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絕色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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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謝均來過賀家後, 賀楨提起謝均的次數就變多了。每每下朝歸來,皆要讚幾句謝均的好處,今日是誇謝均忠心直諫, 明日是讚謝均深謀遠慮。一旦提到謝均, 賀楨的眼眶便清明得發亮,好似尋著了個官場的風標似的。
    隻可惜, 陛下身子日漸羸弱, 原本是三、六日一朝, 如今已改成十日一朝。賀楨不能常常見到謝均, 就隻能在秦檀麵前誇他。
    賀楨脾氣有些怪,不夠圓融, 與同僚也不大相處得進去。同僚往來,皆要去風月場所喝酒聽曲, 獨他一個早早回家去,分毫不沾風流韻事。那些酒水, 他亦是碰也不碰的。如此一來,同僚皆暗暗嘲諷他假清高、裝模作樣, 賀楨在官場間根本無人說話。
    待回到了家裏,他想同旁人傾訴一番謝均的好,左右都尋不到人。賀老夫人與不中用的弟弟自是不必說, 方素憐雖溫柔小意,又是他珍愛之人, 可於朝堂之事卻毫無所知。挑剔來去, 竟隻得一個秦檀可說說話;至少她出身大家, 懂那麽點京城事。
    秦檀每每聽到賀楨誇謝均,就覺得心裏有點兒氣。
    那相爺的心眼小的好,知道她不愛賀楨,還要特地上門來窺個真假;末了,竟送了一本戲譜,諷她演戲演得真。難怪謝均一直不娶妻,想來是怕自己的小心眼禍害了別的女人。
    “檀兒,今日陛下震怒,要斬那禦史中丞,整個朝堂俱無人敢發聲,唯有謝大人上前直諫,令陛下留下了中丞一命。”賀楨提到謝均,神色都亮堂了起來,“若是人人皆如謝大人一般,大楚社稷必將穩也。”
    秦檀聽得耳朵起繭,忍不住潑他一盆冷水:“那謝大人可不是如表麵上一般和氣好相處的。能與太子殿下打交道的人,又豈會真的是好人?”
    賀楨喉中話噎住了。他垂了袖口,道:“婦人不得妄議政事。”
    秦檀:……是你自個兒與我提起的政事,怎麽反倒怪起她來了!
    秦檀煩他,當即低了頭管自己繡鞋履。可秦檀不答話了,賀楨卻又覺得意興闌珊。這說起話來無人能搭腔,終究是一件寂寞之事,他還是挺想有個人能與自己講講這等朝堂之事的。於是,他問道:“太子殿下慧眼識人,頗具賢才,你怎麽可以那樣說他?”
    秦檀:……這家夥不是說婦人不得妄議政事嗎!怎麽又問起這檔子事來!
    “我隨口說的!”秦檀不高興,擱下繡線鞋幫去簾後頭了。
    如今陛下尚在,太子自是不敢太過放肆。但他日太子登基,那便是本性悉數暴露,殘戾莫測、荒淫陰狠,叫大楚國人俱是心寒。幸好,尚有謝均在旁匡正,令太子不至於太過行差踏錯。
    賀楨還想誇謝均,此時,外頭卻來了個小丫鬟,乃是憐香院裏頭服侍的下等仆傭。“大人,夫人,方姨娘忽而有些頭疼,想稟明夫人,去請個大夫。”
    “素憐身子不適?!”賀楨立即蹙了眉,朝外頭走去,“快帶我去憐香院,我去看看素憐。是著了涼還是怎麽的?竟弄得這麽不小心。”語氣間,俱是擔憂。
    走到門前,賀楨還不忘回頭叮囑秦檀:“你不要怠慢了素憐,她雖是賤妾,可卻是個良善溫柔之人。不管你容不容得下她,她病了,都是要好好照料的。”他緊緊盯著秦檀,語氣嚴肅得很。
    方素憐一旦出了事,賀楨心中的天平立即傾了過去。
    秦檀“嘖”了一聲,道:“知道了,自然會緊著你的心上人,又不是差那點兒銀錢。”
    她看著賀楨遠去,心底有一絲冷意。
    她知道,方素憐終於開始著急了。
    秦檀試探著提過幾次當初盜匪的事兒,方素憐若是從賀楨這裏知道了,早就該慌張了。她能穩坐到今日,已實屬不錯。如今賀楨在秦檀這裏多坐一會兒,方素憐便會心急,急忙忙借口將賀楨騙回去。
    若秦檀沒猜錯,方素憐很快就會設下另外一局,將她置於死地。
    ——方素憐將賀楨喚回去,那樣也好。
    賀楨便多與方素憐做做伴,免得對自己生出什麽不應該的情思。如此,他日和離之時,才不至於拖泥帶水、惹出亂子。
    她是一定會離開賀府的,缺的,不過是那一個和離的良機。
    ***
    賀府,寶寧堂。
    賀老夫人歪在榻上,賀二夫人楊寶蘭正小心地給婆婆錘著腿,一副恭敬的模樣。
    楊寶蘭已錘了小半個時辰,手臂酸痛不已。她堪堪提著酸疼的手,在心底咒罵著:老虔婆!年紀一大把,不躺進棺材裏去,就知道拉青春妙齡的媳婦來做規矩!
    旋即,楊寶蘭斂去眸中一抹怨意,擠出笑容,對賀老夫人悄聲道:“娘,最近呀,寶蘭聽了一個不得了的傳聞!”
    老夫人的丫鬟們都習慣了楊寶蘭咋咋呼呼的樣子,所有丫鬟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人抬頭。賀老夫人懶懶耷著眼簾,道:“又是什麽破落事情?”
    楊寶蘭停下捶腿的手,湊到婆婆耳邊,小聲道:“嫂子她呀,在嫁給大哥前,還另說了一門親事。也不知因著什麽事兒黃了,後來,嫂子就鬧著要嫁給大哥了。”
    賀老夫人波瀾不驚,道:“哪兒聽來的胡言亂語,值當你亂吹耳邊風!”
    “這哪是什麽胡言亂語?”楊寶蘭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我娘家的親戚,與東宮裏的侍衛有些交情,知道嫂子的事兒。好像嫂子她……原是說過一個貴人的,險些就嫁了過去;後來,這親事說不成了,嫂子卻莫名其妙地要嫁給大哥!因那樁親事隻說了一半,那貴人的顏麵又不可折損,便誰也沒有聲張。所以,此事隻得京城的一流貴介清楚。我們這等人家無緣得知,這才被秦家給蒙在了鼓裏!”
    賀老夫人聽了,心底猶若擂鼓。
    仔細想來,秦檀鬧著要嫁給自家兒子這事兒,確實有些詭譎。這秦家雖不算一等一的名門,比不得謝家、殷家那樣的開國之族,可也是在京城有頭有臉的門戶。而賀家彼時初初來京,一窮二白,什麽都沒有,秦家怎麽就肯把二房的嫡女下嫁了呢?
    秦家來提親的時候,說秦檀仰慕賀楨年少多才,這才執意下嫁。賀老夫人見秦家權勢顯赫,秦檀嫁妝又豐厚,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如今想來,實在是疑點多多!
    但是,賀老夫人仍要維護一下秦檀的顏麵。“老二家的,便是檀兒先前說過人家,那又如何?她辭了別人的親事嫁給楨兒,可不是說明她情深義重?”
    “娘,可嫂子嫁過來後,也沒見得與大哥琴瑟和鳴呀!”楊寶蘭道。
    “還不是因為方素憐那個賤人!”賀老夫人氣不打一處來,“小狐狸精似的滿身騷味,將爺們兒迷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有一日,將她給趕出門去!”
    楊寶蘭心底跳了一下,暗暗斥一聲“老虔婆”,繼而,又笑著繼續吹耳旁風:“您不知道,嫂子對大哥,那是一點情意也無。尋常女子,若見夫君寵幸妾室,定會黯然神傷;可嫂子她卻悠然自得,仿佛正合了她的意!娘,寶蘭我真真是替大哥不值。嫂子嫁給他,恐怕是別有隱情!”
    饒是賀老夫人從來不喜楊寶蘭,此刻一聽,也覺得有那麽幾分道理——世間哪來白吃的午飯?秦檀下嫁給楨兒,定是有所圖謀。
    莫非,她是因著某種緣由嫁不出去了,這才匆匆下嫁給了楨兒……?
    也對,賀家初來京城,不知底細又一窮二白,正是個最好的選擇!
    賀老夫人心跳若狂,抬手招來丫鬟秋水,道:“去,安排個小丫頭,給我緊緊盯著秦檀。”
    一旁的楊寶蘭聽了,露出個得意的笑。
    她有高人指點,自是妙計在手。如今,她這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她就不信,這一回,秦檀丟了老夫人的信任,還能和她爭這家中的中饋之權!
    ***
    東宮。
    “太子殿下,恭貴妃娘娘遣奴婢來送禮。”
    桌角下鋪碾雕白玉,方櫳上頭羅織紅紗。太子斜倚在榻上,錦履擱在腳敦兒處,瘦削的身子骨似一杆竹。
    簾外的宮女正在換熏香,及膝高的博山金腳爐上停著鴟吻狻猊,宮女正將赤色的香丸朝狻猊的口中投去。細膩蔥白指尖撥過一顆滾圓香丸,那金腳爐的肚子裏便傳來“噌”的輕響,煞是動人。
    “恭貴妃?”太子劍眉一豎,眼神有些狠戾,“她送的什麽禮,又是為什麽送禮?”
    送禮的是個小太監,雙股戰戰兢兢,整個身子如篩糠似地抖著。恭貴妃與皇後不合,他替恭貴妃來東宮送禮,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既得罪不起太子,也得罪不起貴妃,隻能在這兒做一塊砧板上的魚肉。
    “回殿下,貴妃娘娘說,東宮的趙良娣剛去了,您身邊定然缺人。娘娘特意挑了些絕色美人,想要送給殿下您。這盒子裏都是些美人畫卷,殿下您看上哪一個,便告訴貴妃娘娘,不日美人便會來您宮中伺候。”
    太子微仰起下巴,狹長眉眼裏掠過一層凶銳的光。
    趙良娣是他親自賜死的,對外隻說是暴病而亡。恭貴妃在這個時候送美人來,安的是什麽心思?
    “貴妃娘娘往太子的宮中送美人……這,似乎不太合規矩。”
    小太監聽見有人如是說著。一抬頭,才發謝均坐在榻前圓凳上。見到了謝均,小太監輕呼了一口氣,暗道一聲“有救了”。
    旋即,小太監在心中暗暗嘀咕:什麽規矩不規矩呀?陛下病成那樣,貴妃娘娘早慌了神。貴妃的父親早亡,貴妃娘家沒了主心骨,有些落魄了。陛下一去,她可不得被皇後娘娘逮著機會發落?如今恭貴妃整個人都有些魔怔了,日日在宮裏頭焚香拜佛,弄得煙霧繚繞的,哪還管的著什麽規矩!
    太子起了身,慢慢步去,打開小太監手中的盒子,但見裏頭放了五、六卷美人畫卷。太子用雙指挑起畫卷,隨意打量,卻見前幾幅畫上的女子都容貌平平,根本比不上趙良娣的一根手指頭。
    恭貴妃這是何意?
    再往下翻,卻隻覺得眼前嘩然有了天光,原是個質如芍藥、粉墨盎然的豔麗美人,粗粗一看便知是個絕色。
    太子正要細看時,旁邊卻有人伸過一隻手,將那副畫卷扯走了。這手骨節玉白分明,腕上纏了三圈小紅子佛珠,正是謝均的手。
    “……均哥,你做甚?”太子問,“讓孤瞧瞧,恭貴妃是在耍什麽把戲。”
    “太子殿下,您不必看這幅畫像了。這畫上女子,已然出嫁。”謝均麵色不改,淡然卷起了那副畫卷,垂袖放到身後,“貴妃娘娘送已婚婦人的畫像給殿下您,實在是有些胡鬧。不如,將此事稟告皇後娘娘。”
    謝均說罷,將那畫卷藏得更後。太子想碰,都無法夠著。
    他手中握著的畫像不曾卷好,露出角落一個名字:秦氏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