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刀風不聞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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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一隅,深宅密室。

    盈盈燭光籠著忐忑的青年。他抬眼,小心地觀察著父親的神情變化。

    “爹,我哥他,會不會出事了?”

    見父親兀的攥緊手裏的黑皮冊子,他連忙補充:

    “全城各大小藥鋪都停售止血藥,鬼樊樓的乞兒們都在外把守監視,我看,一定是哥沒做成事兒,受重傷逃出了鬼樊樓。可我找遍京城的邊邊角角,恨不得連陰溝都翻一遍,也不見他的下落……”

    他等著父親的判斷,又心虛地低頭,躲開父親審視的目光。他隱隱聽到父親的歎息,心裏也跟著懊惱起來。

    回頭仔細斟酌了剛才說出的那句話,瞬間嚇出一頭汗:找遍京城可是一項大動作,如果他真這麽做了,等於直接給鬼樊樓送答案,說明盜賊與自家關係不淺。

    所幸,父親現在更在意孟良平的生死。

    “你和他一起長大,你覺得,他真那麽容易死掉嗎?”他問。

    青年撇嘴,既不甘心,又無從反駁。

    “他下鬼樊樓時,我告訴他,樊樓主掌握的是可以讓奸邪小人栽贓我的東西。這小子重情重義,肯定會盡全力去偷。可樊樓主也不是吃素的。”父親閉上眼,緊抿著下唇,氣沉沉地說道:“看來,我們還得再受鬼樊樓牽製。”

    他無奈地朝青年揮揮手:

    “你按照冊子,分些財物。良平要是回了都水監,你就送消息過去,叫他送去鬼樊樓。”

    “又去?不如直接殺了他!”

    父親揚起冊子,作勢要打他,慌得青年趕忙伸手接過了。

    “這是每年要交的封口費,他不去,樊樓主遲早懷疑到他、近而是我們的身上!你哥要在,我這話一說他就能悟出什麽用意,我丁若可聰明一世,怎麽就生出了你這麽個榆木疙瘩!”

    他重重的歎息又把青年的心情拉到穀底。

    父親緩了緩,打開一隻烏木箱子,金銀錠被燭光映照,將那奪人心神的光,在他心思凝重的麵容上鍍了一層。

    青年偷看了兩眼,鬼鬼祟祟地生出些不舍。

    “哥要是問起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怎麽說?”他問。

    “良平清楚咱們家祖產豐厚,他要真問起,你就說,是家鄉十八家鋪子收回了上個季度的賬。”

    父親拾起一塊銀錠在手裏摩挲著,眼睛卻看著箱子裏整齊擺放的銀錠間空出的那個小坑:

    “聽說他遠調了個女人來做街道司管勾,那女人還把侯明遠折騰到延州去了?”

    “的確是這樣。這隻野猴子確實有點意思。爹,我去會會她?”青年試探地問道。

    這次,他沒躲過父親沒奈何拍在他腦袋上的一巴掌,他忙不迭地扶正發冠,把鬢角散出的兩根頭發捋到頭上去,但那兩根自己的頭發都不聽他,又衰衰地垂了下去,顯得他狼狽極了。

    “爹,我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話到嘴邊,他生生地咽下去,為避免聽到更多的指責,他趕緊截斷話題。

    “知道了知道了,我清點冊子上交代的財物,照你吩咐的做就是了。”

    兩父子提到的孟良平,此刻正在冷院重傷昏迷。這處院子此前隻有他自己知曉,如今卻有黃狗引路,便成了隻有他和李元惜知曉的秘密。

    李元惜剛給孟良平喂完藥,給他傷口重新敷了自己親碾的藥粉,重新拿幹淨布條包紮好了,扶他在床榻重新趴著,蓋好暖被。做完這些,她已累得筋骨酸痛,便一邊舒腰展臂,活動四肢,一邊放開自己好奇的性子,細細地觀察起孟良平的寢房。

    母親常說,寢房私密,正是一個人隨心所願裝飾的地方。寢房什麽樣,這人八成是什麽樣的。

    房裏陳設簡單,一床,一桌,幾個書架罷了。書架上擺滿了厚地可怕的一冊冊書籍,每冊書又都夾著許多書簽,垂掛著小紅纓,簽子上用小楷寫著簡易注釋。

    書架還獨辟了一層,放著些孟良平自己寫就的些草稿筆記,都裝匣保存,匣子裏特地夾了芸草防蟲。

    孟良平字跡工整很好看,清瘦中自有一股孤傲倔強的氣質,起承轉合都利落幹淨,要不是提前和他打過交道,單憑這字,就能迷糊人,認為他也是個有氣節的剛正之人。

    李元惜勉強讀了一行,還是與治理河道相關,乏味枯燥,半點趣味都沒有,讀到這行最末一個字時,她已經開始頭疼了。

    這世上,她最見不得書,看見就頭疼,覺得翻那一頁頁紙遠不如玩耍刀槍棍棒來得痛快,寫那一行行字更不如馴馬練兵來得瀟灑,所謂意刀風聞颯劍雨聽蕭,銀槍一出指點江山……

    男兒血氣衝雲霄,女兒金戈怒九州,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裏!

    熟悉的詞響徹腦海,那是一段意氣風發、熱血滿腔的記憶,再與如今這副局麵形成鮮明對比,更讓人對書意興闌珊。

    李元惜歎聲氣,合了匣子,去看別的物件,除了書,還有樣東西,也是用墨汁描出來的,但有趣許多,這就是掛屏上的畫。

    李元惜是個粗人,不懂什麽水墨山水,但她認得那紅章子蓋的人名——範寬。

    這位老爺子恰是她陝西同鄉,回鄉後專門去府上吃了地道的羊肉泡饃,一高興,提筆作了幅《鐵壁山城圖》,但粗人老爹欣賞不了紙上烏漆嘛黑的一堆玩意兒,不知塞哪裏去了。範寬死後,畫作賣到天價,爹終於意識到那是寶貝,發動全府上下找出來時,早被老鼠啃成絮兒。

    爹爹心煩意亂,想起就罵範寬,李元惜自然對這老爺子耳熟些,另據家中管家說,範寬來的那年,她還小,不懂事,老爺子抱她,她給人家灌了一脖子黃水,範寬說她:“真小子也”。

    掛屏左側擺著張書桌,桌椅普通,可墨寶乍看就不是俗物,憑瓷的釉色,外行人也能看出應是值點價錢的。

    都水監是幾品官來著?七品。七品的俸緡應該是不錯的,如果再聯合侯明遠做點私下交易……

    “無恥!”她罵。

    本朝高俸養廉,確實有番成效,卻不見得人人能知足。而且,重文輕武的弊端在西北戰線體現得淋漓盡致。

    涇州知州夏竦,揮霍無度,平日裏飲酒作樂,大肆宴飲,以至於巡邊時都要在帳中帶著侍婢行樂,幾乎導致兵變,而武將們縱使心有不滿,奈何手裏無權無兵,又多被管製,隻能忍氣吞聲,任軍中烏煙瘴氣而自己束手無策。

    宋夏兩國以橫山為界,東起麟州,西到原州、渭州,綿延兩千餘裏,自元昊稱帝,便在邊境不斷進兵侵擾,試探地進攻,目的就是為尋到兵力最薄弱的最佳突破口。

    鄜州、延州一代道路暢闊,便於進攻,而延州雖有鐵壁軍在,但兵力最少,一旦元昊大舉進犯,很難固守不破。

    也不知道爹娘怎麽樣了?鐵壁軍中的兄弟們,還好嗎?那巍峨的城牆,可曾再加固過?她離家時,尚是大雪紛飛,如今卻已臨近清明,元昊的野心也該耐不住了吧?

    這些心事,無論哪一件都揪著李元惜的心,隻是今天太過疲累,想著想著,困意襲來,打著哈欠流著淚,實在無力再支撐,也不想再奔波著回街道司了,就去吹了蠟燭上了榻,往裏靠牆躺著,和衣睡了。

    此夜,大約是覺太沉,竟沒做噩夢,睡得格外安穩,翌日醒來,天色已明朗,小販們挑著擔吆喝著賣炊餅、鹵豆腐,還有為寒食節專做的涼糕等,李元惜腹中不由嘰裏咕嚕地饑叫起來,想先買碗鹵豆腐解解饞,奈何錢袋裏一文錢都不剩。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李元惜歎聲氣,忍饑挨餓倒不是最重要的,馬行街賒欠的藥費也不過是小錢,真正讓她頭疼的,是街道司。

    大火過後,器具需重新置辦,庫房得重新修葺,哪一樣都離不了錢,而這京城唯一能給街道司撥錢的都水監還在榻上昏迷不醒,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孟良平身上一文錢也沒有,右手攥得很緊,不知道是護著何物,李元惜也不屑知道。她可不想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惹上和自己無關的麻煩。

    可她總要搞到點銀子,幫街道司暫度難關。她不值錢,小左更不值錢,從延州帶過來的家當中,再沒有起色的物件。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隻有當了她心愛的斬馬刀。

    那年她十八歲,男扮女裝,在爹給自己辦的比武省親中奪得魁首,錯失女婿的爹追打了她三條街,冷靜下來後,就把這把在兵器庫中愛不釋手的兵器送給她做禮物。

    “既然你這麽想和刀槍棍棒打交道,就不能總拿些寒酸的兵器,叫人家笑話我李士彬沒寶貝。刀風聞颯劍雨聽蕭,這把刀單名一個颯字,是前朝鑄刀名家張鴉九打造,咱們李家向趙宋稱臣時,太祖皇帝賞的。”

    爹叫她拔刀出鞘,好好感受錚錚刀鳴,冽冽刀光。又讓她撫摸刀麵:“這是忠臣良將守疆護土的熱血的溫度。你雖然是女子,不能遜色男兒,從今天起,颯就是你的命,刀在,人在,國土在!”

    “想不到進了京城,我的命居然要親手交給當鋪,”李元惜不舍地撫摸著刀身,心裏怨怪起孟良平來。要不是他臨時出差錯,何苦颯落到這般境地。

    “等他醒了,一定要讓他多撥些經費,拿上好的桐油給颯做保養,也不枉你的付出。”李元惜對斬馬刀說道。

    就這樣決定了!

    她從刀架上取了斬馬刀,快步走出寢房,所幸小左和周天和都外出去了什麽碳場,沒人好奇,沒人追問,也沒人阻止,不久後,颯在萬怡街的許家當鋪落腳,換回八十兩銀子,約定一月內贖回。

    許掌櫃大約是猜出街道司艱難,想把金釵還給李元惜,被她拒絕。

    事務繁忙,她不敢停留,先去馬行街藥鋪付清賒欠的藥錢,再去月子所熬好湯藥,喂孟良平喝過後,馬不停蹄地趕回街道司,當是時,日上三竿,小左已回到街道司,正在賬房裏對照著賬本運指如飛,劈劈啪啪地撥著算盤珠子。

    零碎銀子往賬房桌麵上一擺,小左手裏的算盤差點掉地上。

    “什麽意思?”

    “將就著先用。”

    來源不明的前,怎麽能將就?

    小左不放心:“你哪來的錢?孟大人回來了?!”

    “沒有。”

    難道銀子是老天施舍的?誰信!

    不過,現下,李元惜還有一件值錢的寶貝!

    小左噌地站起身來,一溜煙跑去寢房,看到刀架空空如也,她恍然失神。

    事前她隱約有預感,但總覺不可能,如今架子上的刀沒了,銀子也從李元惜手裏扔出來,由不得她不信。雖如此,因斬馬刀對李元惜意義非比尋常,她還是想再次確認,又跑回賬房:“你把刀給當了?”她問。

    “約定一月內贖回,許掌櫃不會讓它有閃失的。”

    李元惜囧紅著臉,不想提到傷心事,叫小左先把銀子收了,再議街道司的處境。

    小左追問孟良平,以及施娘子提起的婦女崩漏之事,她亦不答,從此這個疑惑又烏雲般遮上了小左總是陽光燦爛的臉。她清楚李元惜的性子,若她打定主意緘口沉默,就是主君的馬鞭抽打在背上,也絕不鬆口,因此也不多問。

    李元惜典當斬馬刀,給她極大的衝擊,她暗暗下了決心,在她小左出任帳房先生期間,街道司絕不能再出現像今日這般捉襟見肘的窘迫局麵,街道司一定要在富得流油的京城闖出自己的一條致富路。

    收了銀子後,她差個青衫去庖廚端來給管勾熱好的飯菜,自己則抓緊時間,向管勾匯報她神出鬼沒、不在街道司的這一天一夜裏,發生了多少事。

    眼下,都水監經費不到位,周天和修葺庫房的安排必須擱置,南熏門的任務也須暫停,以調回勞力全力去做一件事——叫街道司自己變成搖錢樹!

    “拿什麽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