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水運走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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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惜將協議內所提到的內容仔細瀏覽一遍,交遞給周天和,再輪轉到小左手裏,三人一致認可,李元惜方才執印畫押,一式兩份,一份交還給孔慶,一份壓在街道司。

    在協議中,孔慶隻字未提租賃或是售賣價格,而是說,無償交予街道司管轄,如果街道司管轄不力,禁軍營就要收回糞道,重新租賃給糞場使用。

    “倘若街道司的糞場真能如日中天,老夫樂意成人之美,從中協助,幫助街道司拿下禁軍營其他七條糞道,如此,糞道歸公,也算是為朝廷做點宵小貢獻。”

    聽他這般慷慨,李元惜等三人都興奮地緊,李元惜離座,朝孔慶抱拳:

    “都虞侯厚恩,元惜在此先行致謝!”

    “與街道司恩德比起來,老夫所為不足掛齒。”都虞侯連連擺手,請她回座。

    李元惜叫小左收好協議,見孔慶欲言又止,便問緣由。

    孔慶思忖片刻,看向孔丫頭:“小女初到京城,頭一個進的,便是你們街道司,盛讚的,也是你李大人。老夫琢磨著,她和你們街道司的緣分不可謂不深……”

    他這樣一說,孔丫頭立即興奮地直起身子,雙目眈眈地望向李元惜。

    “我會賣肥!”她激動地解釋,她麵頰緋紅,“我在媽媽那裏賣過水酒,懂得應對人的技巧。你們馬上要銷售糞肥了,我願意來幫忙。”

    “如此甚好。”李元惜回答說,

    “孔姐姐可以幫忙售賣種草娃娃,這樣我就不會分身去操心種草娃娃了!”小左高興地拉起她的手:“孔姐姐,你來幫我的忙,好不好?”

    孔丫頭感激還來不及呢,趕忙點頭:“你們不嫌棄就好。”

    孔慶欣慰地起身,向李元惜、小左再次作揖:“以後,我這寶貝小女,就多承你們關照了。”

    小左牽著孔丫頭,邊嘮邊向外走:“孔姐姐,我這就帶你去看看我們的種草娃娃是怎樣被做出來的!說起來很有趣,做這群娃娃的工匠,本身也還是一群娃娃呢……”

    此時,東京內城,一處豪華宅院,祠堂雙門緊閉,府中心腹在外警惕地巡視。

    祠堂的神龕裏錯落有致地擺滿牌位,高高地向下俯視。供桌上擺滿了珍饈美酒,紅蠟長明,香煙繚繞。

    丁若可親生兒子丁霆趴在床凳上,竹鞭剛剛揚起,他便大聲嘶叫著跳開。

    “爹,爹,我錯了,你饒我一次不成嗎?”

    “饒?我平時怎麽教育你們的?要一身清白,不為錢財魅惑而走邪門歪道,你竟然忘得一幹二淨!專門去倒賣度牒。倒了賣了,你還要怎樣?——還要因此去刺殺朝廷命官!”

    丁若可氣急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孟良平忙給他捶背順氣。

    “幸虧你哥哥料到你會不老實,及時通告了我,我派人監視,才在半路截下你那群吊兒郎當的殺手,否則,這會兒朝廷就該有人來抓你了!連累著我這一顆白了發的腦袋,都得為你提早落地!”

    他冷不丁地把竹鞭朝著丁霆摜下去,丁霆疼得猛一哆嗦,大叫起來:“哥,哥,救我!”

    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孟良平不禁生疑:丁霆這副模樣,怎麽可能做得起倒賣度牒的營生?還妄稱要去刺殺錢塘縣令?

    丁若可“嚴加管教”之前,可有縱容過他?

    先縱容後管教,讓他想起侯明遠。侯明遠在街道司時,恰是與丁家生意往來最繁多的時候,街道司支出賬目龐大而清晰,但京城街道卻一日日地破敗下去,很難讓他不懷疑,丁家在其中參與了不為人知的利益分割。

    這樣他認清了一個事實——他終究無法徹底融入丁家。

    “哥,哥,你在想什麽?爹快打死我了,你快救我啊!”

    丁霆歇斯底裏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隻見他兩腚已經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幾乎要綻開皮肉來。

    孟良平和丁霆雖不是骨肉兄弟,但自小一起長大,不可能沒感情。情急之下,他連忙張開雙臂攔在丁霆麵前。

    竹鞭出手,來不及收回,一鞭子落在他肩膀上,孟良平咬牙承受下來,這一鞭的力度,狠狠地在他腦海裏摜出一記淤青:

    他無法融入丁家,也無法斷離丁家!

    “你幹什麽不躲開?”

    鞭子落在孟良平身上時,丁若可便驚得撒了手,麵上一陣心疼,指著丁霆就罵:“孽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哥哥身上還有傷,平白地挨這這一鞭子,動了舊傷怎麽辦?”

    說到這裏,他又挺身要去揍丁霆,丁霆想逃,身上疼得又不能動,隻能聲嘶力竭地喊哥救命。孟良平再攔丁若可,丁若可繞不過他,隻能悻悻地歎聲氣。

    “也罷也罷,我心疼你哥,今天饒你,你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殺你!”他訓斥丁霆,又招呼孟良平走到近前,從桌上拿來一個小方盒,裏麵裝了些小藥丸。

    “據說,張小娘子精通瘡瘍癰腫,被民間譽為神醫。當今聖上的對她讚譽甚多,賜她官名。這是我專門從她處求來的藥,能讓刀傷快速愈合,不留後患。一日一粒,溫水送服。”

    孟良平收起藥盒,盒裏卻像裝著一顆大的鉛球,壓得他渾身都向下沉。他希望丁若可鄉下千畝良田和幾十家鋪子所積累的財富,能撐得住他的胡思亂想,讓他得到的關心,恢複到進京之前的純粹。

    可是,如果祖產支撐不住,他的親情又該何去何從?

    幾縷塵灰落在他肩頭,被丁若可輕輕拍打掉。他順著丁若可的視線仰頭看去,祠堂的梁上築著一個燕窩。

    “春到了,燕子也該哺育後代了。”丁若可慈祥地望向孟良平:“我不讓你我父子的關係公之於眾,你怨爹嗎?”

    孟良平搖頭:“爹清楚兒子的性情,隻要父子一心,良平不在乎虛名浮利。”

    “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多了。”丁若可欣慰地點點頭,他沒有注意到孟良平話裏的深意,反而再次撥動他敏感的心弦:“街道司的糞場如今籌備得怎麽樣了?”

    孟良平看去,沉默好一陣的丁霆這會兒也充滿期待地看著他,仿佛忘記身上的疼痛。

    然而,那鞭痕卻在孟良平肩膀上火辣辣地燙燒起來。

    侯明遠被李元惜趕走時,丁若可並沒有多追究,這情境他一度以為自己誤解了丁若可。任何關於街道司利益去向的問題,在丁家都是敏感問題。

    “管勾熱忱,不代表農家買賬。萬事開頭難,能否堅持到柳暗花明,也是兩說。”

    “你作為直轄上司,要多多支持。”

    “這是自然。”

    等孟良平離開祠堂,丁霆立刻忍著疼痛向丁若可抱怨:“爹,他說糞場賺不了錢!”

    見丁若可沉著臉不說話,他急忙追說:“爹,釣大魚的那根長線,讓我去放吧,我接手糞場……”

    “住口!”丁若可大聲喝止他,丁霆打了個哆嗦,他很少見父親生這麽大火氣。

    “爹……”

    “提起街道司,他就跟蜂蟄了一樣,處處護著——”丁若可將他一生閱人的經驗都收進一雙犀利的小眼中,孟良平再小的變化都被他一一覺察。

    “你還記得,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向我們隱瞞他的私宅地址?”

    丁霆歪著腦袋想了想,不是很確定自己記得是否清楚:“咱們插手街道司的時候?”

    “他鬼樊樓盜竊任務失敗,重傷近死,都不肯讓我們找到他!”丁若可咬牙,丁霆不禁緊張地直起身子:

    “爹,你為什麽突然說這些?難道說,哥已經發現鬼樊樓掌握的我們的秘密?”

    “那倒不至於。”

    丁若可突然回身,走到床凳前蹲下身,咄咄地盯著丁霆:“但是從今往後,你給我記清楚,他到底是個外人,是咱們爺倆手裏的牌,你要好好想著,怎麽才能使好這張牌,讓它不要自己亂跑亂跳。”

    丁霆聽得半知半解,隻能糊裏糊塗地點頭應承,卻被丁若可一把捏住下巴,他猙獰的表情一如努力控製一隻脫線的傀儡,他鄭重地囑咐:“管住你的嘴,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要對他說!”

    街道司的事務有條不紊地進行,水門外糞場已經曬幹了第一批糞肥,李元惜又增調了青衫,由福寶指揮糞肥裝車,清理打掃場地。

    青衫人力嚴重不足,隻得再往京城各處招募散工,盡財務之力,募了五十人,與青衫協作,一起往田間地頭送肥。

    到夜裏,青衫們回到街道司,穿爛的草鞋能燒兩籮筐,再趁著燒草鞋的光亮,拿針挑掉手腳上的水泡,有的青衫腳底一片粉紅。李元惜見了,心裏酸酸澀澀,總不是個滋味。

    有次吃飯時,靳長生打碎了碗,她才發現,有的青衫送完肥後,手臂無力,端著什麽東西都會顫抖,體力著實是不能再透支了。

    “大人,咱們為糞肥付出了這麽多心血,不就是為了最後吃這點苦嘛。”

    “是啊,咱們賺回來的可是真金白銀,既然能賺錢,再難,咱們也要把它做下去。”

    青衫們知道她心裏不好受,便紛紛來勸慰她,他們哪裏知道,因為他們的任勞任怨,李元惜更是食不甘味,睡覺也不踏實。

    幾日來,雖然艱難,但第一批糞肥還是源源不斷地從糞場運往各個買家的田地,從禁軍營走出的糞車也是源源不斷地運往糞場。送肥第四天,一向健壯的牛春來暈倒了。

    “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賬房裏,李元惜焦躁地走來走去,不知從哪裏下手能改變局麵,見小左在算盤上運指如飛,隨後執筆在賬本上記下一筆收入,她很是慚愧,這筆青衫的血汗錢,她用著不安。

    小左早上見過周天和,行色匆匆地背著一筒草紙,說是要去都水監臨摹城外水係圖。

    原來,街道司送糞難,周天和研究了各樣的辦法,都很難省下大力氣,昨天京城飄了一陣小雨,河水上漲了些。這個消息經由青衫口中傳到周天和耳朵裏時,他突然靈光一閃:陸路行不通,就走水路!

    農民施肥,主要集中在春夏秋三季,春天雪水融冰,河水不枯,夏秋更是不缺雨水,城內外大小河道充盈,從拱宸門禁軍營到西北水門外的糞場,由糞場到城外各水係,恰好是順流方向,如果與糞場有關的運輸從陸運改為河運,不僅省時,更是省力。

    小左解釋一通,李元惜跟著也興奮,她拉開門,進到院子裏仰頭看去,昨天的陰雨雲還沒有過去,甚至還在越積越厚,大有烏雲壓城的氣勢。

    從昨天開始,報曉的頭陀就已經通知有雨,街道司就做出決定,青衫暫停往城外田間地頭送肥,所有青衫留街道司待命。

    說是待命,其實是她故意給他們留出的休息時間,一百個青衫在街道司內泡腳睡大覺,在這段時間內,衙司收到的十分之九的委托都被李元惜壓下來,除非特別緊急危險的,否則不調派青衫。

    “那還等什麽,買船,下河啊!”她催,回身抓起賬本,來回翻著,想把沒用的開支都省去,把不太緊要的需求都推遲,但是,一項都找不出來。

    “別找了,開個糞場,處處都要花錢,為了它,咱們已經節衣縮食一段時間了。”小左拿回賬本:“再說,一艘能運送糞肥的貨船,價格不會低於八十兩。發放月錢的日期在逼近,這個錢,我還沒攢夠呢。”

    那怎麽辦?

    下午時分,天際突然霹靂一聲炸響,大雨傾瀉,如春後第一場真正的大雨終於降臨京城。

    以往李元惜挺喜歡下雨,刺破天幕的閃電,就像巨人揮出的一劍,雨霧瀟灑,那一凜寒光直逼人的精魂。於是,懦弱的靈魂被震撼,震撼的靈魂被激勵,激勵的靈魂欲成狂,成狂的靈魂刀出鞘。

    昨夜雨重重,山河俱蒼狼。少壯正努力,荊棘血夢中!待到一日狼煙起,江湖笑,男兒血氣衝雲霄,女兒金戈怒九州,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裏!沙場好縱馬,一舉破南關!

    “刀風聽蕭劍雨聞颯,銀槍一出指點江山。”李元惜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輕輕低唱。這首歌,最後一次唱起時,願意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都還在,野利黑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長著。

    “運送糞肥的貨船,我會找到的!”李元惜說道。

    這時,一陣驚慌的大叫驚醒了李元惜,她匆匆跑到大院去,來的人是個鋪兵,還沒見著李元惜,就喊“救命”。

    “怎麽回事?”

    “李管勾,快調幾個青衫,就在外麵安肅門大街,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時,左偏院的青衫們也聽到動靜,趿拉了鞋子就衝了過來,找工具時,鋪兵把情況也說清楚了。原來,一個醉酒的酒鬼腳滑,摔進一段沒鋪青石板的排水明溝,又撅著屁股爬進有青石板遮蓋的溝下躲雨,結果可想而知,大水混著垃圾進了排水溝,很快要變成溺死鬼了。

    不消說,這個委托特別緊急,李元惜馬上吩咐青衫去做。這邊還沒打發走,又有人來求助。

    原來是水溝被淹,鑽出許多老鼠,在濕漉漉的街麵上亂竄,行人們驚慌躲避,竟然撞翻了店鋪支出來的塊遮陽棚。

    壞就壞在遮陽棚還挺大的,擋在路中間,交通要堵了。

    這也是大事,調人。

    調人調人調人!青衫們走了一批又一批,回來的,匆匆啃兩口饅頭充饑,接著又出任務了。

    好在入夜之後,雖然溝渠、道路總是出麻煩,百姓們卻大多回到家中避雨,需要緊急救助的委托大大減少。

    周天和也驅馬趕了回來,人和馬都一身泥水,他下馬後摘下鬥笠,衝進正堂。小左立即迎了上去,幫他把鬥笠掛在牆上瀝水,又去庖廚,要盛一碗薑湯給他驅寒。

    “怎麽樣?”李元惜問他:“你去都水監,有沒有什麽收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