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魯醜的現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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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南港渡,平時聶深不敢讓繆璃和魯醜出門,一是怕被人盯上,二是怕他們迷路。二人畢竟來自民國,又在冷寂的時空縫隙囚禁了八十一年,出來後驟然撞上花花世界,沒有直接崩潰死機,已是幸運了。
    不過,待在家裏也頻出狀況。
    短短一個月間,先發生了衛生間事故——魯醜第一次用馬桶,站在馬桶圈的蓋子上,尿到了水箱裏,還埋怨現代社會的人類把滋尿器修得那麽高。
    之後發生一次廚房事故——繆璃直接把薯片袋放進微波爐,嘣地一聲巨響,把她嚇得花容失色,別人還以為家裏進雷了。
    然後繆璃又把買回來的雞蛋放在冰箱的冷凍室,結果毫無疑問凍裂了。由於蛋液結冰後膨脹,蛋殼倒是很容易剝開。剝開後的雞蛋滑溜溜的,切開後的蛋黃也是固態的。魯醜搶過來直接放嘴裏,大喊著好吃。翻譯成現代語言就是:非常嫩滑q彈。他一口氣吃了好幾個,還說比煮熟的好吃得多!
    麵對這麽神奇的吃貨,聶深隻能攤開雙手,表示無奈。
    前幾天魯醜差點兒暴揍房東,因為房東居然要收水費,魯醜堅持認為喝水是不花錢的,房東還頂嘴……幸好聶深及時攔住,否則,房東為了收十幾塊錢水費,被魯醜的大拳頭伺候的結果很難預料。
    手機也是個麻煩。既然回到現代社會,使用手機當然是必備技能。聶深苦口婆心勸導二人,經過一番調教,繆璃勉強能用一下,可是魯醜拒絕手機的理由很奇怪:因為手機亮堂堂的屏幕上能映出他的臉。
    聶深發現魯醜確實不喜歡鏡子,或許是真嫌棄自己的醜臉吧。
    以至於偶爾帶他出去,最怕街上的反光物,可是汽車的車窗、商店櫥窗……更有一次路過一幢樓房,外牆全是玻璃,魯醜當場就震驚了,忽然眼睛瞄來瞄去。聶深一看不好,魯醜瞄著路邊的小樹,渾身鼓蕩著氣息,看樣子是想拔掉小樹,掄起來砸爛玻璃樓。聶深趕緊把魯醜推進一輛出租車裏。
    說到乘坐出租車,提起來又是一把辛酸淚。
    好不容易哄著魯醜坐穩當了,不料那個司機開了導航,裏麵的溫柔女聲不斷提示:前方紅綠燈路口直行,走右側兩車道……兩百米處有連續違章拍照……
    魯醜在車廂裏東張西望,不知誰在講話,問司機為啥要聽她的?是不是你老婆?這麽說話口渴不?為啥不聊點別的?下車時司機瞅著聶深,臉上的表情分明是:神經病就別往街上領了。
    隻要一有空閑,聶深就拚命給繆璃和魯醜灌輸先進思想:社會發展日新月異,要盡快適應現代節奏,還要明白這裏的一切都是商品,花錢如流水……
    但沒什麽教育作用。
    聶深收回思緒,轉過小街,來到一片租房區。兩旁參差不齊的樓房距離很近,中間一條狹長的過道,頭頂是縱橫交錯的線纜。樓上有人剛剛晾出濕衣服,幾滴水落在聶深頭頂。
    聶深加快步伐,從一扇半敞的紅漆門進去。這棟樓算是附近比較好的,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樓梯扶手落滿灰塵,潮濕的角落晃動著蜘蛛網。
    聶深在樓梯拐角停了一下,後背有些隱痛。
    自從逃出繆宅,他每天晚上都要遭受“刀筆之刑”。
    每到午夜零點,仿佛有一支無形的刀筆,從聶深後背畫過。每天夜裏,聶深都要忍受一次刀筆在脊背慢慢劃割的滋味,並不是在皮肉上切割,而是深深透入神經係統切割。
    就好像中了“苦循咒”——每到那個時點,便會觸發,天天如此。
    當初在繆宅,聶深經過地下淵洞的石門時,便有一股力量使他貼在門上,有一陣細密的電流感,仿佛被利刃戳中,劇痛的感覺記憶猶新。後來便留下了雙魚形的徽標。
    當時的情形十分短暫,前後不過二三十秒,卻造成了痛苦根源。
    如今每天午夜,刀筆在脊背寫完那個字,需要三分鍾。
    這可能是家族之印給予背叛者的懲罰吧。聶深試著忍住劇痛體會筆劃走向,想知道那是什麽字,卻一無所獲。而且當他集中注意力在筆劃時,疼痛便成倍增加,刀筆行走的速度似乎更慢了。
    聶深收回思緒,來到租屋前,掏出鑰匙打開門。
    這是個兩室一廳,光線較暗,牆麵有潮濕的斑點。客廳狹窄。聶深和魯醜守在外間,繆璃住在裏間。
    此時廚房裏傳來水聲,繆璃應該在洗菜。魯醜除了看電視,就是跟著繆璃。聶深囑咐他,繆璃的心情很不好,多多注意。魯醜擔心繆璃尋短見。
    繆璃現在度過的時光,是沒有感覺的,像一株孤零零的水草,在幽暗的河底隨著時間之流的衝刷,輕輕晃動。赫蕭離去後,繆璃的生命已經空了。
    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填補那個空白的心靈。
    曾經八十一年朝夕相處,沒有愛的承諾,卻用生命守護對方,彼此照亮心靈。
    那一盞燈已然寂滅。
    現在繆璃活著的唯一理由,是她不忍心。
    此時,魯醜又在叨念:“……赫管家不在了,昆哥和胡丙也沒了,小姐你要是走了,我怎麽辦?”
    那甕聲甕氣的哀求聲,像個可憐的孩子。
    廚房裏的水聲小了一些,傳來繆璃虛弱的聲音:“我不走……不走。”
    “噢,我好像聽到門響——”魯醜探出大腦袋,“啊,聶貴賓回來了。”
    “說了多少次了,還是改不了稱呼。”聶深苦笑著,在客廳的桌上放下食物。
    魯醜看到薯片,一把抓在手裏,哧啦一聲撕開。“聶貴賓就是聶貴賓,好吃不貴!”
    “繆璃,吃飯了。”聶深向廚房招呼。
    繆璃緩步走出來,默默坐在桌旁,一手托著腮,顯得很疲憊。她的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穿著樸素的淺藍色居家裙,依然是明眸皓齒,氣質脫俗,但臉頰消瘦,憔悴了。眼角的淚痕未幹。
    原先那件鮫綃衣隨著繆璃一起出來,可謂人間至寶,已經疊放起來,收在小皮箱,安置在衣櫃內。與之一同保存的,還有那隻手表——俗稱“魚尾羅盤”, 用它指引方向,能夠抵達九淵之底。
    魯醜吃完了薯片,端著牛肉腸粉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很快投入到選秀節目中,癡癡地忘了周遭的一切。
    聶深坐在繆璃對麵,低頭喝著湯。
    繆璃勉強用筷子夾起一個蝦餃,輕輕咬了一口,放下了。
    聶深在心底歎口氣,輕聲問道:“不合胃口嗎?”
    “挺好的。”繆璃牽了牽唇角,似乎想笑一笑。
    “這可不行,你得吃東西。”聶深把蠔烙的盤子推到繆璃麵前,“嚐嚐這個。”
    繆璃隻是瞥了一眼。
    聶深放下筷子,言辭懇切地說:“我知道你放不下赫蕭,可是他犧牲自己,就是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讓你得到自由自在的生活……”
    “聶深——”繆璃忽然抬起臉,哽咽一下,眼裏的悲戚絕望深深地壓迫著,使得周圍的空間都變得沉重痛苦,“活著……太累了……我想跟他去了……我真的走不動了……走不動了……”她的眼淚像是從心髒直接抽出的血,一股一股湧動著。
    聶深嘴角顫抖,低頭。但很快抬起頭。
    “你要跟他去了,他就白白犧牲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我。”
    聶深又想起赫蕭臨死的一幕。
    ——這些年來,因為她,我沒有迷失。
    ——保護繆璃,不要讓她陷入黑暗。
    對聶深來說,未來的旅程,並不僅僅是保護繆璃,更是保護繆璃心中,那個唯一的赫蕭。
    繆璃仍在哭泣。
    聶深說:“好吧,退一步講,你就算跟他去了,可是能找到他嗎?”
    繆璃抬起淚眼。
    “赫蕭在時空縫隙被符珠哩殺死,他的靈魂肯定去了另外一個空間,也許是平行宇宙。而你在我們這個世界結束了生命,你的靈魂又能飄到哪裏?”
    繆璃怔怔地看著聶深。
    “再退一步講,好,就算赫蕭去了陰間,你也跟他去了,可是在奈何橋上,你們都要喝孟婆湯的,然後渡過忘川河——那時你還能記得他嗎?他還能記得你嗎?就算你倆在冥界遇到了,麵對麵能認出對方嗎?如果兩個人全忘了,倒還好,隻怕萬一有一個人,還剩一點殘存的記憶,帶著那些破碎的記憶,趕去投胎,那不是更悲慘嗎?”
    繆璃忘了哭泣了。
    “其實人死後的物質,會形成一團量子幽靈,你們各自在宇宙間隨處飄蕩,看不見、摸不著,更談不上永生長存。”
    繆璃茫然地思考著。
    “所以呢,你好好活下去,把赫蕭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他就永遠陪伴著你。他對於你,就是永生長存。”
    “把他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
    “是啊。你的心,就是他溫暖的家,你的心跳,就是對他說的話。他想要的,就是這麽一點願望。”
    聶深從來沒有好好勸過別人,眼下這番說辭,是他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來的。七拚八湊,從平行宇宙到孟婆湯,從量子幽靈到投胎,東西南北中發白,隻希望哪句話能打動繆璃。
    似乎有了效果。
    繆璃低頭不語,但情緒平複了一些。
    這時,魯醜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嗚嗚的哭聲。
    聶深的頭都大了,關鍵時刻來添亂,這還怎麽勸啊?
    “魯醜,你哭啥?”聶深焦急地問。
    “這個歌女真可憐……嗚嗚嗚……”魯醜走過來,從桌上捧起那碗胡椒豬肚湯,呼嚕喝了一大口,抹了把眼淚,往電視上指了一下。
    “歌女?可憐?啥意思?”聶深扭臉望過去。
    原來是一名選秀的女歌手,正在訴說著什麽。
    魯醜又喝了一口豬肚湯。“……歌女的媽媽得了血能變白的病,她爹跑了,家裏還著了火,燒光了東西,又欠了一屁股債……哇,你們這個社會,還有比我魯醜更慘的人……啊……歌女就拚命唱歌,想對全世界證明自己的堅強……”
    “行了,那都是戲精……”
    “啊?你們這個社會還有妖精?”魯醜感到了社會的複雜。
    “唉,說了你也不懂,以後少看電視。就算要看,多看新聞、少論是非。”
    “那裏邊還有個壞蛋——”魯醜怒指電視。
    聶深這才明白,魯醜說的是評委席上的某個人。
    “那壞蛋說歌女唱的沒有真情,太注重技巧……都慘成驢了,還說沒真情?”魯醜放下豬肚湯,挽起袖子說,“待我拆了那個盒子,把那壞蛋揪出來捶扁。”
    “別動,那是魔盒!”聶深急忙製止。
    魯醜剛把電視機端起來,愣愣地看著聶深。
    聶深說:“拆了它,你自己就掉到裏麵出不來了!”
    “噢——”魯醜放下電視,撓了撓光溜溜的腦殼,咕噥道,“那不是又要關八十一年?”
    聶深怕魯醜又激起繆璃的傷感,趕緊換了個頻道,正在播放本地新聞。
    “……這是市民張先生在珠合市場用手機拍攝的畫麵……可以看到現場的混亂……”
    電視屏幕上晃動的影像,兩個風衣男追趕一個花褲衩,水花四濺、海鮮翻飛。
    一名攤主出現在畫麵中:“我剛把手槌牛肉丸端出來,就被他們打翻了……有個家夥還算講理,過後賠了錢……”
    “啊,我又頭疼了,”魯醜捂著腦袋嚷道,“我要看cctv1!”
    繆璃從桌前站起身,麵帶憂色。“魯醜最近總說頭疼,是不是電視看多了。”她轉臉望向聶深,“針灸盒還沒有買到嗎?”
    聶深滿懷歉意。“附近的小藥店沒有,明天我到市區的大藥店看看。”
    繆璃走到窗前,望著街上的人與車流,低喃:“不知我什麽時候才能熟悉這個城市,它和八十一年前完全不同了。”
    聶深的心底泛起一絲苦澀:如果這就是赫蕭拚盡全力送給繆璃的自由,那他在冥冥之中,一定會難過的。
    不過,這更讓聶深下定決心,要給繆璃找到安全的家園。這是赫蕭的托付,也是他自己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