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莽漢子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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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長夢多,周天和這一路,半步也不敢再停歇,直奔東海客棧,告客棧小二說自己來尋人,再上到二樓,找到一扇門,匾額上刻著“海東閣”三個遒勁大字。

    聽到有人敲門,屋裏很是慌張,腳步淩亂,碰碎了茶器,小二慘叫,周天和賠了他二兩碎銀子,吩咐一兩賠茶壺,另外一兩催他再去周急快家賃馬行賃匹適合女子乘坐的矮馬來。

    小二走了,周天和隔著門窗連忙解釋:“姑娘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京城街道司的師爺。街道司是公家衙門,我不會傷害你的!也正是我,托人找到你,並帶你到京城的。”

    不想,他這一說,裏麵的人憤怒到聲音都跟著顫抖:“是你!派了那些暴徒,把我強擄了來?你要做什麽?你再不走,我就要報官了!”

    “強擄?”周天和懂了,鬼樊樓定然是蠻橫地去搶人了。他心生愧疚,不過,正事還是要辦的。

    “姑娘有沒有想過,那群人強擄你,為什麽沒人替你出麵報官?就連養護你長大的媽媽,也不敢聲張?”

    裏麵像是挨了霹靂一擊,沉默著。

    周天和搖搖頭:“姑娘,你是否還記得你六歲之前的名字,叫孔丫頭。你是否還記得你有個爹,叫孔慶?”

    許久,門閂抽動,屋門從裏麵慢慢打開了。

    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下,是張端莊優雅的麵龐,雖然三十餘歲的年紀,但風姿綽約。

    這樣“仙氣兒”的女子在京城並不少見,尤其在一個地方奇多——桃花洞。

    桃花洞集中租住著些落魄的藝伎。往往她們到色衰珠黃的年紀,也很難改變那從小練出來的氣質。

    盡管害怕和緊張讓孔丫頭渾身哆嗦,氣質也沒改變半分,想來,小時候也肯定受到常人難以忍受的嚴格教養。

    她這些年過得並不好,過得不好,就會想家,想爹娘。這也是孔丫頭為什麽願意開門的原因。

    她的拳在袖筒裏攥著,握緊的釵子隨時準備衝出去保護自己。另一隻手則放在門上,隻要周天和身子稍動彈,就會掌控著那扇門,“吱呦”地關合幾寸。

    她期待著一個解釋。

    周天和躬身作揖:“此地不宜久留,其中的故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姑娘如果願意聆聽,不如隨我一起先回街道司。街道司管勾大人和賬房先生,都是比你年紀小的女子,有她們在,你會自在些。”

    孔丫頭思忖再三,跟隨周天和走出客棧,小二恰好賃來了矮馬,丫頭坐上馬背,伸手擋了擋額前的陽光,稍微適應後就放下手,由周天和細心牽引著,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奔赴街道司。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丫頭成長的地方和京城相距不遠,風俗人情卻很是不同,街道上百工繁榮,氣氛活躍,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軍巡鋪又給了她無盡的安全感。孔丫頭的心情也逐漸放鬆下來。

    “這就是街道司了。”周天和在衙司門前勒馬。院裏吵鬧的聲音傳到院外,讓孔丫頭再次想起被鬼樊樓的蠻徒支配的恐懼,周天和來不及解釋安撫,從院裏就奔出兩個大漢來,其中一個尤其魁梧健壯,抓住另一個青衫,揚起鐵錘般的拳頭,吼聲如雷:

    “丫,俺把單子交給你保管,你居然敢弄丟!說,是不是拿它擦腚了?”

    孔丫頭見了,二話不說,從周天和手裏搶韁繩,想要逃走。

    她誇張的動作吸引了雷照注意,他撲到馬前,兩隻鈴兒似的圓眼瞪著她:“怕個甚,俺又不是老虎!都是自家兄弟,俺就是瞎咋呼兩拳,你安心著,要做甚就去做甚。”

    同時,那個青衫在衣服裏摸來摸去,總算是在衣服的夾層裏摸到“弄丟”的單子,雷照瞭了眼,交給周天和,挺胸叉腰,滿是炫耀的神氣:“你瞧,俺就是個憑本事吃飯的漢子,這麽多的單子,正要交給左姑娘嘞。”

    “錯了。”周天和戳著單子上歪歪扭扭的大字,用手指在上麵比劃著:“是吳大娘,不是吳大狼,天下哪有大狼種地的?狼是犭部,娘是女部,你記好了,這樣寫。”

    雷照雖然嘴上不承認,可一月多來和周天和共事,讓他打心底對周天和的固有看法改觀。他囧著臉,認真地跟著周天和的手勢畫著:“狼,娘!”

    他笨拙的動作竟逗笑了孔丫頭,雷照很難為情地撓撓頭:“狼狼,不,娘娘不要取笑了,俺們都是些剛學寫字的粗人,不比你精巧。你要有力氣活就吩咐,俺雷照是個熱心腸,能幫得上手。”

    原來,這些漢子不壞。

    學會“女”部後,雷照調頭奔回正堂,趁著記憶的新鮮勁,趕緊拿起桌案上的筆墨,對著單子上的錯字塗塗畫畫。

    “那是我們衙司最喜歡鬧騰的青衫,叫雷照,負責糞肥售賣。”周天和介紹,引著孔丫頭進了衙司。他看得出來,孔丫頭對街道司心生好感,第一印象很是不錯。如此說,雷照非但沒壞事,還起到好作用,真是壞事做成好事。

    “姑娘,這邊請。”

    正堂內,小左正整理核對著雷照的預售單子,李元惜也從冷院回來了,著手處理城門稅務官送來的委托,兩邊都忙得很。

    小左餘光裏瞭到孔丫頭,再看周天和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樣,頓時想起那個被拐走的可憐小姑娘。

    她欣喜地打了個招呼,招呼孔丫頭隨便找地兒坐,不用拘束。

    人生地不熟,孔丫頭規規矩矩地坐在側麵的一排椅子裏,對這裏的一切都細細打量,細細地聽。

    令她意外的,果真像周天和說的那般,無論街道司的管勾還是帳房先生,都是比她年輕的女子,剛才同她講話的那個,靈巧和氣,另一個做事果斷迅疾,半分都不想耽擱時間。

    稅務官原本想客套兩句,都被她不留情麵地斥回,說什麽“無聊話不要多說,沒用事不要多做”。

    真是有意思。

    周天和上茶時,她問起,哪個是管勾,哪個是帳房先生,一一得到介紹。

    她聽來的,稅務官到訪是因為希望街道司調人幫忙抓雞。

    雞怎麽會在街上亂跑呢?

    因為稅務官在進城售賣的貨物中查到走私鹽,鹽販逃跑時故意打開別家車上關著雞鴨的籠子,讓各處飛騰的雞鴨擾亂稅務官的追捕。

    城門前一片混亂狼藉,真真是一地雞毛,稅務和鋪兵應付不來,隻好求助街道司。

    難道街道司平時也要做這種事?

    “隻要街道上的,多少都在我們轄管範圍內。”周天和笑說,孔丫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她坐直了身子,陷入驚恐中:“是不是我的……生父,給街道司惹了大的麻煩?”

    “想多了,你生父要真能給街道司惹麻煩,倒也不用師爺隔山隔海地去拉攏人情了。”李元惜插話。

    孔丫頭驚疑地看著她——她從沒見過說話這樣直白的女子!在她身上有股坦坦蕩蕩的俠氣和自信,仿佛已經確信自己想做的事一定會成功。

    為之眩目,多年來,她多麽渴盼自己也擁有這樣坦然麵對生活的勇氣和態度。她私心暗暗想著,李元惜的爹娘一定深愛著她,因為這樣的勇氣,沒有爹娘的早期寵信,又如何給後來的性格養成夯基呢!

    對比早早地離開爹娘,寄人籬下看人臉色行事的自己,孔丫頭不禁濕了眼眶。她眨眨眼,用一絲東拚西湊的可憐的自尊與之對抗:“你是說,我是人情?”

    “呔,你好端端的女子,怎麽會是人情?”雷照憋不住地搶先說。他這一聲打雷般的聲響驚了大家一跳。

    “雷大哥,我以為你早走了。”小左說,雷照頓時轉過身去撥弄著自己帶回來的單子:“俺還要琢磨點東西,你們聊,俺不妨事。”

    “那就不要多插嘴。”李元惜製止他說,雷照頓時囧紅了臉。

    “俺娘說,俺從小肚子裏就關著一窩話,俺嘴唇一哆嗦,話就攜家帶口地逃出來一串。大人放心,俺這回咬緊牙關,不教它跑出來!”

    孔丫頭又被雷照逗笑,正堂裏的氣氛總算是緩和輕快很多。

    “好,那你就咬緊牙關,不要礙事。”李元惜好笑地說,轉而便把街道司要籌辦糞場的來龍去脈都詳細給丫頭說了。

    她講話直白,有一說一,說到末了,忽然來了要緊事要處理,她隻得外出去做事,衙司內的公務先與周天和交接了,又囑咐小左早些安頓孔丫頭去寢房休息,隨後道別孔丫頭,走出門去。

    “你別介意,我家姐姐是軍戶出身,從小就是這麽個脾氣。”小左安慰她說。

    “我覺得她很好,我很喜歡她。街道司本就是在為京城做好事,如果我一家真能順利團聚,於情於理,都理應幫忙。”孔丫頭抓住她的手,心急地求她:“左姑娘,勞煩你再多給我講講,你見到的我爹我娘是怎樣的人。”

    “好,咱們去後院寢房裏聊,省得待在這裏的漢子半天不挪腳,誤了幹正事。“小左故意說給雷照聽,隨後拉著丫頭一起,出了正堂,過垂花門去後院了。

    這天,小左和孔丫頭促膝長談,先是聊爹娘,再聊自己的經曆,相談甚歡,不知覺間竟至午夜。

    丫頭精神十足,不想睡覺,聽到前院仍有吵鬧聲,突然門外“嘭”地一聲響,驚得她立時坐了起來。

    兩人趕緊搭了衣服出門去——剛拉開門,就見雷照拉著一條火鏈子闖進垂花門來了。

    “左姑娘,快看,好不好玩?”

    雷照叫嚷著,不由分說,把那條火鏈子交到小左手裏——那是根細竹竿上挑著條沾了火藥的火撚子,點著火後就劈裏啪啦朝四處濺火星子。

    小左喜歡這種鬧騰,把衣衫往緊一攏,跳到院子裏歡快地放起煙花來。

    “你哪裏來的這些個東西?”她問。

    雷照不好意思地撓著頭:“俺去鄉下時,碰巧遇到家煙火作坊,聽著咱街道司名聲好,俺雷照踏實實在,心地善良,憨厚淳樸,是個難得的好人,所以就給俺強送了許多。”

    小左耳朵聽著,心裏卻作怪:說事便是說事,怎麽還誇起自個兒來了?而且這話聽著,有點像媒婆的說辭。難不成那鄉下煙花作坊是個媒婆開的?

    “這裏還有!”董安站門前招呼:“雷子不知咋回事,看女子們耍煙花耍得開心,差點要把老漢一車煙花都買空了!”

    雷照一聽,撲上去就打他:“誰買空?分明是老漢送俺的,你不要瞎說胡話!”

    “你不說清楚,這煙花,咱就不放了。”

    經董安一鬧,小左心知,前頭作坊強送的說辭,定是雷照在吹牛皮說大話,為了叫他說出真話,作勢唬他,就要扔掉手裏的火鏈子,雷照慌忙止住。

    “左姑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俺就是聽那孔小娘子的遭遇,聽得實在不忍心,想使點花招逗她開心嘞。”

    說著,他不好意思地向孔丫頭偷瞥了一眼:“今日白天你們接待孔姑娘時,俺恰好也在。俺是個實在人,平生與俺娘相依為命,知道女子的不易,最見不得她們受苦,這才……才……”

    他狠跺一腳:“嗐,反正就是這麽個事兒,我說完了,東西丟你們玩,俺累了,先去歇息了!”

    雷照自顧自地說完,倒像是受誰欺負了,氣衝衝地掉頭走了,董安學起他跺腳的樣子,小左被逗得捂嘴瘋笑,回頭看孔丫頭,正撿起雷照撂下的煙花,點燃了,看它火星亂蹦。

    “我現在明白了,你兩個女子在這百十來個漢子間生活,為什麽不怕。他們確實都是些好人。”她向小左笑笑:“這個黑乎乎的黑熊一樣的雷照,尤其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