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舊臣

字數:5501   加入書籤

A+A-


    景聆隨手擦了擦額角的汗,說:“我剛才已經把藥給父親送過去了,他正跟夏侯錚說話呢,也用不到我。”
    時詡能察覺到景聆話裏行間的失落,他掏著懷裏皺皺巴巴的帕子,捧著景聆的臉擦去了她臉上的灰漬。
    時詡抹著臉,這屋子裏壓抑得他透不過氣來。
    嶆城外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城內卻亂成了一鍋粥。
    時詡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說:“戰場上的事情本就說不準,張參軍不要太過自責了,你先將身上的傷養好,我去外麵看看傷員。”
    張易呆愣地點了點頭,時詡雖然擔心他的狀態,確也說不出太多矯情的話,隻拍了拍張易的肩膀便出了營房。
    烏鴉在嶆城上空盤桓了許久,在兩邊的軍隊消退後終於降落,啄食著地上未來得及收走的屍體。
    時詡看著景聆手裏的布料,想起了剛才張易的話。
    即使文妃峰夜裏寒冷,但也鮮有人會因為受傷了在山裏凍死;如此看來,倒像是他們身上衣服的問題。
    時詡正色道:“這些衣服的布料也都是地方納稅送進盛安的,我的手還伸不到戶部去,但關於這批衣料的問題,我會上奏皇上。”
    景聆輕點著頭,目前也隻能這樣。
    這時榮英從營房後匆匆趕來,朝時詡拱手道:“大帥,我剛剛去給王度送了粥,他說,他想見您。”
    時詡連忙站起,目光朝著柴房的方向望去。
    他一回軍營就把王度扔進了柴房中,寧願跟著景聆幫大夫打下手也不想去柴房見他。
    時詡從未發覺自己的膽量這麽小,可他必須承認,自己害怕了。
    他害怕近在眼前的真相會打破自己在心底粉飾多年的太平,他害怕長久以來在心中建立的信仰之塔會在一夜之間傾塌,他害怕自己會被自己所違背。
    時詡僵硬的手突然被溫熱的柔軟包裹,他猛地回過頭來,有些失神地看著眼前的景聆。
    景聆淡淡地笑著,說:“去吧,終是要麵對的。”
    時詡抿了抿唇,抓著景聆的手緊了緊,“嗯。”
    一直走到柴房,時詡心中都在猶疑與搖擺不定,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鄙夷自己的優柔寡斷。
    守在柴房兩側的兵卒給時詡開了鎖,柴房中沒有點火燭,隻有右側的牆壁上方開了一扇小窗。
    王度背對著門口坐著,時詡從榮英手裏接過油燈,跨步到王度跟前,強裝鎮定地坐在了他的對麵。
    油燈被時詡放到桌上的同時,柴房門口也響起了關門聲。
    白色的繃帶裹滿了王度的整個腦袋,雙頰兩側漏出兩團暗紅的血漬,使他看起來格外滑稽。
    王度微闔的眼眸悄然睜開,他掀起眼簾與時詡相視。
    他似乎是想笑,可整張臉都被繃帶箍住,導致他露出了一個極為詭異恐怖的神情。
    “二公子來了……”王度一邊說話一邊咳嗽著。
    “你想對我說什麽?”時詡單刀直入道,他雖然看上去麵色沉靜,可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已經攥成了拳。
    王度捏著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沫,有氣無力地說:“有些話,如果我在死前不告訴二公子,那麽整個大魏恐怕就沒有第二個人敢說給公子聽了。”
    時詡眉頭緊鎖,心中更加忐忑,“你說。”
    王度深深地呼出了兩口氣,他看著時詡的眼睛,神色哀傷,他說:“當年,我作為侯爺的帳中幕僚,隻想一心輔佐侯爺,一展心中宏圖,可誰料天不遂人願,我的母親與胞妹被人劫走,成為了裹挾我的工具。”
    時詡的眸色越聽越沉,皺起的眉眼間流露出絲絲狠戾。
    當年父親的死,果真是……
    另有隱情。
    “是誰?”
    時詡此刻的神色令王度肝膽生寒,他上一次見到時詡還是在三年前,那時候的時詡不過十五歲,他何曾露出過這副駭人的模樣?
    王度抿了抿幹裂的唇,聲音發顫:“是……是陳王……”
    時詡瞠目欲裂,緊咬的牙關使雙頰上的肌肉鼓了起來,胸膛伴隨著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讓你,做了什麽?”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時詡心裏呼之欲出,可他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格,真相不從王度嘴裏說出來,時詡也不肯死心。
    王度垂下了眼,他的態度顯然有些猶豫,時詡的手搭在桌上,指尖輕敲著桌麵。
    耐心在無聲中漸漸消磨,時詡逼問道:“回答我的問題,陳王讓你做了什麽?”
    王度摁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覺地蜷縮,他害怕看見時詡現在的神色,他不敢抬頭。
    “陳王派人在侯爺的飲食裏麵下了毒,所以侯爺才會……”王度的身體愈發顫抖,他的腦袋越埋越低。
    時詡喉間一梗,心髒處突然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鈍痛,發酸的眼眶讓他的視野變得朦朧。
    王度的話如一盆從天而降的冷水,淋得他狼狽不堪,也淋得他清醒至極。
    他再也無法深陷於自己給自己營造的謊言,他的父親,把國家榮辱與家族使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的人,最終卻死在了王朝的權力鬥爭之中。
    這,何其諷刺。
    柴房內沉默了少頃,王度一言不發,仿佛是在等待著時詡的暴怒。
    可時詡比他想象中能忍得多。
    “那你又在其中充當了什麽角色?”時詡冷冰冰的聲音在王度的頭頂響起,王度周身一滯,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兩口帶血的唾液。
    王度深吸了兩口地牢裏的濕氣,鼻腔裏充盈著澀感,他說:“侯爺的吃食,都是我端給他的……我明明知道飯菜裏有毒,可我還是……”
    王度說著話,滾熱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透過臉上的繃帶浸入雙頰的傷口,這又痛又癢的感覺,仿佛是罪惡在他臉上扇的耳光。
    “王度。”時詡的臉深深埋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你真是該死。”
    即使時詡在極力隱忍著,可話音的最後兩個字依舊咬得極重。
    時詡撞開了椅子從柴房中快步走出,他感覺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他快要窒息了。
    柴房外的守衛關上了柴房的門,時詡聽著他上鎖的響聲,悶聲道:“看好他,別讓他跑了。”
    天灰蒙蒙的,時詡身上的氣壓極低,軍營中來來往往的人吵得他腦仁疼,他的心裏從來沒有這樣混亂過。
    時詡一頭紮進營房,快速地關上了房門,他寬厚的後背貼在門上,雙腿跟脫了力一般,整個人都順著房門滑了下去。
    景聆微皺起眉看向時詡,隻聞一陣布料撕裂的聲音響起,年邁的大夫已經撕開了那士兵背上沾著血的衣料。
    景聆微微蹲身,捏起衣料的一角看了看,對時詡道:“他的裏衣布料似乎跟你的不太一樣。”
    大夫的手微微一頓,用不易察覺的眼神看了二人一眼,又裝作什麽都沒聽見一樣給士兵處理傷口。
    “好了,別擦了。”她拿下時詡的手,難為情地說:“我待會兒自己洗洗就是了。”
    說完,景聆又蹲身幫著大夫打起了下手。
    眼前這士兵的背上挨了很大一刀子,時詡幫著大夫給他翻了個身。士兵身後的傷疤很深,裏衣和血肉都粘在了一起,傷口裏麵還嵌著些草屑,大夫清理起來並不方便。
    “大夫,我去拿剪刀過來吧。”景聆正要走,可大夫卻叫住了她。
    “不用了不用了。”大夫道,“這布料一撕就開了,不用去拿剪刀了,前麵好幾個都是這麽處理的。”
    景聆抬著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看著時詡認真的模樣頗為心動,卻也紅了臉。
    軍營裏正缺人手,景聆也外麵幫大夫遞藥,時詡走上前去,拉了拉景聆的衣袖,道:“你怎麽在外麵,你父親身上的傷也挺嚴重的。”
    時詡輕咳了兩聲,說:“這些衣服都是朝廷裏邊統一做的,我那邊也有兩件,但我覺得料子太薄了,就一直沒有穿。”
    “這何止是薄?”景聆捏著布料上的線頭,正色道:“你自己看看,紡布的線粗細不一,一扯就壞,就這樣的布料,怎麽會拿來給將士做冬衣?”
    時詡望著營房外源源不斷抬進來的傷員眼中酸澀,雖然這一仗並沒有讓滿丘人嚐到甜頭,可代價著實太大。
    張易又繼續道:“我們被滿丘人逼進了一個山洞裏躲著,可許將軍心中一直惦記著自己立下的那份軍令狀,說什麽也要衝出去與滿丘人拚個你死我活,他說,他沒有攔住霄城軍,就算是活著回來也是個死,倒不如戰死在文妃峰。”
    時詡撫慰著張易,把他扶進了營房中坐著,又叫來了大夫處理他身上的傷。
    張易雙目失神,自顧自地嘮叨道:“我和許將軍在文妃峰裏走了一半,突然便遭遇了滿丘的伏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我們來不及閃躲,隻能拚命地往後麵撤,誰知後麵的路也被滿丘人攔住了,大帥,我們是入了他們的埋伏圈了。”
    “他說他知道我們都看不起他,他這一次一定要立下戰功,讓我們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可我也是大魏男兒,我怎麽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所以我和他一起衝了出去,但是我們哪裏是滿丘人的對手?後來,許將軍也意識到了我們實力的懸殊,便讓我帶一路兵馬回嶆城通報消息,可文妃峰山路崎嶇,我卻迷了路。”
    “那地方正是山北坡,這幾天又在化雪,有不少兵士都是受了傷活活凍死的。大帥,這都是我的錯……”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