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長生戲譜

字數:14719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爬牆相爺家(重生) !
    “杖斃。”
    太子殿下輕飄飄一句話, 便定奪了一個人的生死。
    周遭太監、侍衛麵色如常,未有改變,獨有一個小太監唱了聲喏,又令旁人將皎星的身體拖下去。
    宮闈之內,本就是白骨森森之地。生殺奪予,實乃常事。
    “走罷。”太子斜斜倚在肩輿上,透著薄薄戾氣的眼神光朝前盯著, 口中森然道, “太子妃病了, 將她禁足於東宮中,無有孤命, 不得踏出一步。”
    “恭送太子殿下。”
    在一片齊整的恭送之聲中,太子的肩輿朝遠處行去。謝均與謝榮起了身, 揮手驅散了周遭的侍衛。謝均回到了小徑之中, 走向舒了一口氣的秦檀。
    “賀夫人,你知道如何出宮嗎?”謝均問。
    “我不知道。”秦檀搖頭,“我是第一次入宮。”
    “你跟我來吧。”謝均朝外望了一眼,“方才我驅散了侍衛, 如今正是無人的時候, 你穿過這條道往外走,應當能碰見往來的宮女, 叫她們帶你出去便是。”
    秦檀向謝均道謝, 這一回, 是真心實意地感激:“謝過相爺。”
    她跟著謝均向前走, 雖路上的侍衛已被謝均驅趕,但她依舊低著頭,專心致誌地盯著腳尖。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聽見了謝均的聲音。
    “賀夫人,你真是個怪人。”謝均道。
    “……”秦檀默然一下,問,“敢問相爺,怪在何處?”
    “我知道你愛慕富貴,此乃人之常情,不必責怪。但需知道,你本有一樁潑天富貴擺在麵前——隻要嫁給太子,就能坐享榮華;可你偏偏舍棄了這到手的太子嬪之位,轉而嫁給那一文不名的賀楨。若你當真隻看中錢財名利,為何又會下嫁賀家?”
    謝均的聲音,透著一絲探查之意。
    秦檀微微呼了一口氣,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為什麽呢?
    還不是因為賀楨那句“他日平步青雲,一定娶你為妻”?——她誤以為二人是兩情相悅的,因此想著法子逼迫父親同意這樁婚事,親自上賀家提親。
    上輩子的她,為賀楨付出了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當了一個賀楨所喜愛的、“賢良淑德”的良家婦人,可她卻什麽也沒有得到。
    真是白費功夫。
    但是,曾經那個深愛著賀楨的秦檀,早已病死了。直到離去前的最後一刻,她也沒有換來賀楨的一寸真心,反倒是為方素憐縫好了嫁衣裳。
    她揚起頭來,笑容雲淡風輕:“相爺不知道麽?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女子若真心地戀慕某個男人,那確實是什麽都做的出來的。”
    謝均沉思一會兒,目光中忽有一分灼灼光華,似尋到了什麽通明大徑。
    “賀夫人,你說你敬愛夫君,我倒是不覺得。”他說,“你麵對我時,能輕而易舉地說出‘讓太子爺拜倒在石榴裙之下’這等不守規矩的話。若我謝均是個小人,將此事宣揚出去,恐怕你的名聲便會毀於一旦。你提及此言時,毫無猶豫,可見,是沒有將賀楨放在心上的。”
    謝均的話說的極有條理,一針見血,讓秦檀不知如何反駁。
    “確實是這樣……沒錯。”秦檀的笑容有些勉強了,“相爺,此乃我與夫君之間的事。您雖位高權重,也不該對旁人家事追問太過,免得汙了您的聲明。”
    看秦檀如此保持距離,謝均也不再多問。
    兩人到了宮女來往的道路前,妃嬪的朱紅宮牆已清晰可見。謝均遠遠地停下來,對秦檀道:“賀夫人,某隻能送到這裏。再往前,便是陛下的內宮,某是不該靠近的。”
    秦檀再謝過了謝均,這才朝那條道路上走去。
    她轉過身,留給賀楨一道背影。蓮青色的堆花雲錦長裙,勾勒出她冶豔有致的身端。掐得細細的腰肢,輕晃微搖,便如一枝春日楊柳。群裾下偶爾露出鞋履一角,寶相花紋的料子裹著嬌小足心,可輕易令一個男子心動。
    謝均瞧著她的背影,不由有些愣住。
    這樣美豔風流的女子,若是嫁給了太子,興許就能寵冠東宮。
    宮道上,一名宮女正無頭蒼蠅似地轉著,見到秦檀出現,連忙追上來問:“您可是賀夫人?賀大人到了南宮門,說是要親自接您回府去,前頭的內侍遞了口信到椒越宮去,奴婢幾個已尋了您好久呢。”
    秦檀聽了,微惱道:“誰準他擅自來接?我偏不與他一道走!”
    遠遠站著的謝均也聽見了這句話,那一句“賀大人親自接您回府”飄蕩在謝均的耳旁,令他陡然想起一件事兒來——
    這秦檀已嫁了人,是別人的妻子了。
    “相爺,相爺?”謝榮見自家主子又在出神,小聲地催促著,“此地畢竟近妃嬪宮室,可不能久留啊!”
    “我知道了。”謝均說罷,轉身朝東宮去,“謝榮,你說賀夫人所言,是真的嗎?”
    謝榮知道,自家主子雖在朝政之事上頗為精通,但在這男女情感之事上卻是白紙一張。於是,他嬉皮笑臉道:“主子,依照小的看,那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您瞧那賀夫人,提起夫君時,那神色叫一個複雜,苦味兒都要從眼裏溢出來了!您不知道,這世間多的是怨侶。便是昨日山盟海誓的,今朝也能勞燕分飛!賀夫人與賀大人呀,恐怕也是如此。”
    謝榮一邊說,一邊在心裏道:相爺,您親阿姐的例子就擺在那兒,您怎麽還不明白這件事呢?
    ——燕王妃與燕王成婚前,那是早就看對了眼,郎才女貌、一雙璧人。那時候的燕王還沒什麽名氣;處在風口浪尖的,則是太子的三弟,晉王李衡知。
    後來,晉王因旁人口舌之謬遭了殃,被陛下褫奪封號、貶去昆川。晉王一走,燕王就顯得醒目起來,成了諸皇子裏最賢能的那個;不僅如此,陛下還忽然著了魔似地厚用燕王,太子便有些瞧燕王不順眼。
    太子本就多疑陰沉,再加之恭貴妃在宮中跋扈多年,處處與皇後作對,太子咬定了燕王與恭貴妃母子有不臣之心,因此將燕王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燕王被太子頻頻針對,不能坐以待斃;以是,兩兄弟間,風波漸起。
    在這種情況下,燕王妃謝盈就遭了秧,總夾在弟弟與夫君間兩頭為難。她與燕王的山盟海誓,早就化為了飛灰。恐怕,燕王一瞧著謝盈,就會想到太子的那張臉。如此一來,燕王又豈會對謝盈好?
    謝均聽罷謝榮的解釋,敷衍地點頭,道:“咱們也出宮吧。若是運氣好,還能遇上賀楨。太子有意用他,我總得多看著一二。若他是個無能之人,還是早日棄之不用。”
    謝榮應了聲是。
    謝均出了宮,果真碰上了賀楨。但賀楨身後的馬車旁沒有秦檀的侍婢。顯然,這馬車是空的,賀楨並沒有接到秦檀,而是獨身一人。
    賀楨苦苦等候在南宮門前的樣子,著實有些淒涼。
    謝均見了,卻有些想笑。
    他本以為秦檀那句“我偏不與他一道走”隻是鬧脾氣,未料到竟是來真的。她是當真不把這賀楨放在心上,說拋下就拋下。
    宮門前一片寂靜,來接人的馬車都是停一會兒便走,隻有賀楨的馬車始終停在那兒。此處的大紅宮牆微褪了顏色,被雨水打過後又有些泥漉漉的,賀楨瘦削的影子拉長了映在上頭,可憐得很。
    賀楨正催著守門的宮人再去貴妃宮裏問一次,冷不防瞧見謝均過來了。他在太子麵前見過謝均一回,識得他長相,也知道謝均的名聲,當即恭敬地彎身行禮。
    “見過謝大人。”
    謝均素有賢名,乃是朝廷重臣、陛下臂膀。賀楨舊日在書院讀書時,同窗的學子大多崇慕謝均,誓要做個與他一般的有為之人。賀楨亦不能免俗,見到謝均似是朝自己走來,當即恭敬不已地行禮。
    “不必多禮。”謝均一如平常的和氣,“賀中散在此等候何人?”
    賀楨見謝均竟向自己問話,當即有些激動。他按捺住胸中激越之情,平聲道:“內人奉椒越宮貴妃娘娘之命入宮,某在此候她歸家。”
    謝均聽他說起“內人”一詞,心底忽有些古怪。
    謝均每一回見秦檀,都隻得她孤身一人,並無夫君相伴身旁。不知不覺間,他也許是將秦檀當做一個未婚姑娘來對待的。但賀楨這句“內人”,卻讓謝均清楚地意識到,秦檀是嫁了人的。
    “賀中散倒是個溫厚之人,太子若是知道了,定會嘉獎你。”謝均道。
    “謝相爺誇獎。”賀楨仰起頭,露出發自內心的笑。他雖清高,但能得人賞識,卻是極高興的。更何況,謝均聲名極佳,得他一句獎賞,堪比他人十句。不自覺間,賀楨望向謝均的神色,便也帶上了同窗間常有的崇慕。
    謝均也望見了賀楨的神色。
    他打量著賀楨,見賀楨生了一張清冷麵龐,身上帶著文人傲氣,知道他定是個以君子自居的讀書人。相貌如此,難怪秦檀曾對他一往情深。
    “賀中散,我聽聞你家中藏了一副畫,乃是名家的《蒼鷹卷》。不知哪日有幸,能得以一觀?”謝均負手,隨口問道。
    賀楨聞言,有些疑惑:那《蒼鷹卷》並不是什麽名家之作,價格也便宜,是自己隨手買來掛在書房的;似謝均這等大人物,怎樣的名家作畫不曾見過,竟要看他書房裏的平平無奇的《蒼鷹卷》?
    但轉念一想,謝均有求,他何必拒絕?於是,賀楨道:“若是大人想要把玩,隨時有空。”
    “那麽……”謝君沉思一會兒,道,“就明日吧。”
    “這……這、好。”賀楨驚訝了一下,疑惑謝均為何來得這麽急。但對方乃是當朝宰輔,賀楨不疑有他,道,“某定會出門相迎。”
    謝均點頭,與賀楨告別。臨離去時,謝均對賀楨道:“賀中散,我出來時,聽人說賀夫人已獨自回去了,你不必等了。”
    眼看著賀楨的俊臉忽漲成了青色,謝均的心情忽而大好。
    “走吧,謝榮。”謝均對小廝道。
    “……相爺,您這是?”謝榮一邊走,一邊偷偷背過身去,打量著滿麵惱色的賀楨,小聲道,“您怎的忽然想去賀中散家中了?”
    “太子有意中用他,我總得看著一二不是?”謝均又拿出了這句話。
    謝榮:……您忽悠誰呢?
    ***
    賀楨左等右等,等不到秦檀,含著微薄怒氣回了家中。果不其然,飛雁居中燈火晃晃,秦檀早已回家了。想到自己在南宮門前苦苦等候,賀楨登時就氣從心起。
    “秦檀!”他怒氣衝衝地步入飛雁居,道,“你為何不等我一起歸家?”
    秦檀正坐著整理繡繃上的線結,見賀楨闖入,她露出莫名其妙的麵色:“大人幾時來接我了?”
    “我花了銀子請內侍去椒越宮去請你,你竟敢說你不知道?!”賀楨越說越怒,手指在指腹上掐出一片月牙,氣道,“世間豈有你這樣的妻子!”
    “大人怕是不知道,”秦檀露出好笑神情,“今日貴妃娘娘的椒越宮倒了黴,左配殿塌了,我自然不能在貴妃娘娘那兒坐著,早早就回去了,不曾遇見什麽內侍。”
    賀楨一聽,氣頭微消了一點,問:“此話當真?”
    “大人不信,便去問問唄。”秦檀擱下繡繃,道,“更何況,我嫁過來的第一日,大人就說過不會對我動情。那我又怎麽知道,對我無情的大人您,會特地去南宮門去接我?”
    秦檀的話,說的賀楨麵孔一陣紅一陣白。他一甩袖子,板出正經神色,道:“我當然是沒有對你動情,隻是礙著麵子,不得不去接你罷了。”
    “那大人你何必發這麽大的火?”秦檀問,“沒接到我,不需要與我二人相處,豈不是好事?”
    “……你!”賀楨說不過他,隻覺得渾身都難受。他冷著一張俊臉,道,“你這麽能說會道,還不如多讀幾句詩!”
    秦檀聞言,麵帶譏諷地看他一眼,道:“會讀詩有什麽用?聖賢書讀得再多,有的人還是白瞎了一雙眼,連人都會認錯。”
    秦檀這句話似乎別有弦外之音,賀楨聽了,懵了一下,問道:“你是何意?”
    “隨口一說罷了。”秦檀答。
    “……你不願說就罷了。”賀楨說著,忽想起謝均的事兒來,叮囑道,“明日謝均謝大人要來,你是我賀家主母,自得出門待客。我知道你亦不歡喜我,可此事終究上不得台麵,不能讓外人知曉。”
    說這句話時,賀楨的臉皮有些發燙。他向來以君子自詡,但此時此刻的要求卻太過小人。無奈謝均實在是他崇慕之人,他不願在謝均麵前展露出不好的地方。
    “謝大人?”秦檀詫了一下,繡針竟紮入了手心。她倒抽一口,輕輕地“嘶”了一聲,低頭查看,果見得指尖上湧出了一滴血珠子。
    “沒事吧?!”賀楨一驚,三步並作兩步上來,奪過她的手指,皺眉道,“怎的這麽不小心?好端端的手就給紮痛了。”
    秦檀的指尖白嫩青蔥,但卻莫名有些繭。賀楨本以為她是個自小金嬌玉貴的千金,但這手指上的繭子卻在昭示著秦檀身上也許另有秘密。
    “無妨。”不等賀楨再看,秦檀已飛速將手指縮了回去,還將圓凳往後挪了一下。看見她唐突的行為,賀楨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麽,頓時麵上訕訕不已。
    “謝大人怎麽來了?”秦檀嘀咕道,“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定會好好和你做一對明麵上的恩愛夫妻,免得叫那相爺看出端倪來。”說罷,秦檀重新拿起了繡線,道,“大人,繡活是個細致活,你若在此,我難免不能安心。”
    她竟然是在趕賀楨出去。
    賀楨的麵色一凝,心裏的傲意被打擊個粉碎。遙想秦檀嫁入賀家前,差人往賀家送了無數禮物,殷勤戀慕之意,溢於言表。而如今的秦檀,卻是一點兒都不想見他。
    不知為何,賀楨的心底有了些微的懊喪。
    他向來要強,不願在秦檀麵前露弱,便冷冷地哼了一身,獨自離去了。
    踏出飛雁居後,秦檀那句“聖賢書讀得再多,有的人還是白瞎了一雙眼,連人都會認錯”卻總是徘徊在賀楨的耳畔。秋日裏夜風含露,吹得人通天發冷。他想著這句話,忍不住回憶起了當年遇到劫匪的那件事。
    莫非……
    莫非“認錯人”與方素憐有關?
    不,這絕無可能。方素憐能將當日救他的情形倒背如流,熟悉至此,又豈會是他人冒名頂替?
    饒是如此肯定,賀楨卻管不住自己的腳,朝憐香院走去。
    ***
    憐香院中,方素憐正在調配玉顏香肌膏。聽聞賀楨來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外出迎接。
    “大人,忙了一日,定然累了吧?”方素憐笑顏溫軟,素手捧起一盞茶,“秋日天冷,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賀楨坐著,她站著,纖纖細腰不盈一握,柔弱眉目帶著溫存之光,素白淨麗的臉蛋便如含露的蓮花似的。
    賀楨看著她,瞧見她眼底的歡喜與戀慕,心裏竟萌生出一絲愧疚。他斟酌一會兒,問:“素憐,你可還記得,當年你救我的時候,到底是個怎樣情形?”
    “自然記得。”方素憐道,“素憐為您說過許多回了,今日大人是想聽哪一段?”
    “……不、不必再重複了。”賀楨有些狼狽,擋開方素憐錘肩的手,道,“隻不過是檀兒……是秦氏偶爾提起,我心有所念罷了。她說我‘認錯了人’,一句話沒頭沒尾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麽。”
    方素憐的手微微一滯,眸光愈發溫柔似水。她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夫人的心,素憐不敢妄自猜測。不過,夫人想必是在關心此事的。前幾日,夫人又差院子裏的丫鬟來問了一回當日我救下大人的事兒,事無巨細,條條件件都要問得清楚,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方素憐似乎隻是隨口一提,很快便說起了其他的話:“大人,我家有個弟弟,雖出身醫者之家,卻一心向學。隻是我家素來貧寒,父親如今又抱病在床,素憐遍尋學館而不得。不知大人可否……垂憐素憐一二?”
    “自是可以的。”賀楨點點頭,心思卻飄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檀問方素憐那件事做什麽?難道,她還能李代桃僵,將素憐的恩情據為己有不成?
    他這一輩子,絕不會對不起方素憐。
    賀楨兀自出神,未注意到身旁方素憐的眸光已驟然一變。她垂在袖下的手指,狠狠地刺入了掌心。一旁的丫鬟芝兒見了,不由心驚肉跳。她知道,自家姨娘這是動了狠心。這賀家裏,必然會有個人倒大黴了,非死即傷。
    ***
    次日,秦檀起了個大早,將自己仔細收拾了一番。謝均到府裏來做客,可是一件大事,連老夫人都麵有喜色,直說賀楨出息了,竟能請到這樣的大人物來。
    過了午後,謝均的轎子才姍姍在賀家門前停下。
    賀楨領著秦檀到門口親迎,隻見謝家的轎子向前一斜,水紅色的簾子打起,謝均從裏頭跨了出來。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擺緙出了四團白鶴,用的線料俱為上好,一打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貴雅致;袖子裏餘出條紅絡子,結了串碧璽,原是謝均又換了新造的數珠。
    “賀中散和我客氣什麽?”賀楨見謝均行禮,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講究規矩的那個。”
    賀楨不敢從,還是老老實實地行上下官之禮,又為謝均引見秦檀,道:“這位是拙荊。”依照大楚風俗,女主人理應陪男主人出門見客。有男主人在場,這不算“不合規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為由逃脫。
    “原來是賀夫人。”謝均笑著掃過去,口中的語氣好似兩人隻是第一次見麵似的。
    秦檀低身福著,一副守禮的樣子,並無任何熱切。但謝均卻把她仔細打量了一陣,細細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著,也不管這合不合規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穩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頭浮著蝶戲水並纏枝蓮的暗紋,胸坎兒裏係了條月白的帕巾;手臂懸三幅鑲邊袖子、白藕也似的腕上掛一對銀鐲,叮咚作響。這身打扮富貴且端莊,使得她像個老成的婦人。
    謝均心底道:這打扮不太合適。
    秦檀還是穿的豔麗囂張些好,杏紅的湖綠的,再掐出細細腰肢、勾出纖纖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沒了。嫁給賀楨之後,她就得在見客時穿成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觸到謝均直白的視線,當即又垂下了頭,耳畔的墜子叮當微響。
    “某聽聞賀夫人對賀中散你是情深已久,你夫妻二人鶼鰈情深,令人豔羨。”謝均跟著賀楨朝門檻裏跨去,一路笑眯眯道,“看來,果真如此,你與夫人著實是相配。”
    秦檀配合地露出微微羞澀模樣,豔麗麵頰浮出輕淺微紅,連白嫩脖頸上都有了淡淡緋色。這般模樣,少了幾分平日淩厲,更添溫柔動人。賀楨偶爾移目,竟有些癡了。
    他知道秦檀美,可他不知道秦檀為一個人害羞動情時,會是這樣的美。他有些遺憾,自己身為秦檀名正言順的夫君,竟從未見過秦檀這一麵,隻得她無數的冷言冷語。
    賀楨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秦檀身上移回來,引謝均去前廳坐。
    前廳的茶不算上好,但待客尚可以。謝均隻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品,笑吟吟問道:“敢問賀夫人,賀中散平日都愛些侍弄些什麽?某願投賀中散所好。”
    秦檀在前廳布茶,聞言揚頭,露出輕淺笑容,笑靨裏似藏著眷眷濃情,瞧著賀楨的眸光也如帶了蜜似的溫柔:“我夫君平日最愛伺弄筆墨,是個紮進書裏就出不來的人,最愛讀《左》、《春》,總說得益匪淺。此外,也愛賞畫,自個兒也常提筆,就是畫技算不上精湛,夫君常常望洋興歎。”
    她說罷,偷偷剜一眼謝均。她知道,謝均這是趁機為難自己,想要她剝下那張賢惠的畫皮。很可惜,上輩子的她將這張畫皮戴得出神入化,如今細說起賀楨的喜惡那便是信手拈來、輕而易舉。
    想看她出糗,沒門!
    賀楨聽她對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時有些發愣。他本以為秦檀對自己毫無了解,未料到事實恰恰相反。當下,他對秦檀的感情愈發複雜了。
    “怪不得賀中散慧眼識珠,購得了《蒼鷹卷》這樣的名作。”謝均不動聲色,摑掌而歎,“看來,賀中散對畫情有獨鍾。”
    得謝均如此讚譽,賀楨心下微喜。饒是他從來告誡自己,勿要為外物所動,但謝均卻並非旁人,乃是一等一的賢能之臣,他又如何能不欣喜?
    “謝大人,我這就命人將那《蒼鷹卷》取來。”賀楨拱手道。
    “不必特地勞人跑一趟。”謝均起了身,散漫踱步,“既然都來了,那不如去書房一觀。不知賀中散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賀楨愈發彬彬有禮,“謝大人這邊請。”
    幾人沿著廊子朝書房走去。賀家不大,那廊子左右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一眨眼便到了書房。賀楨捧出那副《蒼鷹卷》,呈到謝均麵前,請謝均細查。
    但見畫軸上停著一隻鷹,翅膀將展未展,目光銳利,盯視著遠方的草原,大片大片的留白顯得畫軸極為肅穆空曠。這鷹栩栩如生,極有王者之風;然畫技雖佳,這副畫作卻不算最上品,離“驚豔”也差得很。
    “不錯。”謝均的眼神在畫卷上掃了一番,語氣淡淡,無有什麽起伏。賀楨聽了,不由有些奇怪:先前如此渴求看這幅畫的謝大人,怎麽在真的看到了這幅畫的時候,顯得如此冷淡呢?莫非是這幅畫乃是贗品?
    但見謝均淡然移開目光,指縫裏佛珠子慢慢向下一溜,口中閑適問:“賀夫人,這副《蒼鷹卷》乃是你夫君的珍愛,你可知道這畫卷上有何妙處?”
    秦檀以帕掩麵,舒眉冶豔一笑,道:“這我倒是不清楚的。夫君愛重這些畫卷,不嚐讓我見他們。我到這書房裏來,至多也隻是磨磨墨、打打扇,免得夫君不爽利。”
    她這話說的自然,仿佛是真的一般。賀楨聽著,腦海裏不由浮現出那樣的一副畫麵來——
    夏夜微炎,蟲鳴不休。秦檀搬了涼椅,坐在書桌旁打扇。美人脖頸雪膩、笑容冶豔甘甜,手中小團扇一撲一閃,帶起涼涼微風;或是夜半燈影綿長,秦檀立在桌旁,婀娜身影粉膩生香。她輕撩緞邊袖口,嫩芽似手腕輕磨墨團……
    夫妻恩愛,和樂無雙。
    賀楨想著那副畫麵,不由有些出神了。很快,方素憐的麵容出現在他腦海裏,打散了他不該有的幻想。他咬咬牙,在心底潑了自己一盆涼水:他此生已是辜負了素憐,又怎可再對另一個女子有非分之想?真是下作!
    一旁的謝均聽了秦檀回答,若有所思。旋即,他低下頭,漫無目的地看起那副《蒼鷹卷》來
    難得的安靜時分,秦檀怔怔盯著謝均手間的佛珠,在心間猜測他來賀府的原因——
    可是太子殿下授意?是太子殿下又想警告自己了?亦或是替燕王妃探路,再來警告她勿要靠近燕王妃?
    她望著謝均,神色有些征然。
    她的目光裏,是謝均垂下手臂,修長手指在背後慢慢弄著佛珠子。日光斜照,落著灰塵的窗欞微微發亮,空中有星點塵埃在起伏。
    “通”的一聲輕響,是謝均的食指撥過一顆赤紅的佛珠子。玉瓷骨節被日光照得發白,袖邊兒緙的立水團紋又被鍍得有些發燙了。
    “這副畫卷,布局取平遠之勢,敷色純粹、濃淡合宜,有古風捭闔之勢。正所謂‘絛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實為難得。”謝均淺笑一下,移開目光,“賀中散好好藏著罷。”
    他幾句話,恰鋒利地評出了這副《蒼鷹卷》的妙處,此外可以說是別無佳處,賀楨不由心底有了讚敬之意。
    “大人抬愛這幅畫了。”賀楨道。
    “何必這麽說?”謝均眸光微動,其中深意隱隱,若海波下藏著日月。他拂一拂袖,道“賀中散家中,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兒,外頭少見,稀奇古怪得很,讓人忍不住想探查一二。”
    賀楨笑笑,心道:一副《蒼鷹卷》,原是這麽有趣的麽?
    日頭漸西,謝均府上還有事務要理,他不能在賀家久留。品賞了一會兒畫卷後,謝均便告辭離去。賀楨親自相送到門前,直到謝均的轎子離去後,他才直起了腰。
    秦檀很少見到他如此屈順的模樣,便挑眉道:“喲,大人,你不是從來不願阿諛權貴,怎麽到了謝大人這兒,就變了個模樣?”
    賀楨卻依舊是心潮澎湃,清俊麵容泛著微微紅光。他不計較秦檀的挑釁,道:“謝大人不比常人,我來京中這段時日,耳中聽聞的俱是他的佳名。先前淮北瘟疫,他奉帝命前往淮北治理疫疾。雖出身富貴,謝大人卻能不計性命,為天下百姓謀安康。這等大賢之士,若我再在他麵前計較什麽清骨傲氣,豈不是貽笑大方?”
    秦檀失語,心底納悶道:原來謝均還有這麽大本事,難怪穩坐宰輔之位不曾動搖。
    好一陣子,賀楨才平複下來。再看向秦檀時,目光已恢複了澈然平靜。他對秦檀道:“既客人已經走了,你不必勉強自己與我裝對恩愛夫妻。”
    有一瞬間,賀楨想起了方才那關於夏夜打扇、紅袖添香的幻想,但那幻想很快便消散無蹤了。他像是要定住自己的心神,對秦檀道:“秦氏,我已允了素憐一生一世,必不會對其他人動心,你且放心吧。”
    說完這句話,他目光炯炯地盯著秦檀,想從她的麵容上尋找出什麽破綻痕跡。然而,對麵的女子無悲無喜,豔麗的麵孔自如淡然,沒有任何波瀾。
    “我知道了。”她這樣說著,轉身離去。
    賀楨聽著,有了一分失落。
    ***
    秦檀回到飛雁居後,有個丫鬟進來通傳,說燕王妃送了禮物過來。
    “什麽禮物?”秦檀微奇。
    那丫鬟呈上一本書冊,見左右無人,便俯身到秦檀耳邊,小聲道:“是有人借了燕王妃之名送過來的。”
    秦檀聞言,愣了一下——誰有這個能耐,能借燕王妃的名義?
    她低下頭,發現那“禮物”卻是一本戲譜,嶄嶄新的樣子,顯然是剛從書鋪裏頭買來的,書封上寫了“長生殿”幾個大字,乃是講述唐明皇與楊貴妃如何恩愛無端的折子。略一翻看,便見著什麽“朕與卿盡今生偕老”;什麽“百年以後,世世永為夫婦。神明鑒護者!誰是盟證?”,好不深情。
    秦檀略一想,就想通了。隨即,她氣笑了。
    這本《長生殿》是謝均送來的,大概是想諷她如個戲子似地擅長演戲,演的還是郎情妾意的那一折。
    誰說謝均為人好相處?明明心眼壞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