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流淌的石膏
字數:7660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天鵝肉 !
這一整天,全是會,趕場子一樣,張星野連午飯都是在車上啃了個三明治了事。
上午開完業務拓展會,又匆忙趕去參加淩海城建設計總院組織的技術交流。往常這種場合該是cne總工出席,可這一回張星野也應邀在列。其實不是他在列,人家邀請的是主管技術的嶽紹輝,嶽總不在,張星野很樂意頂替。
cne還從沒有參與過任何基建項目,設計總院的邀請是個非常好的信號,豈能錯過?而且聽聽老學究們講課,隻要能扛得住那催眠的音調,補一下已經忘得差不多的專業知識也不是壞事。
下午有兩個客戶會議,匯報性質的。其實各大客戶來年的項目規劃早在半年前就做好了,年終將近隻是重新審核走個過場。可這會依然不得不精心準備,如今的國際市場變幻莫測,誰也估計不到客戶下一分鍾會做出什麽驚掉人下巴的舉動,設計全部做完又突然取消施工、報廢設備的驚天狗血事也不是沒碰到過,所以張星野從來都要求cne團隊隨時準備著,以革命戰士的警惕。
晚上又出席了一個項目酒會。這項目剛剛續簽了詳圖,最近正好達到一個milestone,甲方很滿意,特意招待,當然得去。
等再坐進車裏,已是近午夜了。細雨潲在窗上,街邊霓虹模糊成玻璃上彩色的水珠,變幻著,又是淩海冬天例行的濕冷。
夜越走越深,空氣中滲進新鮮的雨潮。張星野靠在座椅上,幾乎半躺著,扯下領帶,解開扣子,目光盯著被水汽封閉的車窗,大腦陷入短暫的空白。
“張總,去吃麵還是湯?”
張星野聞言瞥了一眼後視鏡,沒有對視的目光,隻見男人一本正經的鬢角。吳健,原緝私警出身,一次戰鬥中炸斷了腳依然完成了任務才昏死過去,鋼鐵一樣的漢子。他的司機、保鏢兼生活秘書,是這世界上除了兄弟嶽紹輝外,他敢把命托付的人。
朝夕相處,吳健最知道他這個胃不管什麽宴會、酒會上都伺候不了,一天下來,常是空的。所以深夜忙完最喜歡去弄堂裏喝碗羊骨頭湯,或者去吃碗阿婆手擀的陽春麵,養胃,解乏。可今天不知道怎麽了,聽著雨聲敲玻璃,淅瀝瀝的,忽然心裏就有點發空,矯情得像牽扯了什麽,不太舒服。
張星野回神合了眼簾,“不了。”
行至街口,綠燈通暢,吳健依然略慢了車速,確認後才開過去。深夜無人的街頭,容易刺激蠢人犯規的衝動,尤其是不要命酒駕的。
方向盤在手中無聲地滑動,車平穩地轉入一條街道,吳健更正了行駛路線。
“那去聽音樂吧?”
已是午夜,吳健渾厚低沉的聲音又提出一個不怎麽正常的建議,給身後這位不怎麽正常的人。
初見是在複健中心,麵試,也是在複健中心。吳健對這個西裝革履、模樣好看得很不像好東西的男人非常排斥甚至反感,不想接受他悲天憫人的施舍。可沒想到,在看過他的假肢和他的搏擊後,男人遞過一份合同,隻說了一句:“我這裏活兒累,今後您辛苦。”
確實。從受雇那天起吳健就像在陪一隻高速飛轉的陀螺,一轉八年。他扛不住還請過病假,可張總沒有。有一年國外出差帶回了流感,差點死過去,一個人在家封鎖了病毒,卻用電話會議繼續運轉他的生意。
張總沒別的嗜好,就是對賺錢,有癮。
今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日程不算太累,可都是開會,容易招得他頭疼。現在似乎連胃口都沒了,所以該去聽音樂。這是張總獨創的自我養神療法,用激烈的音樂對神經進行單純的物理打擊,以毒攻毒,而後能舒舒服服睡個好覺。
“前麵就是17ave。”吳健說。
張星野睜開眼睛,“好。”
……
站在17ave門口,看著今日節目的牌子,張星野皺了眉,他究竟有多久沒來過酒巴了?午夜場居然是校園音過的“白色魔方”。這特麽什麽玩意兒??
一點興趣都沒有,還不如回家去失眠。可是雨下大了,吳健放下他去泊車,總不能還沒過來就返回去。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吧。
二十分鍾後,吳健匆匆趕來,本來老街區就不好泊車,不巧這段時間後麵那條弄堂在平整路麵,不得不停到兩個街區外。把手中的大黑傘遞給門口的侍應生,吳健進了酒吧。
台上麥克風前坐著兩個男人,一把貝斯,一把吉他。弦音很單調,可在這午夜時分,回蕩在懷舊色調的酒吧裏顯得莫名有x格。台上彈唱的是吉他手,聲音略啞,雖然有點故作頹廢文藝範兒,倒怪好聽的。不過這音樂是不是太溫柔了些?
估計張總不會喜歡,吳健四下尋找。17ave是淩海很有名的酒吧,周一的午夜也有七成的上座,即便如此吳健還是很快就看到自己的老板,畢竟一身商務正裝來泡午夜吧的隻此一個。
走過去,桌上果然空空的,這半天還什麽都沒點,吳健正要問是不是換地方,忽然覺得不對。張總平常聽音樂總是靠在沙發裏,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模樣,可現在,兩肘支在桌上,手輕輕抱拳遮在口邊,目光透過鏡片看向舞台卻沒有落在台上,而是台下,角落裏。
那裏坐著個女孩,燈光一閃一閃的,把她的側顏打亮,白淨得像個瓷雕;不合時宜的長裙似一幅定格在牆上的舊畫,可細白纖瘦的手裏卻握著一瓶德國黑啤,沒有同伴,一個人,安靜地聽歌。
吳健眉頭一蹙,曾經職業的敏感讓他一眼就認出,這就是一個月前在街頭一閃而過的那個女孩。
那也是個雨天,途徑美術學院,正是下班高峰,路窄人多,張總卻突然叫停車,吳健嚇了一跳。沒等車停穩他就開門下去大步橫穿馬路,等到吳健緊急泊好車趕來,見他一個人站在路牌邊,煩躁地四處張望,那女孩已經不見了……
天涯路遠,近在咫尺。
剛坐下來,侍應生殷勤地湊了上來,“請問兩位先生喝點什麽?”
沒待吳健反應,身邊一個低沉卻很清晰的聲音,“scotch.neat.”
……
一首歌唱重了兩句詞,最後的solo趕錯了一小節!
白宇飛大步下了後台,吉他扔給同伴就往外走。要不是舞台上扯的線太多,他就直接跳下去了。
季萱來了。
其實一開始白宇飛很不喜歡季萱,這女孩兒,生了一張仙女臉,卻長了一顆妖怪心。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怪誕、肆意,完全不在意周圍的人和世界。看著弱不禁風,鬼知道哪來的精力和體力,草原上騎馬賭酒,深山裏夜叩老村,連走屍人她都敢跟!風餐露宿,日夜顛倒,活得野人一樣。
這種人就該孤獨終老、被整個世界遺棄,可身邊卻有一個從小就以她為榜樣、什麽鬼主意都敢跟她走的小妹妹孫彤,更有顧辰這個本來前途無量的男人,放下一切死心塌地地愛她。
跟著她吃了不少苦,白宇飛經常恨得牙根兒癢癢,卻不妨礙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希望自己也能活成她的樣子。義無反顧地離開,夢和現實的距離差五萬塊錢。收到錢的那天,白宇飛拿著手機半天沒撥出去。這是顧辰和季萱兩個人所有的積蓄,是他們的旅費、他們的口糧,顧辰是個凡事總要提前計劃的人,能如此不計後果地傾囊相助,不用猜,一定是季萱的決定。
就這樣,這女孩兒,不是他喜歡的樣子,可是這哥們兒,鐵!
酒巴還有一個小時的營業時間,校園風結束,放著懷舊的藍調音樂。白宇飛一身汗,邊走邊叫了一瓶一樣的德國黑啤,坐到季萱身邊。
這一年,她真沒什麽變化。不跋山涉水的時候,隻穿裙子。完全沒有什麽形狀、大粗布袋子一樣的裙子,不過穿著看起來很舒服,也好看。與時尚無關,別說時尚,時間都跟她無關。身上還是帶著那股香草的味道,起因是不知哪兒踅摸來的一個草藥荷包,後來丟了,可她似乎也被浸透了,莫名總留著這味道,很淡,若隱若現,辯識度很高。
“今兒彈得真不錯。”
白宇飛挑了下眉,惜字如金的刻薄丫頭居然誇他?眼睛一眯,浮起來的笑意都溢出來了,“錯啦!玩兒虛的!”
季萱噗嗤笑了。白宇飛也笑,這就對了,拿起瓶子碰了一下她的酒瓶,“來,感謝季大隊副兒再次親臨現場指導。”
這是當初在路上他給他們兩個取的綽號,隊長是顧辰,叫顧隊,隊副是季萱。一句平常不過的玩笑說出來,才知今天多麽不合時宜,好在季萱並沒怎樣,笑著跟他碰了瓶子。兩人一起喝,白宇飛咕咚咕咚灌沒了大半瓶。
“這麽喝不怕激了嗓子麽?”
“這不是瞧見你高興麽。”白宇飛擦擦嘴角,這是真話。自從那倆人傳出分手後,季萱就消失了。而顧辰,理所當然地不正常了。一個找不到,一個問不出來,幾個月,幹著急。那天突然在酒吧看到季萱,當時白宇飛在台上差點沒把吉他扔了。
有道是:季萱來了,顧辰還會遠麽?
“怎麽樣?”季萱問。
“嗯,昨天他回郵件了。”
那天季萱要找顧辰,不需要她再多說什麽,白宇飛立刻答應下來。雖然他也沒有顧辰的新手機號碼,也不確定他現在在哪兒,但是,很久前的一個郵箱還在用,偶爾會傳信來表明他還活著。
“他知道你來了。”白宇飛笑,“這家夥對你有超聲雷達,我一發信問他在哪兒,他直接回我:告訴她,我會去找她。”
“什麽時候?在哪兒?”
白宇飛喝了口酒,搖搖頭,“沒說。不過他都這麽說了,還能有多久?那是顧辰,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他?”
聞言,季萱輕輕抿了下唇,音樂裏沉默了片刻,起身,“謝謝你了,宇飛。不早了,我先走了。”
沒什麽內容的話,白宇飛覺得不對,趕緊起身,“季萱!”
“還有事麽?”
她抬頭看著他,第一次離得這麽近,原來一向冷靜的眼睛裏竟然蓄著這麽多的水,酒吧的燈光照進來,閃閃的,白宇飛突然心裏難受,“這件事,我真沒立場說!可是,你再給他點兒時間,行不行?再給顧辰點兒時間。”
兩手扶著單肩背包帶,季萱微微一笑,“可能他不知道,我也隻有一輩子。”
這麽溫柔,白宇飛感覺周圍的空氣都一冷,“季萱!別這麽狠,行不行?那是顧辰!是那個為了跟你鑽山溝關掉自己工作室的人!你是隻有一輩子,可你不覺得你活得富餘了點兒麽??他那輩子也在你手裏握著啊,季萱!我這哥們兒,自從跟你在一起,嗑了藥一樣,早特麽喪失了識別女人的能力。還出軌?他沒那出息!”
“季萱!”白宇飛咬著牙,恨不能把這名字嚼碎了,“咱能不為了一張不知道哪兒p來的照片就傷他麽?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就不知道透過現象看本質!他要真有了別人,鬧也鬧完了,你們都分手了,他何至於斷了所有聯係,與世隔絕了一樣?誰特麽出軌出得這麽良心??”
他說完了,很激動,可隻有環繞的音樂接茬,她安靜地看著他,在酒精和酒吧燈光的雙重效果下臉上都沒有泛起一點顏色。這就是季萱最標誌性的能氣死人的樣子,雕塑一樣。
白宇飛也不再說話,皺著眉,人就橫在她麵前不讓她走,季萱輕輕提了口氣,“宇飛,”
“嗯,”
“我在那兒。”
“在哪兒?”
“p圖現場。”
嗯?聽著這輕柔的聲音,白宇飛的大腦忽然就短路了一下,那不是……床上麽?
“現象麽,重疊的輪廓線,一坨流淌的石膏。”
床上……重疊的……輪廓,一坨……石膏?
“你,你是說你看到他跟那個女的在……我艸!”這個感歎詞一出來,白宇飛立刻閉嘴,突然逆轉的直白,任是一個大老爺們兒也招架不住,尤其是這形容也太……特麽生動了!眼前似乎立刻能看到白色被單下那沒有形狀的糾纏、翻滾。
“本質麽,”她頓了一下,“可能那次,沒高//潮。”
噗!眉頭還皺著,白宇飛卻忍不住笑出了聲。刻薄到死的話和她恬靜的臉龐一如既往地反差著,好在有酒精和音樂的遮掩,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怎麽反應……
“我走了。如果他再跟你聯係,麻煩告訴他:很抱歉,我要找他了。”
嗯??白宇飛一愣,“你,你要幹什麽?季萱,我不希望你們兩敗俱傷!”
“怎麽會呢。”
怎麽不會??白宇飛想說:你要做什麽我想不出來,但是你本身就是顧辰的七寸,不論你做什麽,都要命!可現在,這話憋死也說不出來。實實在在睡在別人床上的顧辰,季萱麵前流淌的石膏,白宇飛覺得自己的立場已經徹底崩了,最後一絲希望,還是在季萱,咬了咬牙,“你不要再想別的辦法了,我知道他們會在哪兒。”
“在哪兒?”
“淩海。”
“什麽?”季萱驚訝,“什麽時候?”
“兩個月後。”
輕輕挑了下眉,季萱正要開口,忽然,白宇飛握在她的手肘,不敢用力,卻把她將要說的話握住,“就兩個月,等等,行不行?算我求你。季萱……”
……
從酒吧出來,季萱深深地吸了氣,透心涼。雨還在下,白宇飛要送她,她沒讓。他有樂隊,而她,有傘。
打開傘,走出去。南方的雨,這麽纏綿,明明很大,落在布傘上卻悶悶的,還不如腳下帶起的雨水凜冽。走過老磚牆,路過酒吧最後一扇窗……
“小萱。”
悠悠一聲,男人低沉的聲音。雨聲大,夜卻靜,這兩個字落入耳中,這麽清晰。
她的名字隻有兩個字,從小就不喜歡別人拆開念昵稱。除了,顧辰……
不,這世界似乎還有一個,隻能這麽叫她的人。
季萱慢慢轉過身……
酒吧寬大的窗簷下站著一個男人,西裝革履,抱著肩,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