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傾腳頭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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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節。”周天和很是無奈,老頭堅持跪在衙門外,是為引起街道司重視,進而與掌權的管勾對話。他見不得老人受累,尤其是,這老人他並不陌生,直到及冠前,他幾乎每天都能在周家府宅後門見到他。在周天和年幼的印象中,老人的脊背也總是駝著的,見到他總是客客氣氣地問候一句“小相公”。有一次周天和跑得急,不小心撞到他,從老人懷裏掉出個破皮撥浪鼓。

    “我這才知道,毛老伯雖然年紀可以做我爺爺了,卻還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兒子,名叫福寶。福寶娘是個瘋丫頭,老伯當了一輩子傾腳頭,卑微的出身叫他受盡了別人的冷眼和嘲弄。”周天和無不痛惜地說。不過,聊到他科考落榜那年,第一次見福寶繼承父親衣缽,拉起糞車時,周天和卻沒有任何悲憫,相反,語氣間盡是崇拜,這反常的情緒叫李元惜好生奇怪。

    “你說的這福寶,我今早在拱宸門街見了,像個牛犢子,以他的體格精力,不做傾腳頭,即使做碼頭搬運,也應當比在糞霸手下謀生輕鬆些。”李元惜轉頭看向門外的那方墳似的土灰色脊背,“既然是老來得子,毛老伯舍得獨子再去從事讓自己悲苦一輩子的活計嗎?

    “不願意,但福寶自有想法。一個青年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總有辦法做到的。”

    “你是說,福寶樂意做傾腳頭?”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毛老伯登門,應該和福寶有關係,大人要多多了解,慎重做決定。”周天和神秘兮兮地說,似乎私藏了個眼下不便透露的秘密,隻等李元惜親自去發掘。

    也是,眼見為實。李元惜能想到的最可能的情況便是,毛老伯求她招納福寶進街道司。

    她到衙司外,踱步細細打量老人,管中窺豹,大約能看到與老人相依為命的福寶品行如何。

    常言道,人老無力,是說身旁若無孝敬子嗣伺候,老人生活難以自理,勢必會邋裏邋遢,體味臊臭。

    毛老伯衣衫鞋子雖然破舊,但勝在幹淨整潔,補丁的針腳細密結實。頭上沒生癩子,皮膚上沒起膿瘡,皺紋裏沒有藏汙納垢,骨節變形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地恰到好處。

    至於說他身上散發的讓人不舒服的臊臭,像是內髒開始病變腐爛的味道。小左把脈後,也證實了這點,老人有重疾。

    福寶應該是個孝順的孩子,人孝,品行一般不會太差。

    李元惜在傾腳頭麵前蹲下身,特意提高聲音大聲問:“老伯,你說說看,找我要辦什麽事?”

    “說話的,是街道司的李管勾?”

    “是我。”李元惜答應道,老伯渾濁的眼珠子滾動著,瞬時啜滿兩池子淚,如果詞語有化身,李元惜相信,他就是“苦難”本身了。

    像是折了脖子,他腦袋重重磕在冷硬的地板上:“小的敢請李管勾救救我兒子!”

    “救兒子?”一旁的小左驚詫地叫出聲來,“老伯,你兒子也病了嗎?這裏是街道司,隻管治理街道,救你兒子應該去找醫館看大夫!”

    “不要醫館,能救我兒的,隻有管勾!”老伯堅持,提到福寶,不由淚雨橫飛:“我兒子勤快老實,是個好孩子,錯就錯在不會投胎,長大後又走我老路,進糞廠做了傾腳頭。大人,我生了重病,活不久了,以後,我兒就是孤家寡人一個,無牽也無掛,肯定能一心一意為街道司效力。你吩咐他做什麽,他一定能做妥當。我懇求管勾給他碗飯吃,我給你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恩情!”

    果然是為這事!

    “他兒子是福寶。”李元惜耳語小左,不提做牛馬之類的空話,她更重視福寶能給街道司做出多少貢獻。方才兩人才商議過借糞肥賺錢的事,要是有福寶這個懂行的人領路,應該能讓小左少走不少彎路,何況福寶今早對抗監工的舉動讓主仆兩個對他很有好感。

    有血性,意味著人還沒被生活的重壓磨掉棱角,這樣的人眼裏是蓬火,而不是錢。

    “你兒子人呢?怎麽不親自來說?”李元惜問,老伯顫顫巍巍地抬起身,正要講話,忽然,他皺起眉頭——

    一股衝鼻的臭氣撲麵而來,雖未見人,但與今早拱宸門街極其相似的味道,叫主仆確定——福寶到了。

    富柳巷內載著糞桶的木板車咕嚕嚕地跑來,忽然木輪刹車,一個青年人怒氣衝衝地推開人群闖了過來,一邊喊著“爹”,一邊把雙燃火的眼直直地燒灼到了老伯背上。

    聞聲,老伯轉頭去看,已被福寶硬生生地從地上拔了起來。

    “爹,你這是做什麽?回家!”

    “回什麽回!做正事呢!”老伯甩開他,反手壓著他的後腦:“跪下,求管勾收你進街道司。”

    “為什麽?”

    “少廢話!跪!”

    “不跪!”

    福寶的態度大出李元惜意外,倒不是在意下跪這個辱人尊嚴的動作,而是,自她宣布青衫從百姓中招募,月錢十兩銀開始,人人都是擠破了腦袋想進司供事,從沒人幹脆利落地拒絕。

    老伯邊罵著福寶不孝,邊胡亂拍打著他,逼迫他趕緊向李管勾道歉,並求她收自己做青衫。可無論他怎麽吵怎麽鬧,福寶隻是哄,絕不妥協。

    “姐姐,老伯病重著,福寶需要錢,難道傾腳頭賺的,要比青衫還多嗎?”小左自己都覺得荒唐,倘若傾腳頭一月能賺得了十兩銀,怎麽會一個個衣不蔽體地寒酸?她仔細觀察過,就今早遇到的那群傾腳頭來說,都是相貌極其醜陋,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點殘疾,比方說啞巴之類的,就連老伯,駝背都是天生,再經後天繁重的苦力壓迫成的。這類人,在勞力過剩的京城很難找到別的營生謀生,因此,做傾腳頭也是合理之中,可福寶卻不同,他是傾腳頭裏麵最健全的一個。

    “爹,我對你講得清楚明白,你什麽都不要想,隻管安心養病就行了。我給你買藥找郎中的錢,是正經來頭,你為什麽偏要往齷齪裏想?你兒子一定得是個卑鄙小人,你才安心嗎?”

    他這樣講,把毛老伯激地直跺腳。

    “你放屁,怎麽叫我安心?你有錢?你說,你從哪兒來的錢?天上掉的砸你桶裏了嗎?”他氣得唾沫橫飛,手指兒子教訓:“我問過郎中,他開的藥方子,裏麵全是好藥材,一副就得三百文。三百文呐,你說,一天一副藥,你從哪兒得來的?你能有什麽本事賺到這錢?除非偷……”

    偷?

    李元惜和小左麵麵相覷,李元惜目光立即回到福寶身上,福寶的麵色霎時變得慘白,下意識地看向糞車,李元惜了然。

    倒是老傾腳頭萬沒想到自己會“當堂招供”,他像被雷擊了般,話音戛然而止,倉皇又不安地看過來:“大、大人,小的有心無力,小兒……托您管教!”

    “老伯,你這哪裏是托人管教?”小左原本還很同情毛老伯,眼下卻由不得她高興:“錢財來路不明,你又懷疑是非法所得,卻趁著事情尚未敗露,先把兒子先塞進街道司,以求獲得公家庇護。是這個打算嗎?”

    毛老伯孱弱的身子虛晃幾下,福寶剛想要為自己辯解,就被他喝了回去。

    “閉嘴!還不是你自己惹出的禍!”

    老伯用力過猛,咳地臉紅脖子粗,福寶隻能暫放委屈,不住地幫他拍背順氣。

    小左看了,又不免同情,連忙安慰:

    “老伯,你快別生氣了,我都給你帶偏了。我看福寶是個厚道人,堂堂七尺男兒,泱泱大宋國都,怎麽會連三百文都賺不到呢。是吧,福寶?”

    “是啊,爹,我收完糞,就去碼頭上蹲著,好多大船靠了岸,頭件事就是找人卸貨,我隻要勤快些,賺三百文沒問題。”

    “那我問你,你昨天卸了什麽貨?”老伯問,福寶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米,江南來的米。”

    “胡說!你晚上睡著了,我摸過你衣服,裏裏外外沒有一顆米,你以為你爹我沒卸過米嗎?”

    李元惜到福寶的糞車邊細細查看,車裏果真沒米,但角落卡著些些草籽,木板上還有綠的、已經風幹的草莖汁液,車輪的勾縫裏,有些是泥,更深處是些灰色的細末。

    難道是草木灰?她猜測,叫小左過來,小聲問她,孟良平可曾聽說過草木灰和糞汙有什麽關係。

    小左搖頭,隻聽說過糞汙曬幹做糞肥,草木灰燒堿,不過奇怪了,傾腳頭的活計,和草木灰好像不沾邊,福寶又是因為什麽,讓它們出現在糞車裏呢?

    “老伯,你可真冤枉福寶了,”李元惜低聲囑咐小左趕快去找青衫借身髒舊的褐衣,隨後朗聲說道:“你兒子是個傾腳頭,拉糞車的,穿著沾染著糞臭的衣裳,碼頭的運糧船怎麽肯讓他搬運糧食!”

    “這……”老伯驚愕地抬頭,他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而福寶這才發現李元惜正在他糞車旁站著,手裏捏著從糞車裏取來的一截殘葉。他的身子劇烈地抖了下,彷徨地盯著李元惜,強迫自己盡量語氣輕快地向老伯解釋,碼頭搬運,確實應該換衣服。

    小左恰好捧著舊衣出來,聽李元惜的說法,她便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連忙告訴老伯,在糞車裏找到福寶的舊衣了,“你摸摸看,有沒有米粒。”

    她匆匆在門廊下抓了把細沙,塞進衣褶裏,遞給老伯。

    “這麽說,我冤枉我兒了?”老伯眼角掛出兩行淚,福寶卻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答對他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