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對床聽夜雨,入山拾墜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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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正元二年,公元255年正月,司馬昭接管兄長司馬師軍權,晉封衛將軍。皇帝曹髦得知司馬師死訊,大喜,欲借機發動宮廷政變。他命尚書傅嘏率大軍還師洛陽,卻下旨司馬昭留守許昌,意圖架空。鍾會獻策司馬昭,讓傅嘏上表朝廷假意恭順,自己卻隨司馬昭率軍星夜回程,屯兵洛水之南,威脅京師。曹髦見二十萬大軍逼來,恐引起禍亂,隻得放棄政變,改為安撫,拜司馬昭為大將軍,加封鍾會為黃門侍郎,東武亭侯。
自此,沿襲了四代的曹氏政權徹底失去扭轉乾坤的時機。司馬昭上台之後,外整兵馬,內肅朝政,將大權牢牢掌握在手中。他心機深沉,外寬內緊,少了其兄司馬師的剛猛暴虐,卻更多了幾分狡詐陰狠,鷹犬黨羽遍布天下,處處監視百官,朝臣無不膽寒。這般政局下,一向遊離廟堂之外的竹林七賢中,阮籍、山濤重被召至司馬昭幕府,王戎年少未出仕,其餘四人仍在山林。
安豐津一場遭遇後,嵇康回返洛陽家中,卻見一派凋敝之色。曹璺負氣出走,隻剩紅荍帶著一雙兒女,艱難度日。正逢嵇喜來洛陽求仕,侍奉母親孫氏一齊來到京城,在嵇府安置。嵇康將兒女暫托兄嫂照顧,把嶽山之死告知了紅荍,二人一齊離了洛陽,一個前往安豐津拜祭,一個向鄴城疫區而去。
此時的鄴城由於山濤治理,疫情有所減弱,不再一片死寂。嵇康此去一為探望曹林病情,二想憑借微薄醫術,救助病者。待鄴城事了,便可心無掛礙,天涯海角去尋曹璺。
他挎著草藥袋,布履白衣,剛來到鄴城,便被一陣喧嘩吸引過去。山濤為了救治疫病,命人在鄴城大小水井中投入解藥,並派官兵在旁邊散發草藥給百姓。今日,不知從哪處來了一個瘋癲老者,來在鄴城最大的一口水井邊,二話不說,向其中猛吐口水。守在一旁的官兵上前喝止。豈料這老者非但不收斂,轉而向那官兵身上吐了起來。官兵惱怒,上前將他捉住,捆在一旁的木樁上。百姓也大為激憤,一些病患家人都圍上前去叫罵廝打。可這老者仿若靈魂出竅,對打罵毫無反應,直挺挺被綁在那裏,呆若木雞一般。
嵇康從人群外向木樁上一看,被捆住的老者竟是蘇門山上的仙人,孫登。他趕忙撥開眾人,想上前解開繩索,卻被官兵攔住了。正在對峙,山濤的車架恰好巡視經過,見是嵇康,忙斥退官兵,上前攜住他:“叔夜,你怎麽在此?”
嵇康一指孫登方向:“此事容後再說,這位老者乃世外高人,快將他放下來!”
山濤向他所指處看去,隻有一根木樁立在那裏,哪有什麽老者,詫異道:“你在說什麽?”
嵇康也向木樁看去,孫登早已不知所蹤。看來,這區區俗世伎倆根本奈何不了他,倒是自己白操心了。官兵與眾人回過神來,都甚為敬畏,紛紛跪倒在地,對著木樁磕頭不止。山濤捋著胡須,笑道:“看來,此地的瘟疫不日便可解了。”
“方才孫先生唾向井中的涎液,想必便是治病的神水了。”
“也難怪他們惱火,這治病之法也太過奇特了。”山濤笑了一番,又道,“你認識這位高人?”
“早在十幾歲時,我便遇見過他,與他有些因緣。此人姓孫名登,隱居在蘇門山,偶爾下山遊曆,道法高深。十幾年前見到他時,看起來便有六旬年紀,今日仍是如此,可見已修得長生之術。”
山濤嘖嘖稱奇,欽羨不已。又問起嵇康為何到此,聽說他要探望曹林,不由一聲哀歎,道:“你來遲了,沛王幾日前便故去了……”
嵇康也歎息悲痛一番,詢問曹林如何安葬。山濤道:“因是疫病而死,不能停放,當日便在銅雀園下葬了。葬禮是我親自主持,禮製祭品都是親王規格,不敢絲毫廢弛,你可放心。走,我這便帶你前去拜祭。”
“多謝巨源。”嵇康對山濤深深一拜,兩人登上車架來至銅雀台。祭拜完畢,嵇康道,“還有多少親王宗室得了疫病?”
山濤一臉陰霾:“患病者十之八九,亡故者近半……我已全力救治。”
“去歲嚴寒,大雪不止,為何還會有疫情?”
山濤與他對視一眼,目光晦澀:“井水不潔所致……叔夜,你還是別問了。”
嵇康了然。
此時有人來向山濤稟報,城內凡是飲了孫登吐過口水的井水,疫病都痊愈了。如今全城老少都爭著去飲那井水,一片騷亂,官兵也控製不住了。
“這可如何是好?”山濤犯難。井水雖不至被喝光,但百姓病急爭搶起來,難免發生意外。嵇康也正發愁,忽覺身上的草藥袋一沉,打開一看,裏麵竟赫然多出一張藥方,定是孫登所遺。藥方上皆是尋常之物,無一味名貴草藥,配藥之法離奇古怪,既不合藥理也不守陰陽,普通人看了定當作不通醫術之人胡寫之物。
他將藥方給山濤看了,山濤立刻命人按方煎藥,投在城中各處水井內,並向百姓昭告,令他們就近取水,不得再爭搶廝鬧。嵇康也與眾醫一起煎藥送藥,如此一來,不過三日,鄴城的瘟疫便消退了。嵇康心事已了,向山濤辭行。
“你我年久未見,何不多留幾日?待鄴城事畢,我們一起回京去見嗣宗,好好痛飲幾場,豈不快哉?”山濤阻攔道。
“你與嗣宗皆為司馬大將軍帳下從事中郎,我以何與你們列在一處?”
山濤隻道他忌諱,忙道:“你我之間隻論相知之情,何將俗世虛銜掛在心上?”
嵇康淡笑搖頭,道:“你知我並非此意。嗣宗在朝,不為司馬氏謀劃一計,若徐庶當年身在曹營,容跡而已。而巨源你此次出山,一是因了與司馬氏有親戚之源,二是見天下歸屬已明朗,而百姓疾苦仍深,想以一己之力在改朝換代之末世為蒼生多謀些福祉,一展濟世之懷,可謂用心良苦。若連這些都不能懂,我與你們豈非白白相交一場?我如今身份敏感,朝中又有鍾會為敵,與你們過從甚密,隻怕徒生連累!”山濤的從祖姑山氏是司馬懿之妻張春華之母,兩家實為遠親。
山濤聽他一番話句句說在心坎上,不由一聲感概:“叔夜啊叔夜,你之知我甚過我之知你。你為我等思慮之深,令為兄慚愧……我亦知你身為曹氏姻親,無論情感還是道義,都不能委身司馬氏,可如今政局險惡,你此去將如何自處?”
嵇康一笑:“隨遇而安,從心即可。人生在世,負累良多,能夠隨心所欲的日子本就難得,何必思慮太過?況且如今內子還不知身在何方,若能找到她,從此暮雪蒼山,相伴餘年,我再無所求……”
山濤知他心意,不再強求,又留宿一晚,二人長談徹夜。說盡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從頭。次日清晨,山濤相送嵇康,直送到鄴城之外十裏長亭,又三辭三送,方惜別而去。
嵇康離了鄴城,一路逢山便入,遇林必尋,苦苦找了大半年,仍不見曹璺蹤影,相思憂慮一日更重一日。
這日來到臨晉縣,聽見村民議論紛紛,談論一個草衣破鞋的老者發生的奇事。嵇康疑心老者就是孫登,想請他指點曹璺所在,便上前細聽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