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4章 淞滬遊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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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報》上登載著各種廣告,這讓皇甫淳覺得很有意思。在報紙上登載廣告的事情他不是沒有見過,不過那是在天津看英文報紙時看到的,登載的廣告大多數是一些洋行之間的各種貨物的信息,對那些,皇甫淳的興趣本身並不大。可是在《申報》上他卻看到了一則“豫園書畫善會”的廣告,在眾多商會紮堆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個如此文雅的會所?皇甫淳有些驚愕了,他決定明天去看看。
豫園書畫善會還就是在皇甫淳到來之前不久才成立了的,是一些熱衷於書畫的文人雅士從文人畫向商品畫轉移的一個過渡會所。
在華夏曆史上,畫畫也是有講究的,根據古籍記載,在古代,繪畫的高手大多數是文人,許多著名畫家本身有官職,也就是說,畫畫是他們抒發自己的情感和對自然認識的一個表現,還有一種就是宮廷畫師,比如隋朝的展子虔,清朝的郎世寧,那是絕對的專業宮廷畫師。
這兩類人作畫的一個原則就是“隻送不賣”,要麽是應景,畫上兩筆,要麽是動意,抒發胸中的感慨,有人求,拿去,不好意思?給點潤筆,廖做雅趣。找這樣人要畫可不能說“買”,你得說“請”或者“求”。
還有一類卻是以畫為業,靠給富貴人家畫祖宗肖像謀生,許多家族修家譜的時候,要是沒有祖宗的畫像,那就是不孝,不真,不實。這些人叫畫匠。
畫匠是明碼實價的收錢,因此,在文人雅士的眼裏不入流,沾著一個“商”子,含著一個“利”字。
在曆史上,畫匠的功底但凡是有了大進,就得想法從畫匠的身份向文人畫家的身份轉移。齊白石早年就是個細木匠,沒有進過學,更是沒有參加過科舉,一個中下九流的人,哪裏敢去參加科考?
齊白石不認命,拜師學藝,這裏的拜師可不單單是學畫畫的,是學文的,學作詩,寫字,篆刻,最後才是畫畫。他自己也曾說過,他一生是“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而他的畫作,他自己覺得隻能排在第四。
早年齊白石的畫作也是不拿出去賣的,都是去一些官宦家中當“教習”,然後由教習家的人拿出去換“潤筆”,直到辛亥革命後,畫家賣畫才被世間公認。
而皇甫淳看到的廣告,其實就是在清末,一些畫家要養家糊口,不得已想出的法子,他們的畫放在“書畫善會”裏懸掛,誰看中了,掏銀子拿走,而賣畫的款子,畫家得一半,會所得一半。
對外,賣畫的不是畫家本人,是會所,不辱文人斯文。對內,獲利後分賬,童叟無欺,誰賺的多,要看畫畫的本事。
第二天,皇甫淳“青衣小帽”的去逛豫園了,他慢慢的行走在老城的石板路上,周邊的熱鬧也是讓他覺得比北京的天橋是有過之無不及。
要是換了純粹北方來的人,對這裏的吳語怕是聽不明白了,雖然到後來,上海語言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和特點,可是起源於吳語是不能否定的。
上海話的形成其實也就是周邊城市語言的混合物,與周邊交流,口音有區別,但是絕對能夠溝通。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江南下江一帶的人,雖然語言上相差非常遠,可卻是能夠相互理解,比如說,南京話與上海話基本上不搭嘎,可他們之間卻不難溝通,皇甫淳也是從小就接觸來自下江的人,這語言的本事又不小,所以,他到了上海沒幾天,就已經開始跟那些小販“阿拉”“儂”的比劃了。
找了個小攤,要了碗“餛飩”坐在街邊的小桌上慢慢的吸溜,此時,一個略有肥胖的老人走到了旁邊,用江浙官話對皇甫淳說,“小友,方便則個。”
“好呀好呀!”皇甫淳順口就是剛學的一句上海腔,把那老者搞的一愣。
“哦喲!儂是本地人?”那老者用湖州口音說道。
“不,不,我是剛學的!”皇甫淳笑嘻嘻的用安慶話說道,“小子是安慶桐城人氏,複姓皇甫,名淳,字通達。到上海來遊曆的,昨天剛到,請老先生見諒!”
“哈哈,小友滑稽的很!今天這裏的生意不錯,其它桌子已無空位,咱們能坐在一起也算是個緣分,老朽吳俊卿,字昌碩,幸會!幸會!”
皇甫淳也愣住了,眼前這個胖子竟然是在師爺界裏小有名氣的吳昌碩?頓時有一股拜謁前輩的感覺,連忙拱手行禮,把自己的碗筷向自己這邊又挪了一下。
兩人一見咋就這樣了?說起來這也是有原因的。
吳昌碩,十六歲的時候遇到了洪匪禍亂家鄉,逃難中弟妹均亡故,自己也與家人失散,為了活命,他流落到安徽湖北等地謀生,逃難第一站就安慶,後來安慶被占,又去了桐城, 他知道桐城是文人薈萃的地方,也是出官員的地方,並且,他的摯友沈秉成曾經在安慶當巡撫。因此,吳俊卿自然就有了三分敬意。
吳語裏說“滑稽”並不是貶義詞,而是帶有誇獎對方詼諧生動的褒義。而皇甫淳起身行禮,往自己這邊扒拉碗筷其實也是一種謙恭的表示。
皇甫淳知道吳俊卿嗎?這要是一般的微末小官還真就未必知道吳俊卿是何許人也,就是在京城裏的那些八旗子弟們也沒幾個知道的,可是皇甫淳卻是知道。
這吳俊卿科舉隻中了一個秀才,三十歲左右在地方混個小吏做,四十多歲後入河道總督吳大澄府中做幕賓。這可不是個簡單的幕賓,如果說辜湯生是以敢說,懂西學出名,那麽這個吳俊卿可就是個詩、印、字、畫四絕的傳統文人。
吳大澄也是清末名臣,活躍在黃河岸邊的時候,張之洞還沒有混出名堂呢,兩人後來一南一北,官聲都不錯,隻是甲午對日作戰中,率領湘軍與日軍在遼東一帶鏖戰,最後戰敗,替人背黑鍋,先是革職留用,三年後被開缺,永不任用。
甲午戰爭期間,吳俊卿在京城裏奔走,為吳大澄辦理各種事務,期間,還拜會了當時的帝師翁同龢,將自己的詩作和印譜贈予帝師,說的謙虛,請帝師斧正,實際上也是文人間的往來傳名的手法而已。
皇甫淳能夠知道吳俊卿,就是辜湯生告訴他的,作為同行,辜湯生不可能不知道吳俊卿,而在一些書畫文人中,吳俊卿還是小有名氣的。
那位說了,不對吧,吳俊卿,那可是個非常有名的大家。
是,後世都認為吳俊卿是一個劃時代的大畫家,可那都是民國以後才“揚名立萬”的,此時的吳俊卿還在為“五鬥米折腰”呢。
吳大澄開缺後,並無多少積蓄,定居上海也是有原因的,一群同僚和弟子在上海辦了個“龍門書院”,他擔任山長,混幾個飯錢,到最後靠出賣字畫、碑帖和古董補貼家用,庚子事變後,鬱鬱而終。
吳俊卿在東家倒台後,也利用關係想在仕途上謀一個位置,後來得同鄉推薦,實授了安東縣令,可到任一看,不僅百姓困苦,就是官場上的貪腐慣例也讓他無法接受,掂量了自己的實力後,僅月餘就掛冠而去,還自嘲的給自己雕了三枚“一月安東令”的閑章,可見其胸中鬱結的淒苦有多厲害。
吳俊卿的試用知縣的官品是在他五十歲的時候由同鄉好友湊錢捐的,其間臨時擔任過不少小官,為了仕途,他哪裏敢把自己大紅大紫的宣揚出去?直到六十歲後,徹底的對官場失望,這才專心搞繪畫,授徒,不過還是保留著士大夫的秉性,輕易不會出去“賣畫”。
民國了,連孔家店都打倒了,吳俊卿也就放開了,在繪畫、書法、治印等方麵的才能被廣泛宣揚出來,不知道的人還說他是“大器晚成”,“晚年悟道”。
此時的吳俊卿正是去書畫善會與人洽談自己的事情,沒想到碰上了皇甫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