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73章 布日古德
字數:15646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長公主不想死 !
支付寶搜索534355180領紅包, 加一分錢即可充值到晉-江 而一個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還如何治理這個國家?
其實顧錚本來也打算要救唐禮臣,所以知道賀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樣, 他其實是有幾分高興的。
他看著賀卿, 賀卿以為他要說點兒什麽,但最後,顧錚也隻是淡然地收回視線,點頭道, “好,這個忙我幫了。”
跟聰明人說話, 總是更省力氣。
不過,賀卿可不會主動承認, 落人口實,她含笑道, “這怎麽能說是幫我的忙呢?顧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國於危、維護朝廷的臉麵與威嚴,難道不是分內之事?”
顧錚失笑,“真師這過河拆橋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顧大人本來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舉了。”賀卿神色不變,口中淡淡道。
顧錚自然也不會承認,隻一笑, 將話題轉回了唐禮臣的事情上, “真師可有良策?”
“這種事哪有萬全之策?”賀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鬧得很大,其實還是在看朝廷的應對。這種事絕不能後退一步,當發兵鎮之,難道還要與他們講道理不成?”
朝廷表現得越強勢,亂民才不敢擅動。而後再派人前往接應。唐禮臣又不是棒槌,隻要有機會,必定能夠從府衙之中逃出來。屆時少了人質,要解決亂民就容易了。
顧錚搖頭道,“如今朝中局勢如此,太皇太後隻怕不會應允。”
一旦打起來,必然要牽涉到方方麵麵,對朝廷而言是個不小的負擔。太皇太後如今的態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絕不會主動給自己攬這種麻煩。
花一點小小的代價將瑞州的亂民安撫下去,對她而言更簡單。
“這你不必擔心,”賀卿深吸一口氣,“若是顧大人能說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後進言,我就能借機說服她。”
顧錚看了她一眼,低頭思量片刻,點頭道,“好。”
他沒問賀卿是否有把握。這個問題的答案,隻要看看賀卿現在緊張的表情,就可猜測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畢竟不多,大多數時候,不過是博那一個可能罷了。總不能因為未必成事,就什麽都不做吧?
不過,偏偏選了這條路,這位慧如真師的膽子的確不小。不論她的話說得多委婉,實際上還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後,以勢壓之。這種做法,稍有不慎,恐怕會將所有人都折在裏頭。
但風險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經決定要做,顧錚心想,不如就來一把大的。
下午接著議事,賀卿並未繼續參與。早上是適逢其會,但她一直留在谘平殿內,畢竟不妥。在這種事情上,沒必要惹來別人的疑竇。
她去了一趟坤華宮。
張太後的肚子已經七個月,腹部明顯凸起,雖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響並不大,但整個坤華宮的氣氛卻緊張了不少。行動間必要有人上前攙扶,以免出現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親自盯著,看得很緊。
就連賀卿過來說話,她也一定要跟在旁邊,免得賀卿再攛掇著張太後去做什麽。
如今張太後肚子裏的孩子最要緊,賀卿本來就沒打算讓她牽扯進來,見她一切都好,便主動起身告辭了。
回轉問道宮,她便枯坐房中,不斷翻閱記憶,尋找能夠勸說太皇太後的各種說法和依據,務求能夠打動她,讓她改變主意。
這天下午的議事,如賀卿所料,並沒有結果。
這也不奇怪,舉凡這種牽扯很廣的事,少有能夠迅速定下來的,朝上總要議上幾日。
顧錚的動作夠快,第二天早朝時,薛知道便當眾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而他的話就像一個引子,立刻有無數官員站出來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就連原本力主安撫的汪同,麵對這樣的局勢,都不免弱了聲勢。
這完全在控製之外的變化讓太皇太後十分不快,早朝並未持續太長時間就散了。
因為太皇太後直接拂袖而去,後續自然就沒了安排。重臣們站在大殿裏麵麵相覷片刻,而後由薛知道出麵,讓值守的內侍通傳,請求前往谘平殿奏對。
太皇太後聽到內侍轉達的話時剛剛更衣完畢,正在喝茶潤桑,聞言氣得將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訴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見人!”
下麵的態度如此整齊劃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後已經全然接收到了。
來自朝臣的聲勢,讓身居高位的她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看似是她執掌朝政,但實際上,她卻隻能倚重朝臣來處理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變主意。
這是太皇太後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糟糕的感覺。即使明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還是驚怒不已。
這種時候,她無法心平氣和地接見朝臣,不如不見。
等傳話的內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來,抬手掐著眉心,感覺十分頭痛。
賀卿一直在關注此事,幾乎是掐著時間過來求見的。太皇太後想著她在許多事情上都頗有見地,便宣了她來見麵。
地上的碎瓷器還沒有收拾,也就成了賀卿最好的切入點,“這可是娘娘最愛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這一套還是惠帝爺在時燒的,後來總燒不出這麽好的顏色。”
她說著,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瓷片,放在手心裏,搖頭歎息。
“你不見哀家正生著氣?也不來勸,倒是光顧著看瓷器了。”太皇太後嗔怪了一句。但被賀卿一打岔,情緒倒是平複了一些。
賀卿這才笑問,“是誰惹得太皇太後如此生氣?實在該罰!”
太皇太後的連沉了下來,“法不責眾,他倒是打的好算盤!哀家也不過白氣一回,若當真責罰了,隻怕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這話是怎麽說的?”賀卿露出了一點惶恐之色,“娘娘可是為朝上的事煩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後道,“一場民變,既然事出有因,那隻需解決了也就是,若真打起來可不是勞民傷財?可朝上的大臣們,似乎都認為該打。卻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戰事一起,隻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來是為了這事。”賀卿將手裏的碎瓷片放下,對太皇太後道,“外頭的事我不懂,不過娘娘若是不生氣,我倒有一句話要說。”
“什麽話?”
“這一仗,的確該打。”
太皇太後勃然變色,“怎麽,連你也要來做說客?”
“我一個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誰會請我做說客?娘娘且聽我分說,”賀卿不慌不忙道,“外間的事不論,但正因為朝中如今不算穩定,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麽說?”大抵因為賀卿並非利益相關之人,太皇太後便也多了幾分耐心。
賀卿道,“春秋時,楚國為五霸之一,國力強盛。然而楚莊王病逝早亡,年僅十歲的楚共王繼位,楚國便陷入了危機之中。為了穩定局麵,代理朝政的太後與大臣商議,決定聯合齊國攻打魯國。我也曾聽聞,草原民族為了緩解內部分裂與爭鬥之勢,往往總要糾集起來,對中原用兵。太皇太後試想,這是為何?”
太皇太後也讀了不少史書,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外麵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便可以順利將矛盾轉移,反倒有利於內部團結。”
“正是如此。”賀卿點頭道,“瑞州自然是癬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聲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協力,便是興師動眾一些又何妨?——正是要興師動眾,好教所有人都知曉,國朝仍然穩固。”
賀卿見林太後麵色大變,也跟著踟躕起來,仿佛吃驚得忘了避嫌,“怎麽……竟是真的?”
林太後震驚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瞞她,微微點頭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錯,他們這一支人丁單薄,這一輩更是隻得他一個。才十幾歲的年紀,上頭父母都沒了,他以世子之身監國,也做得似模似樣。如今襲了爵,更添沉穩,想來能承擔得起這江山之重。”
她說到這裏神色微冷,“但若外間真有這樣的流言,隻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還沒死呢,怎麽這外人的手,已經能伸到宮裏來了?
賀卿自然不是真的聽過這樣的流言,隻是想借此機會給林太後提個醒。見已經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問林太後,“選出來的人,都是如中山王這般年紀的麽?”
林太後微微一歎,“可不是?國賴長君,何況這兩年朝堂上變故太多,已經不像樣子。若沒有個年長的皇帝壓著,隻怕……”
她沒說下去,但未盡之意賀卿已經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後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賀祁嚇怕了。那孩子實在跳脫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這個年紀又最是愛跟大人對著幹的時候,不管是太後的話還是政事堂裏先生們的話,都一概不聽,著實令人頭疼。
所以選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這麽選,原本沒錯,隻是……
賀卿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開口,林太後已經看出了她有話說,便道,“怎麽,真師心裏有顧慮?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麽樣的話,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會知曉。”
“事關重大,本不該隨意置喙。”賀卿抬起頭來,直視林太後,維持著這個有些不敬的姿態道,“但太後可曾想過……國賴長君,但長君可不需要一位不親近的長輩,到時候……說句僭越的話,皇嫂又該依靠誰呢?”
這話說得著實大膽,林太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的看著賀卿,半晌未能回神。
過了一會兒,她才若有所失的回過神來,看向賀卿的視線裏頭一回帶上了幾分認真。莫名悲意上湧,但她靜默半晌,最後隻化作了一句歎息,“如今,這番話也隻有你能說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該過問這些事。”賀卿低下頭道,“隻是如今的情形,我與娘娘也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這一番話,並不是賀卿危言聳聽。
事實上,中山王賀垣,要遠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強。於是事情的發展,也就遠超所有人的預料。
就是這個在林太後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後看重他們那一支人丁單薄,以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為過早見慣世事風霜,卻養成了這位中山王陰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還沒當上皇帝,就先給了林太後一個沒臉。
——入城後,朝臣們請他以儲君之禮登位,但他卻直言自己年紀比大行皇帝還要大四歲,論起來也該是平輩的堂兄弟,駁回了這個要求,隻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殯葬祭奠乃至其他一應禮儀,自然也不能比照儲君之禮,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該榮升太皇太後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連太後這個位置,都快坐不穩了。
這還不夠。事實證明,這隻是賀垣計劃中的第一步。
因為拗不過他,時間又不等人,最終朝臣們說服了林太後,允許他以皇兄的身份繼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儀一結束,登基大典辦完,新君冊封的第一道聖旨,就將他與林太後本就危如薄冰的關係徹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為先皇!
這就是賀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後順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幹祖先,為自己正位的同時,也將本就已經足夠艱難的林太後擠到了十分尷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麽呢?
林太後自然不會應允,朝臣們也不可能答應。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來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於是這件事始終曖昧著,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賀卿死前,也沒有真正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如果隻是這樣,其實跟賀卿也沒什麽關係。她跟林太後說不上親近,跟大行皇帝也好,靈帝也罷,都沒多少骨肉親情,不必要為他們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後被賀垣打壓下去,為名聲計,就該多親近其他的皇室宗親。她這位已經出了家的大長公主,正是不二人選。她的日子,或許會比之前還好過些。
可是誰叫賀卿複生的時候出了一點意外,腦子裏多出來一個魂魄,又給她留下了一段記憶?
她所不知道的事,這段記憶裏都有。
雖然非常簡略,省卻了凶險複雜的過程不提,隻有一句結果:賀垣為追封生父,與宮中林太後及朝臣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權力爭鬥,持續整整三年時間,史稱“大禮議”。
這件事最終的結局是賀垣勝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顧,就非要辦成一件事,誰能攔得住呢?
可是他們又都輸了。
大楚曆經兩位荒唐帝王,本來就亂象頻生、岌岌可危,選擇賀垣這位“長君”,就是為了盡快穩定局勢,治理好天下。結果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廢政事,使得整個朝堂陷入一場可笑的內部爭鬥,空耗實力。
三年後,就在他終於如願追封生父為皇帝,心滿意足的將對方的靈位送入太廟,與大秦曆代君王比肩的時候,西北狼族鐵騎南下,以銳不可當之勢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時間便攻入京城,俘虜了皇帝及一幹大臣。
大楚滅。
賀垣,史稱——末帝。
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慘烈了,遠遠超出了賀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雖然已經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還是忍不住來提醒林太後。
誰都好,就是不能選這個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愛國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長公主的尊位……隻是,跟個人比起來,萬裏江山太大太沉重,賀卿下意識的就不想讓這個皇朝結束得像自己一樣可笑,簡直毫無尊嚴。
這是浩浩曆史長河帶給她的一點淺薄的念頭。
這莫名的情緒壓在她身上,讓她輾轉反側,最後還是站了出來。
賀卿恍惚間,林太後已經有了決斷。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幾年了都好好的,等閑也不至於會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兒子,而是個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還憑什麽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錯了。”她握了握賀卿的手,“隻是孩子年齡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養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個嬰兒回來養活的可能了。自己帶在身邊養大的,總歸更親近。而且前頭這十幾年皇帝不能親政,萬事便要依靠她這個太皇太後。
“也不必選太小的。”賀卿道,“六七歲就很好,知道輕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須得有人依靠。”
林太後遲疑道,“六七歲已記事了,是否會與哀家不親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與其瞞著,倒不如光明正大。”賀卿道,“最好是選那父母雙全的。他們為了避嫌,反而不敢親近,才更顯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長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著,他總不可能迎回宮裏當太上皇。”
賀卿如今頗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意思,防範得十分嚴密。倒是林太後一時沒想到這裏,此刻一個激靈,不由想起中山王賀垣來。那孩子就是家裏什麽人都沒了的,焉知將來不會這麽辦?
到那時她該如何自處?
心底最後一絲猶豫盡去,她點頭道,“難為你考慮得周全,我這一陣子精神不濟,竟是半點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萬機,自然顧不得這些瑣事。”賀卿自謙道。
一番交談下來,林太後對待賀卿的態度顯然多了幾分真的親熱。想著賀卿見事明白,以後在宮裏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後你得了空,千萬多往我這裏來。咱們說說話,做個伴兒。今日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賀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謀劃新君之事,自覺的站起身,對著林太後一禮,才終於掀開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實外頭帶回來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記得大行皇帝雖然沒有正經妃嬪,身邊卻也有幾個伺候的人。太後娘娘從外頭挑人之前,何不先讓太醫給她們診個脈?”
重生以來,賀卿很少去想從前的事。尤其是臨死之前那些事,隻要稍微想想,就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悶與絕望。
可是現在她才發現,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記了。
那些事是不可能忘記的,不但沒有忘記,它們還刻在她的骨子裏,如影隨形。
賀卿靠在車上,緩了好一會兒,才讓心跳平複下來。她拿出手絹,拭去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端正了臉色,這才喚了外頭的玉屏進來伺候。
“真師的臉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溫茶水遞給她,有些擔憂地道。
賀卿閉了閉眼,道,“隻是暈車。”
“那真師躺下歇會兒吧,這才剛剛出城,還得走一會兒呢。”因為隊伍太過龐大,速度自然也不會快,走了這麽半天,才剛出了城門。
賀卿抿了一口茶咽下去,將茶盞遞給玉屏,重新靠回枕頭上,閉著眼道,“躺著也難受,你陪我說說話。”
“是。”玉屏應道,“真師想說什麽?”
“我好像沒有問過你的事。”賀卿道,“你是怎麽入宮的,進宮多少年了,家裏可還有人?”
“咱們大楚的宮女都是采選來的,選中之後家裏就能拿一筆錢。家裏揭不開鍋,就送了奴婢去應選。從十二歲入宮,已有五年了。”玉屏道,“走時家裏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如今不知怎樣了。”
“這些年沒有聯絡?”
“奴婢的老家在江南,山長水遠,如何聯絡?”玉屏笑笑。
賀卿睜開眼睛看著她,低聲問,“家裏人送你去應選,從此骨肉分離,你可怨恨過?”
玉屏臉色一白,怔怔地想了一會兒,低頭苦笑,“怨恨又如何?家裏揭不開鍋,留下也沒有出路,說不準什麽時候就餓死了。入了宮,跟著貴人們,不知多好過。”
語氣卻全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還是怨恨的。”賀卿轉開了眼,盯著車頂裝飾用的彩綢,“便是貧苦人家,窮得揭不開鍋了,也是賣女兒來養活兒子。我們女子生在這個世上,太苦了。”
貴如金枝玉葉,人生隻是一場悲劇。賤如貧家女子,多半也隻能隨波逐流,掙不出所謂的出路。
這究竟是怎麽了呢?
明明大楚號稱承平盛世,不管往前還是往後比,都不差什麽。
“殿下……”這番話不知怎麽,讓玉屏一陣心慌,忍不住開口叫道。
賀卿瞥了她一眼,“你叫錯了。”玉屏慌忙低下頭去,改了口,“……真師。”
這個稱呼叫出口時,她陡然就明白了賀卿說出方才那句話時心中的悲苦,因為就連她自己,在明白的這一刻,也忍不住淚意上湧。
賀卿又道,“玉屏,若是我現在放你出宮,你可願意?”
這一回玉屏露出了絕無任何誇飾的驚慌,她慌忙地跪在車廂裏,一手抓著賀卿的袍角,有些無措地問,“真師,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麽?”
“沒有。”賀卿一顆心晃晃悠悠,沒有著落,聽到這句話,並不意外,卻還是免不了有些悲哀,她搖頭道,“我不過隨口一說。你不想走,就繼續留下吧。”
“多謝真師寬宥。”玉屏連忙抹去眼淚。
賀卿搖了搖頭,“罷了,取書來,我讀一會兒。”
她最近看的不是道經,而是史書。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必須要爭分奪秒。那一點因為玉屏而起的遺憾,很快就被無數的文字淹沒,再尋不見了。
沒有人講解,賀卿看起書來也是囫圇吞棗,隻能努力跟那份記憶之中的各種觀點對照起來,勉強理解。
她自知這樣肯定會留下很多問題,但眼下也顧不上了。
車子停下時,她才勉強看了半章書,看得頭昏腦漲,整個人還沉浸在書中的氛圍裏沒有回過神來,險些直接磕在車廂上,被玉屏抬手擋了一下。
賀卿回過神來,放下書揉了揉額頭,便聽玉屏道,“真師,到地方了。”
祭壇並非本朝所建,是在前朝留下的遺址上修繕而成,占地極廣、莊嚴恢弘。賀卿站在車轅上遠眺,也不由生出了幾分震撼。不過這種心情,沒多會兒就被破壞了。
作為女眷,她是沒資格入內參加祭祀的。所以沒多久,就有內侍省的人過來安排她們這些人,以免衝撞了前麵的祭祀儀式。
賀卿被安排跟皇室宗親們待在一起,鶯鶯燕燕看起來十分熱鬧。
沒有人對不能參加祭祀一事表示不滿,好像這才是理所應當。不光是這樣大型的祭祀女子不能參加,就是平日裏四時八節各種大小祭祀,大部分女子都是不能參加的。
皇家的女子不能進太廟,民間的女子也不能進祠堂,否則會“玷汙”祖宗。
真可笑。
賀卿身處這樣一群人之中,心情越發憋悶。隻有她知道,這一切並不是理所應當。在遙遠的先古時代,人類還沒有出現農耕文明,隻以打獵和采集為生的時候,曾經有過“母係氏族社會”,因為擁有繁衍能力,女子的地位遠遠高於男子。
而在她記憶中的那個世界裏,經過數次解放,雖然女子還是會因為性別的緣故受到排擠打壓,遭遇欺辱不公,但是跟當下比起來,那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做主,不分性別、年齡、出身、背景。
賀卿當然知道,那樣的日子不是一下子出現的。它是無數先輩們前赴後繼、拋頭顱灑熱血,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才終於爭來的。
可是——可是總要有一個人最先開了這個頭吧?
這個念頭一從她的心底裏冒出來,就再也無法抹去。賀卿的心跳都為之加速,她努力想要按捺,但卻沒什麽用。她問自己,我重生一次,到底想過什麽樣的日子呢?
像上一世那種任人擺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經曆,或許不會再有,但這就夠了嗎?
她不會經曆,隻是因為她得到了太皇太後的支持,又主動出家。但將來還會有無數女子步她的後塵,踏上這條悲慘的道路。
不去爭,這一切就永遠都不會改變。
隻是前路艱險重重,光是想起來就叫人害怕,賀卿也不敢隨便下定決心去做。她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年紀不大,見識很少,目光短淺,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一直堅持。
周圍的人還在說東家長西家短,賀卿聽得難受,索性起身離席,到外頭去透氣。
這邊的氣氛比較肅穆,也沒人會隨便亂走。賀卿找了個角落的地方待著,也沒人發覺,就這麽出起了神。直到腳下的地麵開始發生震動,賀卿才陡然清醒過來。
地震了!
直到此刻,她提了許久的一顆心,反倒慢慢落了下來。
更多的人會因為這猝然而來的地震驚慌失措,可是對賀卿來說,地震真的發生,反倒是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
朝堂上之前曾經質疑過張太後,質疑過托夢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重新擺正自己的立場了。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來還有點爽。尤其是那個目空一切以為隻有自己是聰明人的顧錚,發現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地震真的發生了,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賀卿想著這個問題,回到了自己之前暫時待著的偏殿,立刻被玉屏抓住,“真師去了何處?太後娘娘遣人來尋您,請您過去那邊伴駕呢!”
“這就去。”賀卿聞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祭壇這邊隻有震感,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短暫的驚慌之後,就已經穩定下來了。如今最重要的,卻是京城那邊。
賀卿到的時候,報信的人才來,說是京城的地麵上裂開了幾條將近半米寬的口子,附近的房屋損毀不少,好在人們早有準備,都逃出去了,隻是東西帶不走,損失了一些。
目前軍隊正在巡邏,維持秩序,百姓們雖然略有恐慌,但還在控製之中。今日沒有隨駕,而是留守京城的幾位官員請眾人趕快回去主持大局。
“謝天謝地,總算沒出什麽問題。”太皇太後第一個鬆了一口氣,“這是上天庇佑,曆代祖宗垂憐,才有這個結果啊!”
眾臣少不得跟著說了幾句套話,薛知道才道,“既然祭祀已經結束,地震也發生了,還是須得盡快回京,處置後續事宜才是。”
“正該如此。”太皇太後點頭道,“隻是人數太多,走起來也麻煩。不如先行派遣一部分人回京。”
“臣願為國分憂。”薛知道立刻道。
太皇太後搖頭,“薛相有心,隻是你年紀大了,豈可如此憂勞奔波?既然不是十萬火急的事,還是交給他們年輕人去辦吧。”她說著轉向顧錚,“顧學士年少有為,此事就交給你來辦。”
“臣謹遵鈞命。”顧錚出列應道。
賀卿抬眼看去,正好對上直起身來的顧錚的視線。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賀卿走到張太後身側,低聲道,“娘娘,宮中也該有個人主持大局為好。”
張太後點頭,對太皇太後道,“母後,如今宮中沒有主位在,也容易生亂。顧大人畢竟是外臣,宮裏的事不好過問。不如叫慧如真師先行回去,打點一切。”
這句提醒自然不是空口白話,因為在賀卿經曆過的上一世裏,皇帝身邊的確有個女官有了身孕,隻是月份尚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發現時,賀垣都已經在乾光宮住了一月有餘,說什麽都遲了。
賀卿出嫁之前,這孩子已經出生,是個大胖小子。
隻是她雖未親見,但對於這麽一個骨鯁在喉的存在,賀垣會是什麽態度可想而知。而在那個自稱穿越女的家夥學過的曆史中,這個命薄的遺腹子,不到三歲就夭折了。
沒趕上做亡國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氣。
但是現在,無論是對賀卿還是林太後而言,這無疑是個更好的選擇。
有大行皇帝的血脈在,自然比從宗室之中遴選合適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們能更主動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麵,而不是讓另一個人做主。
這提議雖然有些異想天開,但不知怎麽,林太後看著賀卿的模樣,就鄭重將之記載了心裏。第二日召見重臣議事時,便先沒有提新君人選的事,而是召了太醫過來。
眾人以為是她身體不適,因而紛紛開口詢問。林太後隻含糊應對,等太醫院所有太醫都被請過來了,這才一擺手,讓侍立在自己身後的一行女子上前,“請諸位太醫給她們瞧瞧脈象。”
能站在這裏的人,一顆心恨不得長十個心眼,見此情景,已經明白了五六分,紛紛沉默著,等待診脈的結果。
太後如此興師動眾,不論是宗室重臣還是太醫們心裏多少有了一點數。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門整修其中一位張侍長果然已經有了近兩月的身孕時,眾人還是免不了有些震驚。
尤其是之前因為新君的人選打得不可開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們還費這個功夫幹什麽?
如今從龍之功肯定沒有了,還惹得太後不喜,可以想見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太好過了。也許一時半會兒太後不會做什麽,但提名過其他宗室的他們,必然會被上位者忌憚。
每個人的心情都相當複雜。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翻盤的可能。這孩子畢竟還在娘胎裏,能不能生出來、生了之後又是男是女,都還不好確定。
萬一立不住或者是個公主,便又是他們的機會了。
到時候,還是會繞回現在的問題。
所以眾人相互對視,都保持了沉默,聽著太醫長篇大論的恭喜張侍長和太後。
林太後卻是樂的合不攏嘴,語氣柔和的安撫了一番張侍長,就叫她暫且跟自己一起住在這坤華宮中,又著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領走,太醫們也起身告退之後,她才正了臉色,對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憐見,給我大楚江山留了後。之前的事不必再議,一切都等這孩子生出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