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怪物的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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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深在地板上睡了一會。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合眼了,也沒有吃東西,現在的時間是第五個工作日的下午,耽誤的工作進度無法立刻彌補,還有五份衣料需要縫製。
聶深坐起身,精力恢複了不少。他往四周掃視,繆璃不在,應該是到戲樓各處巡察去了。聶深側耳一聽,外麵出奇地安靜,七惡徒不知在幹什麽。
聶深來到赫蕭和魯醜身旁,他們各自躺在一塊木板上,魯醜緊閉著眼睛,臉上的血跡已經擦掉了,身上傷痕累累。
赫蕭呼吸平穩,緩緩醒過來。
聶深想,終於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他開門見山地問:“地下室究竟藏著什麽東西?”
赫蕭低垂眼簾,避開聶深的目光:“具體是什麽我也不清楚,你可以稱其為‘怪物’。”
“沒那麽簡單吧?”聶深語氣不滿,“你像個看墳的,一直看護著那玩意兒,居然說不知道?”
“我不是看墳的,更不是看護那個東西的,”赫蕭雖然躺著,氣勢卻並不弱,表情冷酷,“我隻是守護繆璃小姐。”
“好吧。”聶深緩一下語氣,“我現在也不好過,本來可以保護好林嫻,不該帶她去地下室。”
赫蕭哼了一聲:“林嫻轉化的事,與你關係不大。”
“轉化?”聶深一愣。
“碰了金屬,轉化是遲早的事,但林嫻確實有不同之處,她的轉化竟是通過郭保直接完成的。不過這一點,你難逃幹係,如果林嫻不跟著你去地下室,就會以別的方式呈現自殺現象,然後轉化。”赫蕭冷笑著說,“你促成了她,恭喜你。”
聶深無法反駁。
沉吟片刻,聶深又問:“郭保也碰過金屬?”
赫蕭點了一下頭:“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也要感謝他,他出現異樣以後,我才明白宅中的金屬碰不得,於是做了全麵處理,並下了禁令。”
“但他為什麽一直活在地下室?”
“碰了金屬的人,以什麽方式存在,不是我能決定的。”
“可是郭保活了這麽多年,必然有原因。”
赫蕭扭臉看了看聶深,把眼睛閉上了:“你太頑固了。我要提醒你,知道得越多,你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郭保是個傳聲筒,對嗎?他本身,就是你們和那個東西之間的聯絡通道,所以他才能一直待在地下室。”
赫蕭睜開眼睛看了看聶深,“你比我想象的更聰明。”
“郭保是個特殊的存在,其他客人則以各種方式‘自殺’,其實是進入了轉化模式。”聶深喃喃道,“淵洞裏那些鐵鏈,果然不是用來囚禁,而是用以鎖扣宅子的。鐵鏈與金屬管道相接,凡是觸碰到的客人,意念會被控製。”
根據現有的信息進行推測,聶深得到初步結論:
地下室那個怪物通過振動牆壁內部的金屬管道,發出音頻,頻率是根據不同的客人所設,隻有當事人能聽見,然後一個個引誘到洗浴間。所以聶深每次聽到音頻,過後就有人出事。雖然林嫻和姚秀淩、汪展延遲了,但原理不變。
客人們的貪心,本來已在縫製衣料時,細細密密織入了頭腦,當他們一個個受到音頻指引,突然看到牆壁裏的黃金,受到極端刺激,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把自己交出去。
在本能驅動下觸摸黃金,形成的生物電流,通過人體磁場產生的腦電波,瞬間被怪物控製——所謂意念操控,便是腦電波的控製。
然後客人在怪物操縱下,呈現“自殺狀態”,那隻是一種深度的休眠,腦幹神經團仍在工作。而他們被埋葬以後,恰恰利用了安靜無光的環境——黑域,休眠一段時間,然後重新激活腦幹神經團,使神經係統恢複活力,從墓中出來便是惡徒。
通過金屬傳遞,進行意念控製,如同置入了環狀網絡,以智能化力量與人的腦電生物節律產生共振,從而激發潛能,猶如一個進化入口,七惡徒會變得越來越強大。
這一過程最重要的是,高智能和高效率。
以高智能操控的高效率轉化,短期內便可實現高級進化。
聞所未聞,卻有著必然性。
聶深想到這裏,手心不禁捏著一把冷汗。
怪物雖然無法使用強迫手段,卻以鍾表齒輪般的精密計算,一步步引導、控製了客人。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怪物依賴的強大係統,恰恰也限製了怪物,使他無法脫開巢穴。而且聶深有個感覺:怪物控製的惡徒,賦予了強大的技能,但必然失去其它東西,這就是自然平衡法則,有得必有失。但惡徒究竟失去了什麽,目前無從知曉。
赫蕭見聶深久久沉默,問:“你在想什麽?”
聶深露出責備的眼神,說道:“在這一過程中,你隨時可以打斷怪物。”
“這些混亂都是你帶來的,真以為憑著我們就能打斷嗎?”赫蕭反以責備的眼神看著聶深。
“你說的混亂,隻是你自己失去控製。”聶深說。
赫蕭沉默了。
聶深接著說:“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我會造成這一切,但是當你發現客人一個個離奇死亡時,應該馬上采取措施。”
“我能做什麽?”赫蕭冷冷地問。
“起初從張白橋到鄭銳,那四個客人的死,讓你預料到林嫻、姚秀淩和汪展都可能出事,所以你把我隔離在套間,不去管他們三個。”
“那你讓我怎麽做?”赫蕭問,“先斃了林嫻,再打死姚秀淩和汪展?”
聶深愣住了。
“無論我做什麽,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
“不,你不采取措施,不是因為下不去手。”聶深奪回話語權,“以你赫管家的果決與冷靜,隻有一個原因,能使你保持靜默。”
赫蕭低頭不語。
“因為繆璃受到了威脅!”聶深說,“葉彩蘭死去的那天晚上,宅子裏除了遊竄的鄭銳,還有一個人,就是張白橋。戲樓的死亡現場留下的奇怪腳印,就是張白橋給你的威脅標記,再加樓上的詭異鋼琴聲,這些都在告訴你,對方能夠隨時侵入繆璃的安全區域,警告你不準亂動。”聶深歎口氣,接著說,“為了更進一步束縛你,對方用鄭銳的死亡方式——也就是羊毛圈勒脖子這一行為,發出更強烈的威脅信號。換句話說,繆璃躲在戲樓用羊毛圈勒爆燈泡,卻被葉彩蘭看到。葉彩蘭先把這個信息傳遞給了對方,然後才死在戲樓,之後,對方便用鄭銳的死,明確告訴你:我知道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隨時能用同樣殘忍的方式,傷害繆璃。”
赫蕭仍然沉默著。
聶深說:“不過萬幸的是,對方並不知道繆璃勒爆燈泡的真實意圖,繆璃連你都沒有告訴,並非不信任,而是你對她的全力愛護,會讓你勸阻繆璃。而你的勸阻,必然會讓繆璃放棄。”聶深踱了幾步,望著周圍的玻璃片,“繆璃獨自承受這一切,才給了我們一個避難所,讓我們得以喘息休養。”
“這個地方也許並不能長久。”赫蕭臉色凝重。
“先別想那麽多。”聶深走回赫蕭身邊,說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之前你一直處於防守的狀態——”
“為什麽卻在地下室突然開槍?”赫蕭替他問出來。
“對。”聶深注視著赫蕭,“為什麽?”
“我不得不說,你剛才的分析都很合理,卻有一個問題,你沒有意識到。”
“什麽?”
“局麵一旦形成趨勢,此循環就無法被打破。這不僅是林嫻他們的命運,也是我們的命運,誰也逆轉不了。”
“人有主導自己命運的權利,你應該給別人機會,而不是一味的專橫和隱瞞。”
“主導命運?”赫蕭的冷笑有些苦澀,“你根本不知道是誰在坐莊。”
繆璃曾經對赫蕭說:你總能賭贏,但赫蕭很清楚坐莊的不是他。
“既然你這麽認命,在地下室開槍是怎麽回事?突然犯了瘋牛病?”聶深問。
赫蕭的眼神愈加空漠。
聶深接著說:“你的心態突然變化,是在看到了鄭銳布置的婚房——你究竟發現了什麽?”
赫蕭若有所思地看了聶深一眼。聶深的洞徹力,讓赫蕭感到一絲希望。這一絲希望,他等待了太久,竟有些激動,但他掩飾住自己的情緒。
赫蕭喃喃道:“住在地下室的那個東西,困了我八十一年,因為我是守宅的最佳人選,但現在,他不需要我了。”
“那東西憑什麽?”
“憑著超乎想象的能力,非常可怕。”赫蕭說著,抬眼瞥了聶深一下,“我一直加倍小心,使怪物無法控製我。但我有個唯一的、最大的弱點:保護繆璃小姐。”赫蕭的眼神溫柔了一下,隨即又變得冷靜,“怪物針對我的弱點,與我達成協議——沒錯,通過郭保,我與怪物建立了互信條件:我遵照怪物的意願,組織懸賞活動,向外發出請柬,邀請七個有縫補天賦的人,來宅子裏做任務,完成任務的客人將得到巨額賞金,以此找到天選之才,為怪物修補鱗片——人世間隻有能夠完整地縫補嫁衣的人,才有能力修補好怪物的鱗片。而作為交換,怪物答應不傷害繆璃小姐,並在找到天選之才以後,放我們離開繆宅,給我們自由。”赫蕭的眼中出現了閃光,那一瞬,聶深竟以為是淚光。赫蕭的語氣依然冷靜,“這便是我給繆璃小姐,乃至胡丙、老昆他們的承諾——帶他們出去。我每一天都在為了那一天而活著。”
聶深受到了震撼:我每一天都在為了那一天而活著。
這該是多麽絕望,又是多麽強悍的隱忍力。
聶深低語:“但怪物破壞了協議。”
赫蕭輕輕點點頭,“鄭銳一夜之間布置了婚房,表明怪物開始接手地麵之上的管轄權,遊戲規則突然變了。”
“怪物為什麽這樣做?”聶深問。
赫蕭搖搖頭:“怪物真正的意圖,我根本不明白。我隻是醒悟了,自己這麽多年都在犯錯誤,怪物是在利用我鎮守宅院,為其隱秘計劃做準備。”
聶深神色凝重地看著赫蕭,“可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麽會相信一個怪物?”
赫蕭緊咬牙關,眼裏閃過一絲痛苦。
這座宅子被那股強大的力量壓製著,猶如沉重的天穹壓著一棵小樹,這棵小樹唯有拚盡全力,在漫天風雨中守住腳邊的一片小小土地,那裏便站著繆璃。
赫蕭的思緒瞬間回到了過去,回到繆宅剛剛被鎖的時候……
第一個二十七年多麽難熬,宅中人的驚慌、絕望持續了很久。是赫蕭頑強地撐住了信念,將繆宅拖回到有序的日常中。
但赫蕭其實一直在想辦法反抗,可惜他根本不明白那股力量的強大,他就像一個孱弱的病孩兒,試圖挑戰一個巨人;甚至連那個都不如,因為他根本無法靠近怪物。
不過,赫蕭以自己頑強的意誌,居然導致了第一屆懸賞任務的失敗——發生在五十四年前的失控事件,進入宅中的七個客人,竟全部出了繆宅圍牆,從界壁跳了下去。
作為懲罰,怪物通過郭保,險些弄瞎了赫蕭的眼睛。赫蕭雙目流血三日,繆璃徹夜不眠,用針灸治愈。
也許怪物考慮到,一個盲管家守護宅院多有不便,為了更大的計劃,於是在懲罰之後便放過了赫蕭。
赫蕭也似乎認命了。繆宅恢複了平靜。
然後到了二十七年前的第二屆懸賞任務,一個年輕女子進入繆宅。令人意外的是,怪物始終以修補鱗片為目的,卻忽然選中那個女子,命令赫蕭把她送入淵洞。赫蕭以為怪物找到了修補鱗片的人,卻又覺得時間和程序都不對。怪物覺察到赫蕭的遲疑,於是威脅他,如果不在特定時間把那女子送來,那女子將和繆璃一起被處死!
赫蕭沒得選擇。糾結痛苦之後,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他等待了幾十年,現在,唯一能夠接近怪物的機會,就擺在眼前。
於是赫蕭送那女子去了淵洞,企圖趁機殺死怪物,當然又失敗,根本連贏的可能性都沒有。這次怪物的懲罰來得更凶猛,而且是針對繆璃的。
怪物不斷摧動繆宅,猶如地震一般,持續三天。怪物雖然消耗了能量,卻也狠狠報複了赫蕭。當赫蕭看到繆璃在地震中受傷昏迷、奄奄一息時,這個極致冷靜的男人,幾乎崩潰。
赫蕭前往地下室,通過郭保與怪物談判,雙方正式達成了協議:赫蕭不插手怪物的事情,包括怪物吸引、控製客人的手段。怪物則保證不傷害繆璃,並承諾等找到了天選之才,修補了鱗片之後,就放繆璃等人離開宅院。
赫蕭似乎認命了……
“喂,你想什麽呢?”
聶深的聲音打斷了赫蕭的思緒。
“哦……”赫蕭從空茫中收回目光,語氣淡然,“你剛才問我,怎麽會相信一個怪物?”
“是啊,為什麽?”
赫蕭緩緩吐出一口氣,啞聲說:“我拿命賭過,我隻要繆璃小姐安全,我隻能相信怪物是遵守協議的。”
聶深忽然有種莫名的悲傷,“怪物攥住繆璃這條線,你就被他牢牢抓住了。這世界上,除了你,沒人能這樣守護一個人。”
赫蕭神色淡然。
“所以你突然失控,我也能理解了。”聶深歎口氣。
“我發怒不是為自己,隻是愧對繆璃小姐。”赫蕭抬起臉,“剛才你對我說,應該一個一個解決客人的問題,但那是沒用的。唯有一次解決全部問題,才是根本。”
“怎麽做?”
赫蕭直視聶深的眼睛說:“也許你有辦法。”
“我?”
“畢竟你是破壞平衡數的多餘者。”赫蕭的眼神變得深不可測。
聶深盯著赫蕭的眼睛,忽然提高語調:“你還有什麽沒有告訴我的?把真相說出來!”
赫蕭怔了一下,平靜地說:“你緊張過度了。”
“我隻想知道真相,這可能關乎我的身世!”
赫蕭轉眼望著牆壁,沉默片刻說:“那就先把手上的縫製任務做完吧。”
“繼續滿足怪物的意圖?”
“我說過了,局麵一旦形成趨勢,此循環就無法被打破。”赫蕭冷冷地注視聶深說,“怪物就是做局的,難道你還有其它選擇嗎?”
聶深語氣緊迫:“縫製那條長裙一定是給繆璃準備的,可你要告訴我,繆璃在這個局裏究竟有什麽意義?”
赫蕭閉上眼睛,臉色又變得蒼白,莫名的傷痛使身體逐漸變涼。
“赫蕭,醒醒——”聶深搖晃著赫蕭的肩膀。
房門突然推開,繆璃衝進來喊道:“別折磨赫蕭了!”她上前撫著赫蕭的臉龐,手指一哆嗦,“這麽涼!”
“怎麽了?”聶深忙問。
“你強迫他談了什麽?”繆璃一臉慍怒。
“是他想和我談的,可他說話老是藏著掖著……”
“你出去吧。”繆璃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
聶深不懂怎麽安慰繆璃,想想還是先避其鋒芒,讓她消消氣。
他從屋裏出來,頗為鬱悶。看來繆璃對他的疑慮並沒有化解,又見他威逼赫蕭,這才發怒。女孩的心思太難捉摸,大概隻有魔鬼他奶奶才搞得懂。
那麽眼下,赫蕭的提議是對的,莽撞衝動隻會帶來更糟的後果,還是順著怪物的遊戲規則,先把任務做完,才能逐步接近怪物,然後根據局麵發展,製訂新的戰術。
聶深想起那幾個錦盒還留在主樓三層的書房裏。而現在,主樓已經被七惡徒占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