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口吐混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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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惜與小左、周天和三人一同步出開封府衙,隨百姓一起等待差役掛上腰刀,從使臣房裏押來其餘十幾個一同上了腳鏈手銬的囚犯。

    生人作死別,恨恨哪堪論!京城一別,遠赴戰場,此生可能不複相見,這些囚犯的家人親朋來送行,總免不了哭天搶地的哭嚎和囑托。為讓自家人路途少受點磨難,他們都盡力打點差役些銀兩好處,說盡了好話。此情此景,叫人心酸。侯明遠卻是個例外,他一個孤家寡人,眾叛親離,哪有什麽人來給他送行?

    大約是受到觸動,他不禁涕淚兩行,麵朝東北方向跪地,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後被差役強行拽起,戀戀不舍地踏上遠離京城地充軍之路。

    東北方向有什麽,或是侯明遠最後在想些什麽,未來是死是活,沒人在乎。李元惜注視著侯明遠漸行漸遠,神情沉重,小左見了,知道她是觸景生情,聯想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是由京城去延州,你是由延州來京城,他不想去的地方,你是盼著要去。姐姐,命運好生捉弄人。”她壞笑著戳戳李元惜:“你該不會羨慕他吧?”

    李元惜鄙夷地冷笑:“他?我實不願意他去延州,想我延州各個都是鐵骨錚錚的硬漢,他去充軍能做什麽?在營房裏賭錢?暗通敵營售賣軍情?不用說上陣殺敵,單是誓師時拿敵首祭旗,我就怕他嚇尿褲子,要是再鑽死人堆裏做逃兵,或者跑到西夏陣營裏做個什麽‘謀士’,我延州名聲都要被他敗壞了!”

    “哼,說著不羨慕,一句一個延州。”

    小左嘴上這麽說,心底也想家,延州不比京城繁華,但家中有慈祥的爹娘,爹可曾還像過去那般,忍著腰腿疼,在賬房裏從早坐到晚,撥一副算盤?娘是否背著竹簍,在山林裏穿梭,采集春生的草藥?想到自己不能在身邊盡孝,她眼底泛潮。

    “我倒真有點羨慕侯明遠了。”她呢喃,又怕李元惜對她愧疚,忙深吸氣,轉移了話題,逗笑李元惜:“姐姐你看,京城流金淌銀,多少人都迷失在銅臭中了,你把街道司賬房交我打理,萬一哪天我也像侯明遠……”

    正說著,兩個商賈打扮的人你拉我扯,吵吵鬧鬧從身後走過,去鬧公堂。兩人順耳一聽,涉及到三十兩黃金,糾纏原因居然是因為給錢不要。

    “還有這事?”小左聽著錢,眼就亮了,精神抖擻地拽著李元惜去聽審。

    原來,一位從福建邵武來京城做生意的李姓商賈在茶肆邀客,不慎將三十兩黃金遺失。四年後,李商再次來到京城,在茶肆說起當年失金之事,掌櫃從櫃台後取出包好的金子交還給他,上稱一稱,分毫不差。李商十分感動,偏要送二十兩給掌櫃,掌櫃拒不收,李商是個急性子的暢快人,心裏過意不去,幹脆把陳掌櫃拉上公堂,請杜老爺判定陳掌櫃拾金不昧之舉應不應該受賞。

    事情明了,主仆兩個哭笑不得。前有侯明遠為了區區幾兩銀子斷送商販生計,後有陳掌櫃拾金不昧,人品的差異天上地下。

    然而,三十兩黃澄澄的金子擺在案前,倒提醒李元惜大火後街道司的困境,因此,看那金子也分外眼饞。

    “街道司賬麵還剩多少銀子?”她忽問小左,小左立時拉下臉埋怨:“還說呢,你從都水監那兒帶來的銀子本就不寬裕,均在一百顆人頭上,更是少得可憐,多虧我聰明伶俐、精打細算,才沒餓死人。這下好了,托侯爺鴻福,一把火給咱燒得又一窮二白了。”

    說罷,她歎聲氣,“沒錢,可怎麽辦呢。”

    “我怎麽聽著,你話裏帶著一絲僥幸?”李元惜緊蹙眉頭,轉頭看她,果見小左臉頰緋紅,要憋不住笑了。這笑,瘮人。

    “你到底又打什麽鬼主意?”

    “姐姐你說的是什麽話!主母常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看這個時候,應當是姐姐你要開始打鬼主意了!”小左糾正,滿心歡喜地幫李元惜打理起了頭發,還批評她不知形象,隻穿個睡袍就敢滿大街地跑。一個未出嫁的女子行為如此“不知檢點”,傳出去名聲多不好。

    叫管勾大吃一驚的是,這丫頭火災中居然還記得揣把梳子和發簪。

    “小左,我真服你了!發簪什麽時候買的?這麽花哨,你覺得我會用嗎?”李元惜拒絕,小左卻不由她,硬是扯著她的頭發不讓走,強梳了個整齊又好看的發型,接著,目光越過李元惜肩頭,興奮地跳起揮手:“你快些。”

    李元惜這才意識到,小左拽她聽拾金不昧的故事時,已經提前催周天和去成衣坊給李元惜挑選合適幹淨的衣衫去了。周天和下馬,手裏捧著個包袱。

    “你的舊衫子燒壞了,幸虧我提前讓成衣坊的老師傅給你多做出兩套,如今果然派上用場了。你可不能穿著這身髒兮兮的睡衣去見人家。來,伸胳膊。”

    李元惜被她擺弄,莫名其妙:“見誰?要做什麽?”

    “大人,街道司遇火災,你需要去都水監述職。”周天和整理了下馬鞍,把韁繩交到李元惜手裏,心虛地看了眼小左,囁嚅著:“順、順道再要些經費來。”

    這輕飄飄的後半句話,如同一隻無形的手,給她前胸重重地擊了一掌,擊得她胸腔內火辣辣地燒,差點要吐血。

    “孟良平!”上次與他的見麵,李元惜可是受盡了侮辱,這才過了幾日,難不成就讓她腆著臉去要錢?李元惜拔了發簪扔給小左,自己隨意束了頭發——好看的自己,憑什麽讓孟良平那種人看?再說,街道司大火,管勾卻花枝招展,難不成她去都水監是去相親麽?

    “有什麽關係嘛?他都水監本就應負責咱們街道司,咱窮著呢,又遭大劫,不跟他要錢,跟誰要?”小左嘴上說著一本正經的話,眼睛卻意味深長地擠來擠去,狡黠得很,惱地李元惜恨不得戳瞎她的眼,小丫頭片子整日不知淨想些什麽不著邊的事!

    可話說回來,戳眼是氣話,銀子卻是實在要爭取的,要見孟良平這事,其實她已提前心中做了預想,必須要去,越快越好。

    想到此,李元惜自己都覺得懊惱,兀自緊了緊腰帶,任愁緒翻飛:“人說,京城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小左,你身為街道司帳房先生,管著銀錢進出,怎麽的就沒個點石成金的本事?”

    她上馬時,小左沒好氣地瞥她一眼:“喔,現在你終於知道發愁了!十兩銀的月錢也好,革新京城街道也罷,要命的是和孟相公半年的賭約,這一件件需要真金白銀落實的大事,事前你可一點都沒和我商量!沒商量,憑什麽叫我負責!”

    又見李元惜不僅腿夾馬腹不肯動身,還揚手作勢要劈她,小左趕忙抓住她的手,先穩住她。

    “好好,我負責,你別動怒,弄亂頭發就不好見人了。我哪敢辜負姐姐你啊?上次你我商量街道司開源經商後,我就緊鑼密鼓地開始尋覓合適機會。你放心地去要經費,我呢,也一定絞盡腦汁地想辦法點石成金,爭取讓你以後……”

    小左的話音戛然而止,李元惜正聽得痛快,這會兒掐了話尾,叫她不盡興。但小左不管她,煞有介事地搖頭拒絕:“不行,不行,此事還是不能成。”

    “為什麽不能成?”

    小左一聲賊笑,跳開兩步,挽著周天和就跑。

    “你要是有錢,能對孟相公服軟?你不服軟,哪個男子敢娶你?”

    瞧瞧,人嘴裏能吐出什麽混賬話!

    小左積極做媒,全是因為有家裏有個同樣嘮叨的主母。

    是,在西北的延州,風氣遠不如京城開放,男女早婚早育成俗,許多和她同年紀的女子,孩子都能繞膝跑了。

    她沒覺得自己另類,上門說親的媒婆卻不這麽認為,有些嘴壞欠打的,私下裏傳謠她是石女,天生無法同男人行房,所以才不想著出嫁。

    爹是個出名的暴脾氣,這話經市井傳進他耳朵,他把傳話的人先揍了個半死,給媒婆家扔了血淋淋的豬頭,威脅她們再敢多嘴,下場就是這顆豬頭。接著,他又設擂台,公開比武招親,管它殺豬的押鏢的、兵士或武將,隻要奪得第一,即刻與獨女成婚。

    後來還真有個俊俏的武生得了第一,摘掉帽子和胡子後,一頭長發傾瀉而下,歡快地朝主位叫了聲“爹爹”,居然是李元惜自己。

    “天地父母鄉親共見證,我,與我今日大婚,非我休我、棄我,我自會與我白頭偕老!”

    李元惜說完這饒舌的一段話,身後管家叫了聲“主君不要啊”,圍觀百姓將士一致驚呼,爹甩著他的馬鞭,罵著“不孝子”,氣勢洶洶地來收拾李元惜了。就這樣,比武招親變成鬧劇,讓延州百姓嘻嘻哈哈看了好一通熱鬧。

    俗話講:慈母嚴父,爹強硬,娘就要柔韌迂回些。

    娘每回去姐妹們家裏做客,回來時總是搖頭歎氣,飯吃不香,覺睡不好,整天悶悶不樂,還喜歡燒女兒的弓和長槍。李元惜記得,有一回,她實在好奇不過,就問是不是別人又講爹的閑話,娘哀怨地看著她,幽幽歎聲氣,那萎靡的語氣,李元惜至今還記得。

    “有閑話可講是有福氣,我單單是沒得聊了。幾個無話不談的好姐妹聚在一起,初開始聊夫君,我口若懸河,後又講十裏八鄉的趣事,我也能說笑幾件,後又講家中瑣碎,我滔滔不絕,話鋒一轉,講到各家的女婿、親家,我突然啞了口,再講到鬧心費神的小孫孫們,我這張嘴都沒地方擱了。你說,我要同她們講什麽?總不能無中生有吧?隻能借故告辭。我尋思著,人心真是險惡,她們是看咱家太完美,心生妒忌,抓住一個汙點可勁兒地渲染,故意埋汰我呢。”

    這番指桑罵槐,十分精彩,最精彩的是,娘還鄭重其事地把小左叫到身邊,把李元惜的終生幸福托付到連愛情所謂何物都不懂的丫鬟身上,原話是:

    “旦有個人要娶,管它麻子癩子瘸子跛子,趕緊嫁了才是。小左,你最機靈,你得擦亮眼睛,多幫她尋覓尋覓。”

    如此看來,小左相中的孟良平不是麻子癩子瘸子跛子,而且相貌堂堂,貴為京官,已經是上上人選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