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泥碎人忿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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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避免李元惜和旁人發現,蠻伢離開街道司,徑直回到作坊,避開正在做工的同伴們,一頭鑽進寢房,關門上栓,從窗縫向外看,並無異常,便跳上床去,蹲在後窗下,掏出懷裏的磨合羅,對著撒進來的陽光仔細摩挲著這隻精巧的玩具。

    這隻磨合羅,被塑成個雙手揣袖筒、開心大笑的短發女娃模樣,喜氣得很。

    “真好啊。”他看著娃兒的眼睛說,那眼瞼上甚至還有睫毛呢,栩栩如生。

    蠻伢看得興奮極了,心想要是自己也能捏出這樣的小東西就好了。他翻過磨合羅的腳下,隻見下麵蓋著個泥章,旁邊還有細筆勾出的字,他恰巧認識其中三個字:州田氏,最前和最後的字都不認識。

    他隻得手指劃著窗台,簡單模仿著寫了幾筆,記好了。

    可是,平哥哥為什麽會有這個女子才玩的女娃兒磨合羅呢?

    “平哥哥玩具那麽多,肯定不稀罕這一件,說不定早忘了。等我記住它的樣子怎麽捏,肯定第一時間還回去!”蠻伢自我寬慰,把磨合羅藏進自己的被子裏去,不放心,隻好踩著凳子,安置到高處的櫃頂上去。

    然而,他想錯了,僅僅是到下午時,作坊這邊便熱鬧起來,原來是孟良平到了。若平時,蠻伢早就興奮得衝出去了,但這會兒,因心虛,他卻緊張出了一身汗。

    都水監孟良平,幾乎從不登街道司的門,反正這是他所見的第一次,孟良平和李元惜同時出現在距離街道司不足百步的這間作坊院子裏。

    那個磨合羅娃娃,真的很重要嗎?

    孟良平一如往常,和孩子們逗笑了一會兒,但他幫孩子們疊的元寶,遠沒前幾次整齊,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蠻伢總覺得,他總是時不時地與自己目光交匯,那目光像是會說話,質問他為什麽偷東西。

    “我去個廁所。”

    這一會兒功夫,蠻伢都去三趟廁所了,隻為暫時脫身,躲開孟良平目光的質詢。

    可廁所不是久留之地,每一次他鼓起勇氣走出來,最後又得落荒而逃躲進去。他不敢想,假如孟良平也進了廁所,他還要如何偽裝下去。

    要不,把磨合羅還回去吧?可那樣,平哥哥會怎樣想他,別的小夥伴又會怎樣排擠他——小偷?騙子?

    他不由得聯想到,帶給他們顛沛流離命運的可惡人販,也是騙子!

    蠻伢咬牙,鼓勵自己再次從廁所裏走出去,一鼓作氣走到孟良平身邊,硬著頭皮去拽了拽他的袖子。

    孟良平回頭,看著他。

    蠻伢囁嚅著,坦白說道:“平哥哥,對不起,我拿了……”

    令他意外的是,孟良平當即打斷了他,神色也溫暖了許多,仿佛擱置在他心頭的那塊石頭也是壓在孟良平心頭上的。孟良平要的是他認錯的態度,而不是讓他在夥伴們麵前顏麵盡失。

    “你拿錯了。”他柔聲說,隨後接起李元惜給他遞過去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這才是我要給你的。”

    盒子傳到蠻伢冰涼的手裏,所有人都好奇地催蠻伢快些打開看看,小夥伴們好奇又興奮,他驚疑地看看孟良平,又看看李元惜,兩人都點頭後,他才打開盒子。

    不禁驚歎出聲——

    盒子裏裝的,是個木質的磨合羅,雕刻更是精巧,且是一個正執鞭玩陀螺的男孩的形象,真叫蠻伢愛不釋手,別的孩子也爭著搶著要玩。

    “你陪我幾天,我當然要給你個新玩具做獎勵,不是舊的。而且你是男孩子,為什麽要拿女孩子的呢?”

    孟良平口吻輕鬆,孩子們不明真相,真以為蠻伢錯拿了女孩子的玩具,哄鬧兩下也就過去了。

    蠻伢忍住眼淚,他明白孟良平的良苦用心,他知錯了。

    “平哥哥,我這就把那個舊的還給你。”

    他迫不及待地跑進寢房,爬上大通鋪,踮腳去衣櫃櫃頂取下磨合羅。這個小小的東西,不久前還沉重無比,這時卻輕巧許多。

    蠻伢破涕為笑,興奮得朝孟良平揮了揮:“平哥哥,謝謝你!”

    “小心些,別摔了!”

    孟良平緊張地探出上身,囑咐他注意腳下。他無法脫身,孩子們眼饞磨合羅,紛紛依偎過來,求著去陪他,好得到蠻伢一樣的禮物。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蠻伢跳下床時,原本無意,手裏卻一滑,磨合羅已經離手——

    “糟!”

    孟良平周遭還圍著孩子,無法快速脫身,李元惜一個眼疾手快,衝上前去,想在空中搶回磨合羅,然而她反應的神速,不足以彌補兩人間的距離,隻能眼睜睜地失之交臂。

    磨合羅摔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待孟良平推開孩子們,猛衝過去時,已經是一堆碎片。

    蠻伢嚇傻了,繃緊的情緒大起大落,他一個孩子怎麽經受得住?不可克製的,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別哭了!”

    孟良平怒斥,雙眼死死地盯著碎片,仿佛要盯出血來,可怖的模樣,活像有人抽走了他的魂一樣。

    院子裏鴉雀無聲,孩子們全都驚惶地盯著孟良平的後背,失了神。

    “快去拿簸箕。”李元惜吩咐蠻伢,回到孟良平身邊,小聲提醒他:“你別急,找個善修補的匠人,一定能恢複原貌。”

    “恢複好的,還是原來的嗎?”

    孟良平不再允許別人碰那些泥片兒,也不需要簸箕。他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小心地團坐下來,拾起碎片拚湊著。

    “泥。”他低說,這個磨合羅,隻有他可以觸碰。

    蠻伢又要動手,李元惜按住他:“帶孩子們去街道司,左姐姐和周哥哥該回來了。”

    說罷,摸摸他的頭,附在他耳邊輕說:“沒關係,有惜姐姐在,平哥哥不會有事的。”

    蠻伢本就心情忐忑,聽了這話才安心些,向孟良平道歉後,領著孩子們乖順地出門去街道司了。

    作坊內安靜得很,午後的陽光溫暖和煦,如同金黃的薄紗,輕盈地籠著院子。種草娃娃層層疊疊鋪陳開去,密密絨絨地出了一茬綠茵,然而這顏色,孟良平並不稀罕,他隻稀罕手裏的爛泥片。

    就連那重陽光,他都嫌礙事!他煩躁地用後背抵擋著,頜骨緊咬,高蹙的眉峰,眼瞼剪下的陰影,都釋放出股杜絕任何人事的寒氣。

    這一定是他很珍視的東西吧?

    忽然的,李元惜很同情他,搜腸刮肚,卻想不出能安慰他的辦法。

    她篩了些細泥,備了清水,放置在他手邊,看那修長的手指蘸水和泥,憑感覺尋找最合適的稀稠粘度。

    李元惜在他對麵席地而坐。

    孟良平怒氣正盛,訓斥叫她出去,李元惜是個粗暴脾氣,無名火噌地騰起,她起身要走,忽又發覺自己未免太聽他話。

    “這是我的地盤。”她回到原位盤膝坐下,雙臂抱在胸前,一副打定主意的倔強模樣。

    向來,她不善於隱藏心聲,見孟良平又要惱怒地驅逐她,她搶在前頭,直白地吐露。

    “我不放心你。”

    下午孟良平衝進街道司,劈頭就向她要人,當時李元惜真以為蠻伢闖了彌天大禍,在周天和說明,蠻伢偷了他的私人物件,且這物件是個上了年頭的磨合羅時,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孟良平居然有隻小孩才玩的玩具?並且視它為寶?

    這隻磨合羅為何重要,起初,孟良平並不與她言說,可相對的,李元惜也不想稀裏糊塗地替他做事,何況麵前的孟良平,已全然不是平哥哥的模樣,他眥目欲裂、焦急狂躁,自己尚看得心驚膽戰,要是被蠻伢見了,不得驚嚇到了?

    “你和別人不一樣,蠻伢敬重你。”

    李元惜勸說:“我也希望能幫到你,不是強行阻攔。”

    孟良平盯著她,如同看穿她的皮肉、審視她的骨髓那般犀利。之後,他才願意簡短地告訴她,那隻磨合羅是救命恩人留給他的,從獲贈那天起,便是他最珍視的物件。

    “我一定幫你追回這寶貝,但我相信蠻伢絕不是有心去偷,你該冷靜下來,考慮讓他主動還你。”她當時答應說。

    眼下,蠻伢確實主動歸還磨合羅,得到的卻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麵。

    泥水無法粘連碎片,孟良平更懊惱地甩掉泥片,顧不得李元惜,他覺得她投下的影子都顯礙事!

    “你走!”

    “你那樣的磨合羅,爹爹也曾給我買過隻。”

    李元惜自顧自的,輕聲說道,孟良平懶得聽她回憶,起身要走,地上扔著的做種草娃娃的細繩卻險些絆倒他,渾然不像是那個能一刀捅穿瘋牛心髒的武功高手。

    他護緊簸箕裏的碎片,驚魂未定地喘息。

    李元惜看著他,記憶推開混沌的沙場廝殺,回到清冽冽的幼年時光。

    那時的爹,很喜歡將她舉坐在肩頭,她則喜歡有模有樣地學著舞弄棍棒。爹娘給她買過許多女孩才玩的玩具,都被她嫌棄扔掉,唯獨那個磨合羅是例外。

    “那時,小左還沒來到我家,我也少有玩得來的朋友,便把磨合羅當做朋友,天天拿在手裏把玩,喜愛極了,連睡覺都要它陪著。”

    因為這段快樂的回憶,她的笑也變得溫柔了許多。她舉起手裏臨時捏就的小人,向孟良平招手。

    “你需要安靜下來。”她勸說。

    孟良平並不吭聲,他回到泥水前,放平簸箕,深呼吸幾次,小心翼翼地和泥,仔細地尋找、拚接兩塊相鄰的泥片。當泥水仍然無法粘合兩塊碎片時,他沉沉地低下頭去。

    “人和人不一樣,”他很悲痛:“磨合羅和磨合羅,也不一樣!”

    “是,我待它,自然沒有你這般深的情誼,但一直以來,它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時練功沒有進展,或是受傷了,或是被人挫敗了,我都喜歡對它嘮嘮叨叨地講心事。”

    這些經曆,孟良平並不覺得有趣,或是特殊,直到接下來一句話,才像雨天擊中樹幹的一記驚雷,令他震驚到不知覺得停了手裏正在和泥的動作。

    “你說什麽?”他問,嚴肅的神情叫李元惜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我們都有珍愛過的物件……”

    “不是這句,”孟良平不耐煩地打斷她:“前一句,你在你的磨合羅腳邊……?”

    李元惜怪異地看著他:“刻了隻星星的形狀。很奇怪嗎?”

    “沒有,”孟良平察覺到自己聲音微微發顫,連忙佯咳兩聲,好掩飾自己心情的大起伏:“那,那你的磨合羅,是個怎樣的娃娃?”

    許多年,李元惜都不曾回憶那隻磨合羅的模樣,不過,隱約記得,它也穿著短襖長褲,短發胖臉頰,樂嗬嗬地彎著一對眉眼,全天下沒有一件令她苦惱的事似的。

    “長相和你的磨合羅差不多,也是個女娃娃,”在孟良平目光的緊緊跟隨下,李元惜極力回憶著它的特征,突然猛一拍大腿:“記起來了!它出自製作磨合羅的名家——鄜州田氏之手。”

    孟良平小心地撿起泥塊,佯裝隨意地掃瞭磨合羅的腳底——鄜州田氏的刻印清晰可見,旁邊框著個小框,裏麵圈著隻稚嫩的小星星,痕跡已顯模糊。原因顯而易見,小星星乃是磨合羅風幹透後,別人拿小刀刻進去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