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煲藥月子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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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惜素來不善撒謊隱瞞,本就心情忐忑,雷照奔來時她已察覺,為了趕緊藏藥包,慌亂之下掀起一塊蓋板,胡亂塞進去,卻不想,蓋板下是空的,那藥包就這樣輕易地掉進庖廚裏去了。
庖廚裏正叮叮當當地準備晚飯,施娘子一班人全數都在,在這些專事做飯的人手裏,鍋碗瓢盆刀板刷、瓜果米肉蛋菜汁,油鹽醬醋蔥薑蒜,仿佛有了活潑的生命,熱鬧非凡。
李元惜生怕藥包被發現,報告給小左,小左因為她那任軍醫的娘,自然也識得藥方,認出這是治婦女崩漏的藥,那時,她該如何解釋?總不能自己攬下這崩漏的毛病吧?縱使自己承認,小左是貼身丫鬟,怎麽可能不清楚?小左若不信,再刨根問底地深究起來,揪出孟良平……
“不,絕不能!”李元惜脫口而出,底下雷照一怔,爽朗地大笑:“有啥不能的!你是管勾,俺們是你手下的青衫,隻有俺們迎你的份,怎麽能讓你親自出門迎接?雖說,嘿嘿,雖說俺們做的是保準讓你驚訝滿意的大好事。”
雷照的粗門大嗓敞亮得很,他伸手,想扶李元惜下樹:“你看你,怪暖人的,擔心俺們,還專門爬到樹上來瞭俺們。”
李元惜攥緊拳頭,氣得胸疼。
迎你的頭,淨往自己臉上貼金!
她跳下樹去看雷照身後押著的驢車,車上運著三根梁柱,年久落了些灰塵,但粗壯結實,委實是好木料。
“這是?”她一頭霧水。
“給咱庫房和牲口棚用的。左姑娘真是好主意,俺們趕了個早,去了人家要拆的房屋外等著,不想已經有人候著了,俺們哥幾個一想,不中,不能叫人搶了去,就齊齊上手,幫人家搗了四麵牆,管家高興得很,就把梁柱賣給俺們了。你瞅瞅,都是好貨啊,往後兩天,我們還要再去把剩下的些梁柱運回來。你再猜猜看,所有這些,多少錢買的?”
去買拆家的二手梁柱?小左的確有點掌財的頭腦。李元惜親驗了梁柱,很是滿意,給出最低價格:“四十兩!”
“三十兩!”
好家夥!
“哪來的錢?”
“左姑娘說,每月十五日街道司賬房結算上月賬目,所以,數著日子到十五那天,街道司派人親自給他送手裏去。”
小左這招緩兵之計用得甚好,李元惜掰著手指計算,從她招募青衫到現在,十三日有餘,到這月十五日,也就是清明節那天,剛好過了一個月,青衫的月錢也該結算了。如果孟良平不醒,到清明那日,各路債主上門,青衫們也倒戈,她李元惜言而無信,還有什麽顏麵再做管勾?
進了街道司大院,庫房光禿禿黑漆漆地隻剩四麵牆架子,火災現場基本清理,留著燒壞的焦木供街坊鄰居分了。這些焦木可以用作木炭燒火做飯,以作對他們幫忙救火的回報。
火災後第一日,街道司召回全部青衫,暫不接外界委托。經曆一天的忙碌,大部分先行休息去了,剩下的做些輕鬆的善後,他們一身疲憊,見了李元惜,打起精神問候聲,李元惜一一回應,同時又在心底咒罵了無數遍火上澆油的侯明遠。
小左聽到她回來的動靜,比夏日閃電更速度快,衝出賬房,繞過喜衝衝地要向她報喜邀功的雷照,眨眼就到李元惜麵前,欣喜無限地來摸她的錢袋子。
“多少?”
“什麽多少?”李元惜裝瘋賣傻,往垂花門去,小左攔下她,伸手索要東西:“當然是銀子。姐姐,孟大人給你撥了多少?是現銀還是交子?”
李元惜心虛,佯裝不耐地拂走她的手:“沒見著人。”
“什麽?是不是你又惹他不高興了?”小左麵色驟變:“姐姐,我的好姐姐,這百十號人,這偌大一衙司,都在等著他解燃眉之急,我和師爺縱使要為街道司開源盈利,也絕不是朝夕間可成的,這個節骨眼上,你可千萬不可意氣用事,壞了咱的正事。”
“你也來冤枉我!孟水監外出公務了,我等了半天,不見他回,這才……”李元惜最忌憚小左,倘若叫她發現自己在熬藥,定會順藤摸瓜摸到孟良平,憑她那千方百計說媒的心情,指不定要橫生多少事端。
想到這裏,李元惜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回頭看,周天和正在賬房前看著她,四目相對,師爺並未有何表態,反像洞察她似的,李元惜忙避開,卻又挨上了小左摸到頭上來的手。
“哎呀,你臉怎麽這麽燙!”她一驚一乍:“姐姐,是不是追襲侯爺的路上受了風寒?得嘞,我先給你把個脈……”
李元惜趕忙甩開她,大步流星地往寢房逃,“不用折騰,我去取樣避寒的東西,今夜在都水監裏守候。他人一旦現身,我就要錢。”
“奇怪,怎麽突然這麽拚命?”小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生平第一次,她猜不透李元惜的心思了。
她與周天和正議著適合街道司的生財之道,小左生性機敏,頭腦靈活,善於變通,聯係自己進京以來的所見所聞,想出了十幾個生財的“好”主意,譬如倒賣度牒。
在本朝,要做和尚,必須有度牒,有度牒就可以免稅,衝著這一點,度牒價格水漲船高,在黑市,一張能賣到幾十兩甚至上百兩銀子,許多富紳都願意花重金買張度牒,做個假和尚。
小左的計劃是,李元惜從都水監拿回錢來,她便去黑市買五六道度牒,倒手賣出去,輕輕鬆鬆賺個百兩銀子。但周天和堅決反對,京城有京城的規則,街道司有街道司的底線,並非所有生意街道司都能觸碰甚至上手的。買賣度牒在黑市風行獲利,朝廷幾番下旨糾察法辦,街道司若踏進這渾水裏,說不好真被一道度牒搞到撤司。
倒是今天來的一個委托很有意思,兩人都認為可以鑽空子。
“左姑娘,我們說回碳場……”
周天和將小左迎進賬房內,管勾遇到難處,作為師爺,當盡早排憂解難。
回到寢房後,李元惜來回焦躁地踱了兩圈,心知賬房要算計的賬目太多,需要銀錢的地方也太多,她理應幫忙,種種愧疚,不如一並算到孟良平頭上去。
思來想去,她躡手躡腳地路過賬房。施家班子在庖廚內升起炊煙,院裏架起大鍋灶燒著洗澡的熱水,她假意與施娘子閑聊,實則去找藥包,所幸,藥包掉進一隻晾曬幹貨的竹篾裏,忙做晚飯的廚子們來來往往,卻沒有注意到。
“大人喜歡藥膳嗎?”施娘子忽然問,到了李元惜耳朵裏,鬼使神差地變成“大人喜歡藥嗎?”,驚得李元惜慌忙將藥包藏進衣衫,麵紅耳赤,吞吞吐吐地回應:“這……和喜歡沒關係,不喜歡也躲不掉。你會熬?”
“會啊,我最擅長做了。”施娘子正勾兌著芡汁,她手腳利落,言語間盡是自信,鬼鬼祟祟的李元惜與她對比極是鮮明,也正是因為施娘子的自信,叫李元惜燃起在街道司內熬藥的希望,問她氣味是否會被賬房聞到,樸素的問題逗樂了施娘子。
“大人,我做的藥膳,不說賬房,就是富柳巷巷頭巷尾也能聞到的。”施娘子說著,報了幾個拿手的藥膳名兒,李元惜這才反應過來,不想施娘子多看了她兩眼,便問了和小左一樣的問題。
“大人,你臉紅得厲害,是不是著了風寒?”
庖廚內,施娘子班的徒弟手下不停,卻擠出片刻時間,全數向她打量來,李元惜也不知怎麽回事,一時頭腦發懵,拙嘴笨舌,搖頭擺手間,出口便是:“無礙,無礙,隻是婦女崩漏。”
方才熱鬧的庖廚頓時鴉雀無聲,柴火劈啪,豬油滋滋,李元惜囧地耳根發燙,暗暗責備自己,不過是個孟良平而已,怎麽把自己攪得這般魂不守舍!
她佯裝並不在意,與施娘子客套兩句,掀開鍋蓋給自己包了幾個饅頭,趕緊逃出街道司。
上了街,想著去哪家食鋪湊個火,熬這鍋湯藥,可食鋪賣的是鮮香,最嫌棄辛苦的藥味,再去尋他處,恍然間,在大街混雜的氣味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循味去,藥味越發濃重,散溢的地點竟不是藥店,而是:王喜婆月子所!
若非她親眼所見,真不信這世上還有專門伺候女人月子的地方,且是這般輝煌。
麵街樓起三層,每層有八扇窗,東西兩麵設廂房,北麵是庖廚,前後三排火灶,院內晾衣杆橫十豎六,與那火灶一樣,全都用得滿當,不少夫家婆婆在火灶間燉飯食或熬藥,藥味正是從這裏散溢出的。
原來,此處是專為婦人生養後或預備生養前調理身體的所在,每間廂房住兩位產婦,竟共住了七十多名,除去自家婆婆,還有王喜婆及其二十名女徒弟一同伺候。
李元惜道明來意,女徒弟準許她進去借火,等了不多會兒,一隻火灶空了出來,李元惜涮淨砂鍋,倒進藥材,舀了兩瓢水倒進去,就著那仍有餘火的煤炭拉起風箱。
熬湯藥是個慢活兒,李元惜是個急性子,拉風箱又是個簡單又反複的無聊動作,不到一炷香,她已然有摔鍋砸箱的衝動。一日奔波勞累,閑下來後容易發困,中間不知迷瞪地打了幾回盹,腦袋都快從脖子上掉下去了,才將這碗湯藥熬好,
倒是王喜婆好靈的鼻子,本在堂中幫一婦人按摩腫脹的腿腳,忽聞到一味新鮮的草藥味,趕忙出來看個究竟,見李元惜非是本院中人,熬藥也不是為本院孕婦服用,才放下心來。
讓她心驚的這味草藥正是止血的艾草,孕婦不能食,否則可能生畸兒。
此等靈秀之人,李元惜分外佩服,與王喜婆小聊了幾句,喜婆是個熱心人,將閑置的暖水瓶借她盛藥,李元惜謝過後,趕著夜色匆匆向冷院奔去。
沿途順路去看了都水監,府衙內依舊一派繁忙,一日水監不在,有些要緊事挨到晚上再不能拖,少監、監丞和主簿們不得不硬著頭皮上手處理。這些事務,一旦處理不慎,便要擔責。水最無情也最難揣測,他們又少有孟良平的膽魄學識,每逢在公文上蓋下刻有自己名姓的印章時,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進了冷院,先去看了黃狗,它正為小狗崽哺乳,李元惜分了一半饅頭給它,而後進屋遮了窗簾,點了火燭,挑起孟良平眼皮,見他瞳孔沒散,探他鼻息,微弱平穩,仍在昏睡中。
趴著的姿勢定不能喝進湯藥,李元惜隻得暫先將他翻身仰躺。搬移過程中動了傷口,孟良平再次痛得哼了兩聲。
“吃藥!”李元惜把藥倒進茶盞中,一手捏著孟良平下巴下拉,露出唇縫,將藥灌進去些,萬沒想到孟良平口幹舌燥、氣道幹涸,乍見濕潤,竟然不適,猛地咳出來,藥水噴了她一臉。
這動作,又險些叫李元惜砸了藥碗。
從小到大,她哪裏伺候過人?頭次伺候就遭此待遇,實在叫她鬱悶。但又能怎樣?孟良平無意識,咳完又晃悠著往床下栽去,她一步搶過去,孟良平正好壓下來,待她抬手托穩,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陰涼地淌過皮膚的,是他被驚擾的呼吸。
“喂!”李元惜輕聲呼喚,唇瓣機敏地察覺到,她距離孟良平的距離,最近不過半個指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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