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原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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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從萬丈高的懸崖縱身下跳,或是猛蹬一腳泥沙飛速躍出水麵。

    孟良平心潮一陣激烈地洶湧,叫他有些目眩。

    他匆忙把泥水放置回原位,拿簸箕收回磨合羅所有的碎片。

    這一次,他全然沒有了憤怒和狂躁,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興奮,以至於他不得不動用強大的自製力,壓製情緒,叫自己看上去正常些。

    “你不補了嗎?”李元惜好奇地問。

    “找匠人。”

    李元惜狐疑地望著他——她竟然覺得孟良平情緒有了極大的反轉,而她全然不知他為何會反轉。

    也罷,不管自己的事,不需要管得太深。她隨即起身:“我去找師爺問問,他對京城街道很是熟悉,哪家泥塑的功夫最好,找他準妥當。”

    然而,她手腕卻被孟良平用力抓住,泥漬印在青色護腕上,涼水沁透衣料,與被捏痛的火辣辣的肌膚交融一起。

    如果沒記錯,錢飛虎分明講過,孟良平不喜歡和人有親近接觸。

    以前,孟良平由著她對自己“胡作非為”,那是為傷勢所迫、無可奈何,今日又是為何?

    因為這一握,李元惜心中陡然又生起許多疑問:

    不會是,孟良平想把蠻伢的過錯算在她身上吧?

    又或是,想要頂級匠人幫他修補磨合羅,費用算在街道司賬上?

    說不通,孟良平不是那樣的人。

    孟良平絲毫沒注意到自己手裏的動作,他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件事上,這件事,又比他的磨合羅還重要。

    “你的磨合羅,去了哪裏?還留著嗎?”他問。

    他竟然會對別人的磨合羅也如此有興趣,著實讓李元惜吃驚,不過,看他不依不饒,李元惜隻好細細回想,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透露給他。

    那年,鄜州大旱百裏,農民舉家逃荒,李士彬由延州調任鄜州,隨行兩千鐵壁軍,防止饑民叛亂。路途中遇到個餓暈的小哥,不忍置他於不顧,就出手搭救了他。

    說到這裏,孟良平的手心滾燙,被他握著的那隻手腕極不舒服,李元惜不得不甩開他。

    她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記得那日也是午後,不過天氣特別炎熱,她把水壺裏的水全部喂給那小哥喝了,又去找娘要了些幹糧,給他充饑。

    彼時她水土不服,病懨懨的,爹認為走路才能痊愈地快,她不想走路,但為了讓小哥能在車上休息,她硬撐著,隨爹走了很遠的路。神奇的是,她原本需要找大夫開藥的病,竟真好地徹徹底底。這時後話。

    當時,娘問小哥家人何處,小哥不答,眼淚卻淌了出來,大家都猜到答案,李元惜雖然年幼,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一路走來,看到的悲劇太多,她心裏都明白。小哥卻不求人同情,趕忙伸手擦去眼淚,堅強的模樣讓人心疼。

    李元惜便把自己的磨合羅送給他。

    “隻要你保護好它,它就會永遠陪著你,做你的家人。”她大抵是這樣安慰人家的,還牽了人家的手。

    再之後,小哥便抱著磨合羅沉沉地睡去。娘說,是因為他太累了,非得睡個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緩過來。

    但在行進的將軍帳內,小哥隻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個白天,到夜裏,城門前遇到一戶正要搬去京城的殷實人家,想收養個兒女積善德,爹就把小哥托付給這家人,好叫他活下去,將來也能在京城謀個好前程。

    “哈,這麽說來,我也算是那位小哥的救命恩人,贈他的磨合羅,他要是個有心的,說不定也像你這般珍藏著。”李元惜饒有興致地說道,不覺間遊離了心神,看向放到孟良平身邊的那隻盛水小碗,碗裏現在昏昏沉沉地澱了些泥,倒映著樹梢翠綠的影子。

    她不由得想起那年的少年,喝完水後,把扁扁水袋還給她時,說什麽“我會報答你的”。

    他嘶啞的嗓子低低發聲,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不過,鬥轉星移到今天,也沒見他跳出來報答,可見,還真是說給自己聽的。

    李元惜並不想著被報答,隻是那少年堅毅的眼神,再次回到她的眼前來,使她有些失笑,又感歎緣分淺薄而已。

    “想來他已忘了那些事。”她說,見孟良平正深深地看著她,似乎想要透過她,去看見遠久記憶中的另一個人。沒來由的,她心裏一動安慰孟良平:

    “我是我,你是你,沒準你的救命恩人真會被你尋到了。”

    “那一天,我請你喝酒。”

    “好啊,”聽到酒,李元惜興奮地摩拳擦掌:“我要我們陝西地道的老酒,既苦又烈,三口上頭。你也得抓緊時間,三年,我任期一到,京城便留不得我了。”

    孟良平的眼神陡然複雜起來,他依然寸步不離地望著李元惜,猶疑著將要說出口的話,這時,一聲清脆的呼叫徹底打亂了他的思緒,也把李元惜的目光收了回去。

    “姐姐!”

    偏巧不巧的,小左這時進了作坊院子,見了孟良平,自然地道了個萬福,然後跑到李元惜麵前,向她使了個鬼臉,仿佛在說:“安心啦,你護花使者小左,前來救場啦!”

    蠻伢這群孩子回到街道司時,小左、周天和也剛回來,馬匹來不及牽入馬廄,就被他們纏住,叨叨地說了磨合羅的事,小左一聽,嚇得夠嗆,生怕李元惜又做出什麽傻事,讓事情更複雜,她催問師爺怎麽解決好。

    “師爺恰好認識個泥塑行家,願意引薦給孟大人。”小左乖巧地說,偷偷打量著孟良平的神色。

    站在她麵前的孟良平,哪有孩子們說起的那麽生氣?他擺擺手,心情全然沒有之前那般急躁。起身時,小左見他兩手泥汙,連忙去幫他打水。

    趁著她離開的空檔,孟良平低問李元惜:“假如有機會,你還想見到他嗎?”

    他?是說那位小哥?

    想見嗎?

    當然想。

    隻是……

    “人各有各的顛沛流離,江湖這樣大,哪有那種巧事!”李元惜無奈說道。

    當年小哥的眉目輪廓她已經完全忘記了,隻記得是個高高瘦瘦的孩子,長得分外秀氣,如果他順利長大,如今也難以辨認了……

    “姐姐!”

    李元惜回過神來,小左邊埋怨叫她不答應,邊把潤濕的汗巾交給她:“你也擦個手。”

    她附身過來,悄聲耳語:“怎麽,他為難你了嗎?”

    “沒有。”

    小左半信半疑,以為孟良平仍在意磨合羅被偷又被打碎的事,雖然她心知此物對孟良平的確重要,發生意外街道司也有責任,但為著安慰李元惜,仍是偏袒地說道:“他若真要你賠,我得換雙眼來重新看他,他這輩子都做不了我的……”

    “小左!”李元惜緊急打斷她!

    孟良平是練過武的,聽力很好,這時倍感尷尬,他輕咳了兩聲,折身去水盆邊洗手,姐妹兩個再次交頭接耳,李元惜重問小左,周天和引薦的是什麽人。

    “聽說過鄜州田氏嗎?”小左喜滋滋地問說:“師爺說啊,鄜州田氏可是舉國聞名的磨合羅匠人哦,他做的磨合羅,專供有錢的富貴人家,一對要價百兩銀子呢。”

    “鄜州田氏?”孟良平插過話來,眉梢挑著些難以置信的欣喜,小左誤以為他今日才聽說鄜州田氏的名頭,便順便講了周天和所講的田氏厲害,保準能將他的磨合羅複原如初。

    她嘰嘰喳喳,說什麽“田氏的手就是女蝸造人用到的枯藤,”說法雖然誇張,但李元惜聽得也鬆了口氣,覺得蠻伢的過錯總是還能挽救,孟良平也不必再傷心憤怒。

    姐妹兩個哪裏想得到,孟良平珍愛的磨合羅便是出自鄜州田氏之手,十多年前他的家鄉就在鄜州,一場嚴重旱災叫父母皆亡,他也奄奄一息,這隻貴重的磨合羅之所以能落入他貧家小子之手,全憑……

    他看向李元惜,心裏默問,當年殘留在自己昏昏沉沉的記憶中的那隻火一般的影子,此刻是否正站在自己麵前。

    初見時垂髫總角,再見時及笄加冠。

    當年他在旱地上蒸騰,她一身火紅衣袍,烈日下,喂飲一口救命之水的恩情,冥冥之中,又換做她鍘刀下玉頸銀雪,他一紙任命狀千裏急送,救回一命的報答。

    而今,一百五十萬人口之眾的京城,兩人再次走在一起,一個大宋都水監水監,轄著一個京城街道司管勾,恐怕連專司緣分的神祇,也安排不出來這千裏相會的劇本來。

    天下,真有這般巧合的事?

    “孟大人?”小左問說,自己晃到李元惜麵前,把孟良平的目光收攏回自己身上:“現在不是追責的時候,不如你把磨合羅交給我們,我們即刻去田氏府上拜會,待完璧如初,我們一定會奉還到你府上。”

    “不用了,”孟良平平和地說:“磨合羅碎裂,本來就是意外,不可防範,我沒有埋怨誰。我自會處理此事,二位不要多心了。”

    說罷,他抬腳向作坊外走,李元惜和小左跟隨相送。

    “蠻伢那裏,請幫我多安撫幾句。”

    “安撫什麽,他長了這個記性,對他也是好事。”李元惜回說,叫小左去牽了孟良平的白馬來,眼見著孟良平臨踏馬鐙子,忽然他又回了頭。

    “環慶路副都部署劉平這個人,你了解嗎?”他問。

    李元惜一怔,和小左對視一眼,她明白,孟良平是想對她說些延州最新戰況。

    “爹爹在世時,兩人多有來往,有勇有謀,可獨當一麵。”她趕忙回說。

    “今日上朝,官家接到前線劉平奏報,說接到範雍求援,他便率軍火速前往,到達保安軍後,與另一路趕來的石元孫,屯駐保安的鄜延路駐泊都監黃德和部會合。”

    “這是好事。”李元惜說,三路大軍匯合,縱使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元昊走狗了。

    “是,隻是當地氣候糟糕,大軍難行,劉平隻好分兵,命騎兵先行。”

    李元惜是從延州這塊地皮上長大的,她清楚這個時節,冬天的陰冷還未在延州褪盡,但春光的溫暖也隨伴隨行,山裏經常泥濘不堪。倘若再從北方來一陣強的冷風,夜裏保準能下場雪。

    “這是無奈之舉,騎兵先到,也可以恫嚇西夏軍馬,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她分析說。

    孟良平點頭:“這回的奏報說,他們已在延州城外四十裏的三川口紮營休息,步兵一到,即刻圍攻延州城外西夏大軍。”

    “三川口……”

    李元惜當然知道這個地名,爹生前也曾跟她講過,萬一哪天元昊守不住寂寞,跑到大宋國境裏來,就得讓他嚐嚐三川口的風,吹散他的狗屁龍氣。

    可金明砦仍在流著血,她也不敢大意。

    “這會兒,應該勝負已分了吧?”她說,抬頭,孟良平堅定地望著她,也讓她安心許多。

    “這次,一定是捷報!”小左握拳說,孟良平隨即笑了。

    “左姑娘,你可嚐過你姐姐親手做的羊肉泡饃?”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端端的說著延州戰事,提什麽羊肉泡饃。

    李元惜手心裏捏著一把汗,擠眉弄眼暗示他別在小左麵前提起這件事!

    小左誤會,以為是孟良平熱心邀請,便連忙戳了李元惜兩肘子,催她答應會親手去做,可李元惜橫豎不說這事,她隻能賠笑:“孟大人,姐姐從沒做過飯,你要想吃,我教她,叫她做來便是了。”

    三個人,各懷各的鬼胎!

    “不需要。我想問的是:街道司庖廚用的,是德勝羊湯館的青瓷碗嗎?”

    “沒有,街道司隻用一種黑釉麵的陶碗。”小左老實地答。

    李元惜馬上想到,當初買回羊肉泡饃,盛飯的就是德勝羊湯館的青瓷碗!原來,孟良平已經發現,錢飛虎求來的一碗羊肉泡饃,並非她親手所做。

    她囧地麵紅耳赤,生怕孟良平再講出什麽叫小左胡思亂想的話,催著他上馬,送他背影在富柳巷內盡了,才鬆了半口氣,剩下的半口,還在小左這裏懸著呢。

    小左雙手叉在胸前,擺出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目光咄咄,逼近李元惜。

    “姐姐,你可要老實交代,這羊肉泡饃,是怎麽一回事?你背著我,究竟和孟水監又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事?”

    “你嘴皮子裏就沒個正經話,什麽叫不可告人的秘事?不過是順便給他買了碗羊肉泡饃罷了。”

    “買?為什麽由你買?孟水監說到‘親手做的’,又是怎麽回事?”

    李元惜想躲,小左哪肯放過她?追上去一頓糾纏:“姐姐!到底怎麽回事,你講給我聽嘛。”

    “講,講!不過,你得先隨我去做件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