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三遇得名師,一別成貳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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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維?就是那個投降蜀漢的薑維?”鍾會不及思索,脫口而出,待說完便覺失言了。呂安也覺出不妥,著急地衝鍾會又搖頭又擺手。
    嵇康聽了卻似乎毫不介意,淡淡一笑:“在世人眼中,師父確實是拋棄故土,投降了蜀漢。有時候就連我也不懂,他當初為何決意不歸。”
    “我曾聽聞,他在曹魏時僅僅是天水郡的一名中郎將,雖說職位僅在將軍之下,但連年征戰,有軍功的人越來越多,將軍都層出不窮,這中郎將也就不甚值錢了。薑維一入蜀漢,就得到諸葛亮的賞識,加封為奉義將軍,年紀輕輕的就成了當陽侯,地位與之前可謂天壤之別。”鍾會言道。
    嵇康聽到此處微微皺了皺眉,但並未答話。
    “士為知己者死。那諸葛亮對薑維來說可算是一生難遇之伯樂,曾將畢生絕學盡傳於他,他又豈能不報答這份知遇之恩?”呂安說出自己的想法,“三年前諸葛亮在五丈原病逝,司馬懿千裏追擊,情勢何等危急。薑維封鎖消息秘不發喪,以‘死諸葛嚇退活仲達’真可謂兵法奇謀,智勇雙全。如今蜀漢雖失奇才諸葛亮,但有薑維在,仍然令人忌憚三分。”
    “你真以為司馬懿中了薑維之計?我看未必如此,司馬家族曆經曹氏三代,什麽樣的戰況未曾見過,怎會瞧不出薑維的用意?司馬懿用兵這麽多年,你何時見他貪功冒進,又何時見他將自己至於險地?他一路韜光養晦,必有大的圖謀!”鍾會又接著說,“薑維在蜀漢一日,司馬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穩固一天!”
    嵇康默不作聲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心下思索著。呂安的話出自本心,那句“士為知己者死”嵇康深深認同。而鍾會的分析,卻讓嵇康對他產生了新的看法。嵇康一向聰穎過人,他早就瞧出司馬氏暗藏的野心,今日被鍾會一針見血,道破天機,也並不覺得驚奇。不過,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就有如此心智,將時局看得如此通透,真可謂七竅玲瓏,心機過人。但鍾會那段對薑維的評判中,隱隱透露出對權勢的看重,對名位的追求,這點卻令嵇康暗暗擔憂。如今天下三足鼎立,朝中也有兩黨之爭,政局可謂瞬息萬變,若貪慕虛榮將來難保不為權力所誘惑,成為朝秦暮楚之徒。鍾會年少英才又出身名門,將來必定為朝中所用,若真為暗藏野心之輩,將來必成大患。
    想至此,嵇康看向鍾會,不動聲色道:“司馬氏確實不容小覷。士季,若將來司馬氏真有傾覆曹氏那一日,你會如何自處,如何抉擇?”
    鍾會聞之哈哈一笑:“你我均是曹魏之臣,如今天子雖有不智之處但仍基業穩固,又怎會旦夕間傾覆呢?”
    “若真有那一日呢?”嵇康微眯雙眼,不自覺地抓緊馬韁。
    “自古忠臣不侍二主,我自當為曹魏效命終身。”鍾會淡定而答。
    嵇康暗暗鬆了一口氣,心中默道“但願如此”。而鍾會剛剛那一句“忠臣不侍二主”卻使他想到了師父薑維。薑維以魏將身份投降蜀漢,已是不爭之事實,百年之後究竟是名垂青史還是遺臭萬年,也隻有後人才能評判了。
    “對了,叔夜,你還未告訴我,你是如何從你師父手中得到這把名琴的?”鍾會還牽掛著號鍾古琴的由來,岔開話題問道。
    嵇康從思索中回過神來,道:“既然你已知曉我師父為何人,我也不妨將他與這琴的故事講與你聽。”
    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成就一代霸主之後,晚年卻變得任人唯親,十分昏庸。他不聽管仲臨死之言,重用禦廚易牙、宦官豎刁這兩個奸佞小人,最後竟然被活活餓死在內亂之中,屍體生蛆,慘不忍睹。禦廚易牙為獻媚桓公,曾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為桓公烹調人肉。桓公對此大為感動。而豎刁則為了表示對桓公的忠心,親手閹割了自己,遂成為有史以來最早的宦官。桓公對豎刁此舉更為動容,為了補償他不能有子嗣的遺憾,竟將自己的一個兒子過繼給了豎刁,後世稱之為“公子刁”。
    齊國內亂之時,齊桓公餓得奄奄一息,向豎刁討要吃食。沒想到豎刁竟然要桓公拿貴重之物來換。當時宮中的寶物早已被亂臣賊子或搗毀或私吞,留在桓公身邊的僅剩那把號鍾古琴。桓公為討一飯而將號鍾交給豎刁,沒想到豎刁抱過古琴轉身便走,一粒米都沒有給桓公。桓公見此情狀悲憤交加,自覺無言再見死去的管仲,便用衣袖蒙住臉麵,氣絕身亡。
    後來,宋襄公兵壓齊都,豎刁被殺。公子刁為了留住生父桓公的遺物,抱著號鍾古琴逃出齊都,在琴背麵雕刻“桓公琴,公子刁”六個字,隱居深山。公子刁死後,號鍾古琴流落民間。待到薑維在一家當鋪中發現此琴時,已是幾百年之後。那年薑維年方十八歲。
    薑維初見號鍾古琴時,並不知它就是名揚四海的一代名琴,隻是被它古樸的質地,渾厚的琴音所打動。賣家肉眼凡胎、不識寶物,以便宜的價錢將號鍾賤賣於薑維。待到薑維抱著號鍾回到家中,打開琴盒時,才發現它的非同凡響。此琴盒蓋的內側隱隱刻著一首詩:
    號角何鳴鳴,鍾聲何錚錚。
    古來多少事,琴音為君聽。
    詩的字體為西周時所通用的“大篆”,雕刻手法古樸典雅,詩詞意境樸實深沉。薑維這才驚覺,自己手中的竟是名琴“號鍾”。
    “此詩甚妙,詞雖無華,韻味卻濃。”鍾會聽至此處,不由得讚歎道。
    “是啊,此詩不僅描繪出了號鍾的音質,抒發了對古往今來世事變幻的嗟歎,更是一首藏頭詩,每句第一個字連起來讀便是‘號鍾古琴’。”嵇康道,“師父由此斷定此琴便是號鍾,又憑借那句‘桓公琴,公子刁’判斷出此琴是被公子刁帶入民間。他一向精通音律,喜愛操琴,能偶得如此名琴,也算是機緣巧合,天作之美啊。”
    “既然你師父如此愛琴,那此琴為何會到你的手中?”鍾會仍然窮追不舍。
    “這便是我與師父的緣分了。”嵇康輕撫馬背,陷入回憶之中。
    嵇康與薑維相遇那一年,是公元227年,魏明帝太和元年。是年,魏明帝曹叡剛剛登上帝位不久。諸葛亮見曹丕已死,曹魏新帝登基,局勢不穩,便作《前出師表》上疏劉禪,三月率軍北駐漢中,準備北伐曹魏。年末,曹魏新城太守孟達與諸葛亮互通書信,暗中謀劃,後被告發。司馬懿表麵勸慰孟達,暗中卻從宛城發兵,星夜兼程,斬殺孟達。這一年,薑維二十六歲,嵇康還隻是個五歲孩童。
    這天,曹魏譙郡的鄉道上有一人策馬徐徐而行。此人二十出頭,身騎一匹棗紅駿馬,白衣飄飄,身背弓箭,馬身上還馱著一把琴。他就是時為曹魏天水郡中郎將的少年英雄——薑維。
    薑維雖要趕路,但似乎並不著急,而是策馬慢行觀賞著譙郡初春的景致。他行著行著,見天上飛來一隊北遷的鴻雁,為首的頭雁正“伊啊,伊啊”地叫著鼓舞雁群士氣。而隊尾的一隻鴻雁卻明顯力不從心,漸漸落下隊來。
    自古以來,鴻雁都是最難捕獲之物。所謂“犬為地厭、雁為天厭、鱧為水厭”,正是說犬、鴻雁和鱧魚都是極為機敏警覺之物,不易獵到。薑維一向擅長騎射,箭術極佳,此時一見落單的鴻雁,便技癢起來。他將手伸向背後的箭簍,抽出一支箭,動作嫻熟地撘弓瞄準,向隊尾的那隻鴻雁疾射過去,隻聽“嗤”地一聲,箭頭已刺入鴻雁的脖頸。隨著一聲淒厲的悲鳴,中箭的鴻雁在空中翻轉身體,頭朝下落了下來。
    薑維正自歡喜,卻見那隻鴻雁以極快的速度墜落在前方的一棵梧桐樹上,一瞬間沒了蹤影。薑維策馬飛速上前,剛來到樹下,便聽見“哎呦”一聲叫喚,一個綠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隨即便向自己砸來。薑維猝不及防,正準備勒馬後退,卻看清墜落之物竟是一個孩童,幸而他眼明手快,長臂一伸便將孩童帶入懷中。那孩童墜落的速度不慢,薑維本以為自己接住他時定要受到不小的衝擊。沒想到這孩子在下墜的時候竟能放輕身體,將自己蜷成一團。再加上薑維臂力過人,孩童安安穩穩地落入他的懷中,隻是雙目緊閉,好似昏了過去。
    “娃娃,醒醒!”薑維此刻也無心去管那隻鴻雁,一手抱著孩童,一手就要去掐他人中。誰知手還未至,那孩童偷偷睜開一隻眼,調皮地一咧嘴,旋即又閉上眼,一動不動。薑維見孩童沒事,也安下心來,又見這孩子在跟自己玩笑裝死,便想逗一逗他,長歎道:“哎!不知這是誰家娃娃,竟如此可憐。也罷,我就把你葬在這樹下,免得野狼野狗將你的屍體叼走。”說完,抬手就要將孩童往下扔。誰知薑維剛剛舉起手,隻見孩童忽得睜開雙眼,雙臂亂舞著叫道:“莫扔,莫扔!我還沒死呐!”薑維見他如此,“噗嗤”一笑,將孩童放在身前的馬背上坐下,麵對麵地端詳起來。
    這孩童目測有六、七歲年紀,穿著一身綠衣,更襯得小臉白裏透紅。此刻這孩子也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薑維。薑維問道:“你這娃娃,是誰家孩子,不知道爬這麽高很危險嗎?”孩童聽了稚聲稚氣地道:“你這叔叔,是從哪裏來的,不知道射鳥射到別人身上很危險嗎?”薑維聽了更覺得這孩子機靈有趣,笑道:“你一身綠衣,混在這樹葉中,我如何看得見。再說,我隻管射天上的鳥,怎看得見樹上的人?”那孩童聽了撇著小嘴想了想,點頭道:“嗯,你說得也有些道理,算了,我不怪你啦!”說完輕輕一跳,落下馬來。
    薑維的坐騎乃一匹高頭大馬,他沒想到這孩子竟能輕鬆跳下,不由一驚。待仔細看去,隻見這孩子四肢修長,骨骼清奇,是個資質絕好的練武苗子,薑維不禁心生喜愛:“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家孩子?”
    孩童也不回答他,撅著小屁股在地上摸來摸去,沒一會兒便提著一物轉過身來:“這是你剛才射中的那隻鴻雁,正落在我的身上,幸好我抓住樹枝緩衝,才沒有一下子掉下來!”
    薑維笑道:“好吧,這遭算是我的不對。可是你剛才落下來時,要不是我接住你,隻怕……”
    “好啦好啦,算我們扯平啦。這鳥還給你,我要去別處玩啦!”孩童說完,將鴻雁朝薑維懷中一扔,蹦蹦跳跳地去了。
    薑維一把接過鴻雁,笑道:“這娃娃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