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羌非羅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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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護長公主!”李元惜喝道。

    長公主除楊總管外,再無護衛,因此,楊總管第一時間衝上去保護的,自然是長公主。

    她站在車簾前,一柄拂塵緊捏在手,雙目炯炯向四周掃視。

    原本是要做灑水開路任務的青衫,此時也在周天和的指揮下,懵懵懂懂地拚湊在長公主車架周邊,權作肉牆。

    “怎麽回事?”長公主在裏麵問,楊總管催促李元惜上車,李元惜卻看到了那個扔石子的人,竟是個孩童!

    他朝她做個個鬼臉,躲進人群裏,和其他幾個小夥伴一起衝她吐舌頭,嘴裏還念叨著不知誰作的一首惡俗小謠。

    “大宋西北飛馬賊,十有八九羌蠻奴。燒殺搶虐飲人血,個個凶神羅刹相。

    一朝進了東京城,妄想脫胎學做人。裝模作樣去鬼樣,茹毛臭氣難除盡。

    農夫救蛇反被傷,養虎為患必食主。中原非汝落腳處,埋骨早回蠻荒地。”

    早在李士彬祖輩,陝北西涼一帶的羌人便應太宗皇帝之邀,脫去實權,卸去領地,千裏迢迢進京,甘願被中原王朝管束之時,京城便盛傳專罵羌人的童謠,它們出自百姓的擔憂和仇恨,故意將別的凶殘部落生硬套在羌族身上。

    事實上,自唐安史之亂、五代十國中原戰事紛爭,羌人卻偏安一隅,將自己的領地治理得風調雨順,就連投奔宋朝,也是為避免太祖太宗用兵征服,所做出的讓步。

    幾十年來,留在西北的羌人分為兩支,與中原親近的李士彬一族非但沒有滋擾中原,反倒遵從皇帝旨意,兢兢業業地戍邊衛國,鎮壓另一支羌人不斷南下的侵略行徑,並源源不斷地運送煤炭等物資進京,漢羌生意往來日漸頻繁,這些童謠才逐漸從坊間消去。

    如今,這些童謠不知最先從誰的口中而出,再次死灰複燃,李元惜明白,必然和宋夏戰爭脫離不了幹係。

    “大人,不過是些孩子信口開河,你別放心上。”周天和安慰道。

    “我是羌人,除街道司知曉,我再未同外人講過,他們如何知曉?”李元惜反問,青衫們聽了,一個個麵麵相覷,訕訕地回應:“這……大人,當時咱們街道司上下有一百來張嘴,大家跟著幹活的人,是抗夏名將李士彬的獨女,這事怎麽也夠誇半輩子,誰能想到……”

    消息在京城傳得有多快,李元惜已經見識過了,她雖然心裏酸澀,卻難和孩童講道理,便隻能上了車來。

    “你可憎恨這種以一概全的言論?”長公主意味深長地詢問,李元惜沒有刻意營造好人的習慣,有一說一,就是憎恨。

    “就像童謠裏唱的,延州人,十之八九和羌人脫離不了血脈聯係。金明砦鐵壁軍,更是有著二十萬羌人子弟。此番抗夏,雖然戰敗,但豈能被認作是羅刹鬼?我心知,這不過是某些人心懷惡意的言論,可街頭巷尾地傳播,不懂事的孩子不問青紅皂白,也敢向不認識的羌人丟石頭,那生活在京城的成千上萬的羌人,境遇又是如何?”

    長公主沒料到,李元惜竟然在自己麵前發這麽大脾氣,當下瞠愕半晌,慢慢回想,句句都是道理。她是個認理的人,隨即拉開竹簾,囑咐外麵隨行的楊總管,要記下這首童謠,她要在進宮時,說給哥哥聽。

    “我不如你本事大,我能做的,隻有告狀。”她不無認真地說道,李元惜已感激不盡,意欲替京城居住的羌人拜謝公主,被公主連忙製止,她小心翼翼地拿左臂的長袖遮擋銅鶴:“小心招風,滅了火種。”

    今日,是為延州死難將士祈禳的最後一天,京城無風亦無塵,但青衫們都不敢有半分懈怠,他們飽含對邊境死難將士的崇敬心情,將這豆燈火一路送至五丈河。

    五丈河,蜿蜒去向的,是延州、是金明砦的方向。

    在河岸碼頭,小左、周天和也帶了一隊青衫,特意來維持秩序,防止人潮擁擠,不慎墜河。

    河邊人潮熙攘,有勤快的商販,擺著現成的河燈叫賣,也有巧婦人,別人要一朵,她紮一朵,做出來的河燈有荷花狀的,有小船狀的,有鯉魚狀的,紛繁複雜的造型,在她們靈巧的手指下,隻一小會兒就能載著盞燈油下河。

    也有專寫書信的先生,擺著一張桌,伺候著筆墨紙硯,桌後是個抹著淚訴說的人。

    周天和帶著灑水的青衫先到,喧囂的人群便立刻向他們聚攏,他們知道,長公主的青牛車也隨即要到了。

    牛車停靠後,百姓們歡呼雀躍,人潮已經沸騰起來,百姓們紛紛叫喊著“長公主到了”。

    李元惜先行下車,她放眼看河,剛把目光投撒出去,小左就從人潮中跳躍而出,蹦到她身邊,眼裏閃著星光,手攏在嘴邊,附在她耳邊悄悄地告:“孟大人也來了。”

    李元惜驚了跳,立刻放眼向四周打量,那高瘦的孟良平在人群中穩穩站著不動,卻像是早就測算好了她第一眼會看到的地方,瞬間,四目相對。

    “他來做什麽?”她心下有些慌亂,扯拽了兩下衣襟:“我穿他送的衣裳,又給他笑話我的名頭。”

    “笑你做什麽?”小左嗔怪:“他要不來,憑咱街道司,怎麽可能讓一座碼頭空出兩個時辰?且他要督促船工們清理河麵垃圾呀。”

    再去看孟良平,他已分開人流,走到近前。

    他眼裏多了些東西,看自己的眼神有種說不上來的深沉和柔和。

    “搞什麽雞賊。”李元惜暗想,孟良平卻隻揚著唇角,波瀾不驚地對她輕輕一笑,便去迎長公主。

    “恭候長公主。”他在車前作揖。

    而長公主待他,亦如老朋友般,她燦笑著調侃:“孟水監如何舍得騰出時間,來為我這個沒用的公主打雜?”

    “長公主說笑了。”孟良平一如既往地少言,長公主便在百姓的簇擁下,將銅鶴裏那豆浸潤了五天法力的火種,分給百姓,好教他們裝載進自己的河燈裏。

    這河燈裏,承載著生者對死者的思念,也寄托著生者對豐衣足食、人財兩旺的美好日子的向往。

    一時間,漆黑的河麵星火璀璨,隨著水流靜靜地淌出城去,河麵肅靜,河岸卻喧囂熱鬧,長公主被百姓簇擁,雖是一片眾樂樂的熱鬧景象,和睦非凡,楊總管卻總吊著顆心,死守長公主左右,以防意外。

    李元惜去找小左,卻見小左正和周天和在一起,她手裏拿紙,耐心地教周天和如何疊一隻蝴蝶樣的河燈。

    “這死丫頭。”她歎聲氣,不知何時起,她已成孤家寡人,要獨自麵對這喧鬧的人流了。

    也罷,清靜也好,似乎自進京以來,在未有像現在這般怡然自樂的時候,不如趁此放鬆一次。

    這般想著,她向賣河燈的商販走去,打算也放一隻河燈,去寄托對爹娘的哀思,可驀地,她又停了腳。

    糟糕,她的銀子全數捐了,連幾個銅板都沒留下,隻能向小左去借,可小左……

    算了,心誠則靈,河燈不過是個形式罷了。

    “兩隻河燈。”

    她剛轉過身,孟良平的聲音從商販處傳來,李元惜頓愕,卻聽孟良平問她:“要個什麽樣子的?荷花狀的怎樣?”

    “俗!”

    李元惜回身,到商販麵前,從他的擔架上挑下隻船:“要這個。”

    “兩艘船。”孟良平向商販交代,隨後轉向李元惜:“不妨你來付錢罷。”

    李元惜震驚極了:“你該不會……也沒錢了吧?”

    “的確沒錢,在等俸祿發放。”

    這話,李元惜很是不信,但孟良平又不像是掏錢的樣子,她便覺為難,隻能深吸口氣,再次看向小左原先在的方向,不想,這丫頭已經拉著周天和不見了影子。

    可如何是好?

    孟良平看著她的囧樣,一陣開懷大笑。

    “街道司一月用度上千兩,居然也掏不出幾十個銅板。”話是這麽說,他卻很痛快,李元惜此刻的貧窮,正是說明她清正廉潔的品質。

    見李元惜眉峰立蹙,怒衝衝地向他瞪來,孟良平隨即便笑著轉向商販:

    “大娘,我想買兩隻河燈,苦於錢財用盡,你若不嫌棄,且把河燈暫放一邊稍等,我去取錢來。”

    大娘自然願意等。

    李元惜一麵奇怪他的俸祿都去了哪裏,一麵又好奇地看他怎樣,空手變出錢來。

    隻見他向那代寫禱文的先生說了幾句,先生便大笑著把筆交遞到他手裏。

    他重鋪一紙,筆尖蘸飽墨汁,問麵前的老叟代寫何種禱文。

    “想寫給我的亡妻。”老叟緊縮眉頭,愁緒萬千:“終有一天我也會隨她去了,隻教她不要太思念我,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

    孟良平凝神,抖筆如流水,一氣嗬成,中途隨意路過的閑人紛紛駐足,不住地讚歎:“好字,好字!筆走龍蛇,大有氣勢!”

    待寫盡了,筆端一墜,了事。

    有人情不自禁地讀出聲來:“河上明月守清冷,月下銀河奔不息……蚌骨累累埋金沙,天漢皎皎會盟期。莫愁隔閡永天塹,廣寒流光照冰心。老人家,這是勸你亡妻,也是在勸你啊,該相會的,終會相會,你且寬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