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相公相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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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前麵,過去了個諫官。他叫王舉正,是朝中最多事的諫官,靠嘴吃飯,專挑毛病,就住這附近,每回上朝必經拱宸門街,這個時辰,他人已經在侍漏院了,不可能他對這裏的事不發牢騷。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在朝堂之上放大問題,牽扯到誰誰就不好過。你是街道司管勾,執掌全城街道清潔,職責所在,領罪必是首當其衝,我因為舉薦並轄管你,也難逃其咎。”

    孟良平把燈籠遞了過去:“你身體不適早點回去休息,叫你的人留下,再仔細檢查一遍街麵。”

    無非就是要防人口舌,不給詬病機會罷了。

    孟良平說得開,李元惜自然能明白得過來,她擔心的也是這個。她朝小左做了個重新點火的手勢,小左連忙照辦,天際本已現出魚肚白的顏色,這會兒街麵更是燈火盈盈,街麵什麽狀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還有事吩咐嗎?”李元惜問。

    “有一事不明。”孟良平說道:“經過這段時日的磨合,咱們兩廂的不和也應該告一段落。前幾日和你相處並無不快,今天我又沒有觸怒你,你卻對我態度大不一致。為什麽?”

    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李元惜心下糾結:答什麽?總不至於答昨晚夢到你我成親了吧?那成何體統!

    “昨晚做了噩夢,沒休息好,今天看什麽都是煩的。假如冒犯到你了,致歉便是。”

    “孟水監,告辭。”李元惜拱手,孟良平回禮,怎料,李元惜卻突然出手,十分迅疾地扯住他公服的寬袖,把那寬袖順著手臂往上一捋,一段貼身的夜行衣衣袖瞬時露了出來!

    “住手!”孟良平慌忙遮掩,一臉震驚,對李元惜突如其來的動作毫無頭緒,“你怎麽……”

    “你平日衣服上有檀香味,今天的味道太怪誕,是暗渠的餿臭味!”

    之前天黑,再加上她心思全在街道事務上,她並未多去主意孟良平,所以直到方才作別,孟良平回禮,李元惜才注意到他袖口處隱約暴露的一點蹊蹺。

    “你去哪裏了?”她追問。

    孟良平臉上閃過一絲懊惱,隨後立刻蹙起眉頭,刻意轉開話題:“李大人,你這麽關心我做什麽?你現在的公務應該是檢查這條街的街麵,不是詢問我的行蹤。”

    “你身上味道這麽重,想必是經過哪條堵塞的暗渠,沾了些惡臭。我身為街道司管勾,關心暗渠不是公務嗎?”李元惜暗自佩服自己也有巧舌如簧的時候。。

    天色漸亮,街麵上的人影攢動。

    孟良平從五道柵口出來時已接近上朝的時辰,為了不錯過早朝引得懷疑,倉促之間隻來得及勉強做些遮掩,沒想到竟被李元惜發現了。

    他急於去將遺留的首尾收拾妥當,從李元惜手中扯出袖子,不想再和她耽擱糾纏,如魅影般閃進一處暗巷。

    李元惜卻立刻跟了上去。

    “你跟著我做什麽?”

    “誰跟著你了?我是去檢查街麵!”李元惜故意拿他的話來擋他。

    果然,孟良平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你大可以先去檢查另一邊。我現在要脫衣服,你也要看嗎?”

    說著,他開始寬衣解帶,李元惜慌忙別過身去——

    別過身後她就後悔了:這不是認輸嗎?再說,你給他縫過傷換過藥,該看的都看了,怕什麽?隻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

    可到底,她也不情願把自己搞成女痞子的做派。

    憋著悶氣,她大踏步地走向巷口,卻不願意妥協離開。

    孟良平見狀,幹脆把她當做衣架。

    一件公服從後飛來,落到她肩上,這就讓她忍無可忍了。

    更糟糕的是,一個不該出現的人影兒這會兒卻拿出尋寶的熱情,朝著這邊尋覓過來了!

    李元惜驚得頭皮發怵,緊急退回到暗巷:“孟良平!”

    “踮腳!踩到公服了!”

    兩人同時噤聲——

    她居然和赤身的孟良平撞了個滿懷!

    李元惜回了頭!

    四目相對,兩廂驚愕,一個拿起衣服遮羞,一個捂住眼睛。

    “小左朝這邊來了,你動作快點!”李元惜扭回身去,此時她隻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叫小左看到她背後有個赤皮露肉的男人。

    死,也不能給她看到!

    她慌忙把公服從肩上拿下,扔給孟良平,而後小跑到巷口,擺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巷內已有院落響起人家早起的聲音,像是要開門閂,而小左也越來越近,小妮子兩隻探子般獨有的眼珠轉來轉去,就把附近左右的所有明暗建築都剝了層皮——

    她發現了暗影處的李元惜!

    急!李元惜急得心尖上都冒了汗!

    早知道會接二連三地遇到這種尷尬局麵,她才不要給孟良平提醒。

    她心裏早就把孟良平一刀一刀地捅成了篩子,催他快些。

    嘴皮子還沒張開,隔開兩三步之外的小左困惑地發問:

    “姐姐,孟相公人呢?”

    李元惜要跳起來了!

    相公!相你妹!

    李元惜覺得自己就是一顆裝滿火藥的煙花,正劈裏啪啦熱熱鬧鬧地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從背後那一聲突兀的咳,和踉蹌的絆倒聲,她知道孟良平一定聽去了,頓時心如死灰,拔出想象中捅著孟良平的那把刀,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地送給小左!

    要不能把小左的眼睛嘴巴縫上,李元惜遲早要死這妮子手裏了。

    必須趕走她!要是讓她看見現在的場麵,相公的稱謂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待會兒金吾街仗司要來巡查拱宸門街。這是孟水監送你的燈籠,你趕快去仔細地檢查番街麵,別留下髒東西。”李元惜胡亂把燈籠塞進小左手裏,揮手打發她走人。

    然而,小左困惑的眼神一會兒看看燈,一會兒看看近處墜著紅纓的寶馬,腦袋裏正把收集到的零零散散的消息拚湊成一個完整的情節。李元惜連忙推她,催她去幹活。但小左的身板跟鐵似的硬,執拗地不肯挪動,再推,她幹脆蹲下身,“哎呀,姐姐,你又瞞我!他的燈為什麽不送你,反送給我呢?而且怎麽可能拿缺兩隻蠟燭的燈送人呢?”

    問題太難了!李元惜想撒謊搪塞過去都找不到好借口!

    “你倆到底在合謀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小左追問。

    李元惜攥緊手心裏的兩把汗,小左決定自己找答案,她的目光向她肩後轉移——

    李元惜也抬起了拳頭——

    她發誓,會恰到好處地用力,剛好捶暈小左又不傷著她機靈的小腦袋。

    拳頭落下……

    小左眼亮,身子向下一沉,欣喜無限地行禮:“見過水監。”

    李元惜鬆口氣,渾身骨頭都散了,比打仗還累。

    孟良平穿著整齊,絲毫看不出任何淩亂和慌張,不過是語調比平時稍稍急促了些。

    “我和你們李管勾正說前朝之事,想來你一定更有興趣。”

    “前朝?”小左不明所以,孟良平衝李元惜看去,李元惜微微頷首,回應他暗地裏的疑問——暗渠酸腐的臭味已經無跡可尋。

    “你可曾聽說過裴明禮?”孟良平問小左,小左搖頭:“你說的要是那位平定突厥叛亂的安西大都護裴行儉,我知道,姐姐幼年時最崇拜他。”

    “裴明禮不是武將,是個商人。他在世時官至太常卿,正三品,家財豪巨,可他最初也算是個傾腳頭,他發家致富,正是憑著你們今天清掃的糞汙。”

    有這事?

    李元惜聽得新鮮,她從傾腳頭那裏聽說糞汙會用來做田地裏的肥料,可也不曾想到,居然能叫人暴富到“豪巨”的程度。

    然而,孟良平的解釋可真叫她主仆兩人開了眼:裴明禮是唐時河東人氏,家貧,獨辟蹊徑去京城長安謀生。他專撿別人扔出的垃圾,什麽糞便、廚餘、木頭破家具、瓷器碎片、舊衣舊褲……統統不放過。

    收集起來有什麽用?

    譬如那破布,可以造紙,二十石破布,可造紙三千張;

    木頭可燒堿,廚餘糞便可漚肥!

    糞汙是免費得來的,轉手做了糞肥,賺來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可謂是無本生利,穩賺不賠!

    “大宋新立國時,糞廠是官營的,所有傾腳頭都是兵冊中人,管勾由京官兼任,但官兵都是人浮於事,糞廠形同虛設,處境十分尷尬,朝廷隻能放權,把糞廠賣給商戶,由商戶去管治。”孟良平有意提起京城糞廠現狀,同時也略帶隱憂:“除非把糞廠重收回官營,否則,禁軍營前的爭鬥永遠不會停歇,王舉正的嘴,時時能威脅你們流離無定所。”

    半個時辰後,孟良平早已站在朝堂之上,而小左滿腦子都是糞肥大業,已等不及要大顯身手了。她唧唧複唧唧,回衙司的路上,一刻不停地喳喳裴明禮。

    “我就說嘛,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搶東西,還真給我猜對了,糞汙真能變成錢呢,”她欣喜地拿馬鞭戳戳李元惜,意味深長地問她:“姐姐,你覺得孟相公為什麽要給咱們講裴明禮呢?”

    還能因為什麽?啟發你這個小傻瓜趕快賺錢呀。李元惜心裏悶悶地回答。問題是,糞肥真適合街道司嗎?作為管勾,總不能別人說一出,她就做一出吧?

    “大人!大人稍停!”

    路那邊騎驢來了個青衫,總算是拯救了李元惜被“孟良平”填滿的耳朵。青衫來迎她,是為了通報衙司正遭遇的一件頭疼事。

    “莫名其妙,街道司外跪了個老頭,師爺左勸右勸,老頭就是不動身,師爺沒辦法,隻能來喊你回去。”

    “老頭?”李元惜皺眉:“他要幹什麽?”

    “不知道,我們打聽不出來,他說,一定要對你親口講。”

    進了富柳巷,街道司顯現,隻見一方土灰色的布衫猶如墳墓般,矮矮地蜷縮在大門前,紋絲不動。

    這是個身形消瘦的幹癟老頭子,兩眼蒙著一層薄薄的灰翳,神情卻像塊凍僵的鐵疙瘩,擺出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街道司事務繁忙,周天和沒時間陪他,又不放心他獨自一人,因此遣了青衫陪著。青衫跟他說不上話,幹脆修理起木桶來,卸了桶上變形的箍圈,錘子叮叮當當地敲打著,老人也不嫌聒噪。

    見了李元惜,青衫起身問候,同時,老頭也艱難地抬起身板,眥目看向李元惜的方向。

    “在這兒跪半個時辰了,怎麽說都不動,耳背得很,大人要跟他說話,得大點聲。”青衫解釋。起初老頭連水都不喝,見他嘴唇開裂,師爺好說歹說,才讓他開始喝水潤唇解渴。

    座下的馬焦躁地踏著蹄子,李元惜抖動韁繩,先進街道司找周天和了解情況。

    周天和正處理著巡檢司來的委托,一樁近二十年前的命案需要掘地尋屍,涉及到東二條甜水巷,巡檢司希望街道司能幫忙掘地,並在之後回填巷道,恢複原貌。

    “稍等片刻。”周天和打斷來人,匆匆出了正堂來應李元惜。

    “外麵那老頭怎麽回事?和咱們街道司有過節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