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五畝地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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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青衫們趕到禁軍營時,朱添財剛巧要騎驢回糞場,傾腳頭們一個個抵頭拱背,推著滿當當的糞車走前頭。董安利索地換上黑灰色的道服,揣著這幾個銅子兒,定定心神就迎麵向朱添財走去。

    朱添財信奉各路鬼神,敬仰各路宗教,又因著眼前的道長是今日他頭一個見著的,覺得是個緣分,就叫住人,施了點善財。董安便順水推舟,道謝時突然麵色凝重,對著朱添財的一張幹餅臉連連搖頭歎息。

    朱添財一瞧,不得急壞了?忙問他是不是從自己的麵相上看到不好的東西。

    “董大哥怎麽說的?”小左問。

    “還能怎麽說唄,知道搖卦不?這幾個銅子兒一落地就是大災,嚇得鱉孫臉都青了,哭著嚎著,拽著安子的褲腿求高人破災。安子說朱添財有一次在拱宸門街上搶糞,糞車倒了,正好閻王路過,熏到人家了,閻王要降罪於他,恐怕不久後有血光之災。”

    “這朱添財都能信?”

    “可不咋的。福寶說,他在神鬼上幹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安子告訴他,上次是街道司幫他化解了災禍,如果想平息閻王的怒氣,還得先和街道司打好關係。“

    ”他怎麽說?”

    “哎,俺們本以為,經這麽嚇唬,正常人不都是想著不再帶頭挑事給街道司添麻煩嘛,就算朱添財不著道,他也斷不敢像上次那樣給咱潑半條街的髒水。沒想到,這廝腦子歪著長,不走正常路。安子裝扮的道士離開後,他就杵那裏不太想走,俺們見他像有想法,就想著莫不是嚇壞他啦?去幫個忙啥的,沒想到,俺們剛亮相,他竟然是求爺爺告奶奶,拜托俺們收下他的糞。”

    “啊?”小左驚得叫出聲來:“朱添財主動送街道司?”

    李元惜也覺得實在意外,不過,朱添財這人的想法確實不能按正常人來思量,就比如上次清掃拱宸門街,所有人都忙著掃洗除穢,隻有他拿著一大堆牛鬼蛇神祭拜。

    “是啊,俺們差點以為安子把他嚇傻了,”雷照接著說:“不過,這廝解釋地倒很清楚,他早就聽說街道司要辦糞場,就差這股東風!他想著破財免災,還能做個順水人情,一箭雙雕。他情願,那俺們當然就勉為其難,收咯——”

    “真有你們的。”小左由衷地讚歎,李元惜也哭笑不得:“原來,咱們清掃拱宸門街,都掃到咱們糞場來了。”

    這話逗得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李元惜想了想,覺得還是有些不妥的地方,如果不是董安刻意嚇唬朱添財,好端端的,朱添財又哪有送糞給街道司的善良呢?

    歪打正著是運氣,但她可不能失了街道司誠信的名聲。

    “這樣,等咱們白紙黑字地拿下糞道後,按照今日拿的,雙倍還給他們。”她吩咐,大家都沒意見,一致讚成。

    “大人,這是不是意味著,咱街道司以後用錢不愁了?”道長董安邊擦汗,邊走了過來,他眼裏跳躍著火光,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

    李元惜笑著看向青衫們:“我和你們一樣,做糞肥是新娘子上轎頭一回。福寶呢?”

    “財神爺在那兒!”

    福寶心情激動,一塊五畝地的廣闊糞場用到他的製肥技術,上百個熟糞坑全部按照他的配料來熟製,做夢他都想見到今晚這壯觀場景,而夢想實現地過快,以至於他竟興奮地有些眩暈。

    “大人,需要我做什麽,你盡管吩咐。”他拍著胸膛說。小左見他汗流浹背,便給他遞上條汗巾,逗趣地說:

    “福寶最著急告訴毛老伯這個好消息呢。”

    大家哄堂大笑,福寶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大人,我和我爹之前對你多有不敬……”

    “別扯那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李元惜揮揮手,把他招到近前,她恢複正色,語重心長地詢問福寶:“這批糞肥十分重要,我把它交給你監製,如何?”

    雖說周天和早就提醒過他,他將會成為糞場的重要領頭羊,但誰都想不到,這任命能下達地如此之快。

    福寶看著李元惜,他不見這位年輕的管勾有任何玩笑之意,反而目光篤定。他聽周天和說過“用人不疑”這樣文縐縐的話,卻不曾想真能落在他頭上。

    “大人,你願意相信我?”他輕問,仿佛聲音稍大些,就會嚇跑答案。

    “我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這個糞場以後由你來管轄。”李元惜順著他拄的棍向下看去,底端已經開裂,想是他腿疼得厲害,走路時把力氣都倚仗到棍上去了。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福寶,你想開辦京城最大的糞場,就從腳下這第一步開始吧。”她抬頭環顧四周,青衫們都雙目殷殷地望著她。

    “我看,大家叫你財神爺,不準確,你給農民做好肥,應該是土地神。財神爺,應該由咱們雷照做!”說曹操,曹操就從人群裏蹦出來,積極的模樣,又逗得大家一陣哄笑。

    “糞場做出肥來,要到農民田地裏麵去,才能變成錢。這個點石成金的差事,就由雷照去辦,你們說,財神爺不久就是雷照嗎?”

    “俺!窮了半輩子,不想竟然是個蒙塵的財神爺!哈哈哈哈!”雷照爽朗地笑了起來,糞場洋溢著歡聲笑語,福寶渾身肌肉都緊繃著,極力隱忍自己的情緒,可眼淚還是不自主地掉落出來。

    “大人,我一定會做好這個土地神的。”他心裏默默地下了決心,曾經單薄的誌向,變得厚重無比。

    大家哄鬧時,小左四下尋找,隨後穿過人流,鑽到周天和身邊,見他邁著規整的步子,在糞場邊緣走了一段又一段,便好奇得緊,追了上去:“你在做什麽?”

    “春夏多雨,防水防澇很有必要,”論對地理的研究,整個街道司沒人比得過周天和,他回頭看了她眼,解釋:“你看,糞場地勢東高西低,導水渠從這邊開挖,順著那個方向——”

    他轉過身,小左也駐足,背著手,眨著烏黑精亮的眸子望著他,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周天和覺得心弦動了下。

    “你找我有事?”

    “有。”

    周天和看著小左,揣測著問題:“和糞場開支相關?”

    “也算是。”

    他不禁失笑:“什麽叫也算是?”

    小左忽然麵露愁容,雙肩無力地耷拉著,很無奈地踱來踱去,看得周天和分外奇怪,也跟著著急起來:“左姑娘,你說,到底是什麽事?”

    “青衫們的月錢馬上就該發放了,今天要不是雷大哥他們鼓搗回來要用的東西,這事已經愁得我兩晚沒合眼了。”小左分外委屈地說,手指指著眼睛:“你瞧,這烏漆嘛黑的眼圈,”又指著眉頭:“你再瞧,這舒展不開的川字紋。”

    周天和被她逗得直笑:“你是想問我糞源的事!”

    “拜托拜托,你就告訴我一聲,你到底辦得怎麽樣啦?”她舉起左手,右手平移過去:“假如這是起始點,這是終點,你現在在哪裏?”

    周天和還是頭次見人這樣比劃進度的,他捏著下巴想了想,手放在小左左手邊,見她驚得合不上嘴,心裏覺得甚是可愛,手也慢慢向右移,注意觀察著她的表情變化——川字紋舒展開了,似乎懸著的那顆心也放下很多。

    “就在這裏。”他說,不想,小左兩手一拍,要不是他抽手快,自己就該被她包餃子了。小左雙手合在頭頂:

    “你透露一點內幕?”

    “想知道?”

    “特別想。”

    周天和意識到,自他接手了糞源之事,再沒有詳細和李元惜,或是小左多聊具體情況。

    他不是故意隱瞞秘密,而是,人世間假如有最像地府的地方,便是這鬼樊樓。

    上次孟大人提到該用非常手段去解決問題,他立馬便想到了這個地方。但李元惜是公門中人,與鬼樊樓牽扯定然會影響前程,而小左單純善良,如果可能,他寧願她永遠都不知道鬼樊樓的存在。

    雖說是因為保護她二人遠離鬼樊樓,但一字不說,確實說不過去。

    “都虞侯孔慶,有個被人販拐走的女兒。”他小心說道,小左果然吃驚,以為自己沒聽清楚,於是周天和幹脆帶她往人少的地方去,邊走邊介紹自己了解到的情況。

    早些時候,他一麵派出家丁前往孔慶家鄉,向與其同村的親戚舊友打探孔慶女兒丟失前後的故事,一麵又與鬼樊樓頻繁接觸,催促尋人進程。昨夜新來的消息說,拐走孔慶女兒的,確實是道上的人販,不過第二年暴病而亡,協同作案的另一人販交代,女童賣給了鄭州的胡媽媽。所謂胡媽媽,是家青樓的老媽媽。

    聽了這消息,周天和如墜冰窖:敢情孔丫頭已經淪落風塵?

    據鄉民們反映,孔丫頭走丟後,孔慶痛不欲生,一家人出外整整找了三年而不得,其父親,也即是丫頭的爺爺,為防丫頭回家找不到親人,在家鄉守候到終老,去世前都在念叨著丫頭的名字,盼著她回家。

    可知,丫頭的丟失對孔家來說,是根刺進心尖的針。

    “孔慶進京,孔夫人再生育,暫時壓製住痛苦,然而,新生命一個接一個地不幸夭折,無疑是讓那根針越紮越深,孔家傾盡財力為佛鍍金身,孔夫人日日夜夜抄寫經文,便是真正地想平複痛苦。”

    “消息可靠嗎?”小左問,周天和用力點了頭:“我那群江湖朋友神通廣大,隻要他們全力尋找,就是地洞裏一隻瞎眼的螞蟻,也能給挖出來。”

    “如今,孔慶不敢再奢求希望,但丫頭就是他們的希望,隻有拔出這根針,孔慶才能重提心力。街道司索要禁軍營四萬人的糞道,於他不過舉手之勞!”周天和補充道。

    “一個破碎的家重又團圓,比什麽都重要。即便沒有糞道的事,咱們知道了這事,也應當幫他們一把!”小左挽著手,低下頭去,周天和感受到她情緒波動,再抬頭時,果然見她眼底泛紅,便知小左必定是動了惻隱之心。

    也是,如今的小左,何嚐不是遠離家人呢?而在小左眼裏,與合家團圓的幸福相比,糞道不足掛齒。這讓周天和分外感動。

    小左轉過臉來,認真地看著他:“師爺,我沒什麽本事,但有需要幫忙的,隻要我能辦到,一定不會推辭。”

    “你放心,任何一個老鴇的人脈都十分廣泛,我的那些江湖朋友消息也很靈通,我相信會有好結果的。”周天和用力說,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安慰小左放寬心。

    忽然不遠處炮竹聲響,周天和回頭去看,原來是糞場那邊在慶賀開場大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