……你呀。”王妃拿謝均毫無辦法。她晃了下團扇,神色微凝,“若說我屬意的,不過是那麽兩三人。一是賀楨,二是鄭史,三是何文書。原因無他,不過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來行賄罷了。至於才學實幹,我倒是不清楚。說到底我一介女流,見不得外男。這些人名,還是我叫寶蟾去外頭打聽來的。”
    “賀楨?”聽到這個熟悉名字,謝均聲音微頓,“他倒是個厲害人物。”
    ——從太子殿下手上搶人,能不厲害嗎?
    王妃似乎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輕悄悄地笑了起來。她不願多提這些朝政之事,盯著弟弟又說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歲漸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姐姐怎麽和娘親的在天之靈交代?”頓了頓,王妃輕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個傳聞是真的……”
    “什麽傳聞?”謝均愣了下。
    “宰輔大人天生斷袖,喜好龍陽之色!”王妃滿麵擔憂,“這,這……”
    謝均:……
    是嫡親的姐姐,沒錯啊。
    他哭笑不得,道:“姐姐多慮了,我不過是沒什麽心思沉迷風花雪月罷了。東宮那邊事兒多,朝中也頗多冗雜苛煩之事,著實閑不下來。”
    王妃愁道:“憑阿均的本事,什麽樣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這句話,謝均早聽得耳朵起繭了,已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但這一回,他心底卻冒出了個奇怪的想法。
    ——他謝均什麽樣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婦得不到。
    ***
    秦檀從燕王府回來後,麵色便一直沉沉的。
    若是自己當真惹上太子,日後麻煩便大了。
    明明前世的太子早把自己拋之腦後了,怎麽這輩子,太子殿下又記起自己來了呢?
    馬車到了賀府,她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車,跨入府門。夜幕降臨,府裏打起了燈籠,一點一點兒的暈黃,在簷下懸了一整溜。
    賀楨沒去休息,反而在院裏等她。見秦檀來了,忙起身問道:“王妃娘娘留你說了些什麽?”
    “沒什麽,話話家常而已。”秦檀抬手理著發髻,神色慵懶,“從前有過交集罷了。”
    她這句狐假虎威之語,張口就來。她與謝家從前的紛怨,到了她嘴裏,竟變成普普通通一個“交集”,讓賀楨也有些忌憚。
    “你與王妃娘娘有私交?”賀楨問。
    “不熟。”秦檀答。
    “……”賀楨猶豫了一陣,道,“你不曾多做閑事吧?”
    “閑事?”秦檀笑起來,“大人說的是什麽閑事?”
    “自然是那等送禮行賄之事。”賀楨冷了麵色,道。
    秦檀笑得眉眼都彎了。“我是閑的發慌了?我為什麽要替你去說好話攀關係?”她一副埋汰嫌棄的模樣。
    賀楨聞言,舒了一口氣,垂眸道:“便是天塌了,我都不會做那等事。”
    “哪怕其他人都在送禮、都在想方設法地攀上燕王夫婦,你也不願隨大流?”秦檀問,“賀大人,你這麽執拗,以後怕是要在官場上吃大虧。‘剛者易折’,聽過沒有?”
    賀楨甩了袖,冷冷道:“那又如何?”
    秦檀瞧他這副固執的樣子,斂了笑容,道:“賀楨,我知道你是個有抱負的人。若你當真聰明,便該有個折中的法子,既能遊走於官場之中,又不至於玷了自己的傲骨。如你當真能做到這點,那便足以做個人上人了。若我是你,便不會坐以待斃,而是趁著今日向燕王自薦。雖無財寶為禮,卻有滿腹才智。你說,燕王會不會上心?”
    說罷,秦檀帶著丫鬟朝飛雁居去了。
    賀楨聽了她的話,略有沉思——秦檀的意思,是讓他通過自己的才能,獲取燕王的賞識?
    沉思了未多時,賀楨便聽見方素憐溫軟的聲音。“大人,外麵風大,還是回屋裏頭歇歇去吧。”方素憐替他披了披風,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夜風裏愈顯柔弱。
    賀楨點頭。
    方素憐歎了口氣,道:“大人,您若是要在這官場上出頭,還是要忍著些。前兩日大人與我說,同僚皆送禮行賄、結黨拉幫,大流如此,不可違背。為了大人的宏圖願景,做個庸俗人又如何呢?”
    方素憐雖是賤妾,但賀楨心底是把她當做結發妻子瞧的,因此事事都與她商量。她平日溫柔體貼,每句話都恰到好處地觸碰到賀楨內心柔軟之處。可這一回,方素憐的話卻叫賀楨有些不悅。
    ——竟叫他也卑躬屈膝,向權貴獻上銀錢財寶去謀求上升之路?
    這與穴蟲又有何異!
    這是第一回,賀楨覺得方素憐並不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