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死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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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綿羊。按照古人的觀點,如此肥壯的羊,堪稱極美。
它的肚子貼到了地麵,全身覆蓋著長長的羊毛,舌尖在嘴角閃爍,蛇一般吐著信子。
然而此刻,這隻綿羊倒懸於羊舍,掛在一根橫梁下,來回擺蕩著。舌尖耷拉在嘴邊。原本覆蓋全身的羊毛蕩然無存,肥大的肚子幹癟了。
綿羊的血已經被放得幹幹淨淨,羊奶也被擠得幹幹淨淨。
它是一大塊死肉。慘白慘白的死肉。
唯有兩顆羊眼烏黑發亮。
聶深突然聽到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急忙退出了羊舍。
在他身後,羊舍轟然倒塌,隻剩一根橫梁搭著兩根木柱。那塊慘白的死肉就掛在廢墟上,在烏青色的天空下,微微擺蕩著。
赫蕭他們趕了過來,站在四周,都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林嫻跌跌撞撞地走到聶深旁邊,帶著哭音問:“是鄭銳做的?”
聶深默然不語。如此瘋癲變態的手法,除了鄭銳還有誰?
放幹淨的羊奶和血不知在哪裏,地上一滴液體都沒有。
鄭銳的這個工程並不小,推算起來,他最後做完的時間,正是學堂突然震動的時刻——或許,那股力量幫助鄭銳轉移了什麽東西。
圍觀的眾人身軀僵硬,默然無語。頭頂的烏雲緩緩湧動著。
姚秀淩忽然尖著嗓子問了句:“是不是能吃涮羊肉了?”
沒有人回答她。
赫蕭走向那隻羊。羊與貓狗的不同之處在於,它與人的情感不那麽強烈,不通人性就缺少了羈絆。然而,無情如赫蕭,在麵對這隻綿羊時,卻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喂養了八十一年。究竟是誰在喂養誰?
赫蕭在廢墟上停下腳步,從懷中拿出一把竹刀,迅即剖下了羊的兩隻眼睛。
聶深驚訝於赫蕭的手法,敏銳而果決。赫蕭自己早就遺忘了,這個手法正是得自赫升的真傳。
但他這一舉動是什麽意思?以眼還眼?
胡丙最有眼色,一見赫管家剖下羊眼,立馬竄上前,伸出雙手小心地捧住了。圓溜溜鼓脹的眼球,表麵盤繞的血絲已經變成青灰色,錯綜交纏的血絲早已全部爆裂,顯示放血時的痛苦。
“屋裏還剩一點羊奶,回去就泡到裏麵。”胡丙嘟噥著,“小姐一定很難過,怎麽辦,要不要告訴她?”
赫蕭猛然警醒:“小姐呢?”
胡丙抬起臉,慌忙掃視周圍,“啊——我以為小姐跟著一起跑來了!”
赫蕭疾風一般朝學堂奔去。聶深拉住林嫻的胳膊往回跑,老昆緊跟著,後麵是汪展和姚秀淩。胡丙被嚇癱在地,怎麽也爬不起來。
能夠看到學堂的簷頂了,遠遠的一聲驚叫傳來,是繆璃。
赫蕭瘋了似地奔跑。聶深一手拉著林嫻,都快把她拽飛了。
老昆拚命趕上來,嚷道:“我看著林小姐,你快與赫管家——”
話沒說完,一個跟頭絆倒在地。林嫻忙去扶他。汪展和姚秀淩也停下來。聶深與赫蕭跑遠了。
二人衝進學堂,一眼看到了瑟縮成一團的繆璃。
聶深微微鬆口氣,繆璃沒有受傷。他大聲問:“是不是鄭銳來過?”
繆璃木然點頭。
赫蕭四處掃視,並沒有看到鄭銳。
聶深問:“他去哪裏了?”
繆璃渾身顫抖,指向窗戶。
破裂的窗口有一團霧氣,漸漸散開,鄭銳的臉龐露出來。他站在窗戶外麵,身子前傾,下巴作為支點,頂在窗框上。聶深走近幾步,發現鄭銳還沒死,正把最後一條羊毛圈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副麵容慘不忍睹,臉龐腫脹,眼珠幾乎從眼窩裏擠出來,鼓凸的眼球表麵與羊眼類似,都有爆裂的血管。
他的脖子上勒滿了羊毛圈,快被勒死了。
聶深試圖解救,剛挨到鄭銳的臉頰,鄭銳突然伸來雙手,十指如鉤抓向聶深,臉上是詭異惡毒的笑容,似乎要同歸於盡。聶深連忙躲避,被冰冷的指甲劃到了脖子,猶如冰刃掠過,徹骨寒意中帶著尖銳的疼痛。
與此同時,鄭銳仿佛遭到強烈的撞擊,猛然往後倒去,身子扭曲幾下,不動了。
聶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所幸隻是一道劃痕。他探身往窗下看,鄭銳脖子上的羊毛圈累加起來足有數百條,從脖子根部的鎖骨位置一直頂到下頜,仿佛一條古怪的圍巾。
聶深記得繆璃用羊毛圈勒爆燈泡的情景。這大概就是繆璃如此驚恐的原因——鄭銳的死,竟然采用了她做遊戲的方式。
赫蕭更清楚這一幕對繆璃的衝擊。
“小姐,沒事了。”赫蕭上前擋住了繆璃的目光。
繆璃臉色蒼白,身體仍在瑟瑟發抖。
聶深從旁邊的窗戶翻出去,把鄭銳的軀體放平。曾經一臉叛逆的大二男生,就這樣結束了生命。聶深心中泛起一絲空虛感,這時他注意到,鄭銳的嘴角有一抹僵硬的微笑。
晚上九點半,埋葬鄭銳的場麵極靜,偶爾響起魯醜噴鼻子的聲音,就連那聲音也是壓抑的。老昆破天荒地沉默著,更沒有罵魯醜來解悶。胡丙也出現在墳坑邊,哆哩哆嗦地提著個燈籠。下午從羊舍跑回去時,他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喪門星。
魯醜跳進墓穴。老昆把鄭銳的屍體推下去。魯醜趴在坑底,努力掩上鄭銳的眼睛,卻怎麽也合不上。那對鼓凸的眼珠,與腫脹發紫的臉龐,使那具屍體如同一條死去的大金魚。鄭銳的額頭也有細小的裂紋,青灰色的血管蔓延到頭皮上。
魯醜突然感覺,死去的鄭銳,血管仍在悄然爬行!
他想起了之前死掉的張白橋、柴興和葉彩蘭……
“你愣著幹啥?”胡丙不耐煩地問。
“噢,沒……沒……”魯醜用拳頭砸了砸自己的腦殼,剛才看到的肯定是錯覺。
“那就快埋啊!”胡丙急道。
墓坑填滿後,一溜排開四座墳包,圍繞著兩棵枯樹。魯醜跟在老昆和胡丙身後往回走。他的手指上纏著一條羊毛圈,剛才埋葬鄭銳時弄斷了一條。他回頭看了一眼,把羊毛圈塞進口袋,與張白橋的領針、柴興的梳子、葉彩蘭的鈕扣,放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