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聖意難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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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孟良平竟也會寫這般矯情的詩句!這又是繼磨合羅之後,又一重大發現。
李元惜好奇地探頭去看,卻見桌案上又落下了新紙,孟良平沒來得及詢問,又一顧客急咧咧地在他對麵坐下,“代我寫封信如何?”
“四十文!”
“別說四十文,公子這一手好筆墨,一百文也要得。”
“隻要四十文,夠買一雙河燈即可。”
“中嘞。”顧客爽快答道。
李元惜還想觀看下去,竟然被紛湧過來的人群,硬生生地擠離了字攤。
這叫她好生不痛快。
不過,“莫愁隔閡永天塹,廣寒流光照冰心”這句詩,她記住了,終有一天,她也會和爹娘相會,為著讓爹娘對她刮目相看,以她為傲,生前,她一定得做好自己的本分。
倒不知,孟良平在寫下這句矯情詩時,心裏想著誰?他的父母?亦或是令他心心念念牽掛的那個救命恩人?
左右不下半柱香,孟良平便笑盈盈地走了出來,將買河燈的錢付過了,分了她一隻紙船。
“走吧,我們也去放河燈。”
“真有你的。”
“這話是誇是貶?”
“是誇。”
“謝過。”
星光熠熠的河麵倒映著兩岸的燈火,耳畔人聲忽遠忽近。燈油燃燒,散逸出微醺的氣息,李元惜腳步不自覺地放輕,聽著孟良平與自己一致的步調。
她重又拉拽了下衣角,抬頭看孟良平,後者衝她淡然一笑。
“怎麽?從沒做過這樣的事?”
“更別提是和個男人了。”李元惜補充說,細想,這竟是句假話——從前,她和軍中的一幫弟兄也曾在河中放過紙船,設過漁網,甚至一起赤著小腿,下河摸魚捕泥鰍,但和他們在一起時,她人很自在,不像在孟良平身邊,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大對勁。
追根究底,問題源自這身衣服!憑她身為女子的直覺,孟良平對她明顯和之前不一樣,他似乎……開始關注她管勾之外的身份。
“你是不是另有事瞞著我?”她問。
“難道你沒有事瞞著我?”孟良平反問。
“我想知道。”
“你想太多了。”孟良平挑高眉梢,卻沒有厭惡神色,反之倒像躲著某件隻可自己偷樂的喜事似的,唇角上揚,難掩喜色。
這簡直是挑釁暫蒙鼓裏的李元惜!她大步流星,直追上去。
“你不合常理——磨合羅摔碎時,你怒得像個夜叉,可轉眼就風輕雲淡!現在同樣如此,你這半個時辰裏笑的次數,比我認識你兩個月還要多。”
“你曾說過,我笑起來很好看。既然好看,為何不笑?”孟良平玩笑似的打斷李元惜的說辭,遞給她一支引火用的小木簽,將話題引入別的方向:“長公主可與你說些什麽?”
“閑話家常而已。”
李元惜賭氣地扭頭,向長公主處望了眼,長公主安然,她心裏也逐漸平靜下來。
她在引了火種的火把上點燃木簽,再去到河邊,點燃河燈上的燈芯,推下水,目送著自己的船兒平平穩穩地向下遊蕩去,再看孟良平,他也如那船兒,平平穩穩。
河燈,祈願,戰事,死難……
李元惜深沉地目睹河燈悠悠地融入燈海,幻想著它們是否真能溯流而上,跨越千重山萬重壑,回到延州城下。
“不知延州戰事如何,朝堂上最近可有消息?”
孟良平正拿木簽子點燃自己河燈上的燈芯,隨之也將它推下水去。
“最近一次消息,是說環慶路副都部署劉平、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孫、和鄜延都監黃德,已在三川口駐紮。”孟良平說道,目光篤篤地望著李元惜:“前線無捷報,若有消息,我第一個就來告訴你。”
沒奈何,李元惜隻得答應。
兩人並肩,沿著河岸踱步,李元惜不是慢性子,可麵對河燈如流螢、點點飛的五丈河,燈火如虹的兩岸街鋪,一張張神情生動的麵孔,在眼前川流不息,她的心思也不由得融入進去,變得安然。
轉頭,正好迎上孟良平平和的微笑,頓時叫李元惜心葉一顫。
“我向官家提及你係金明巡檢使李士彬獨女的身份後,他放心上了,之後又找我專門了解你。”
“官家怎麽會對我有興趣?”
“他想知道你品性如何,格局如何,想知道你的很多想法,”孟良平微微側頭,回憶那日在退朝後,他應官家之邀,共遊園林時的情境,因官家提問,他才細細地回味了遍李元惜自打進京後的所作所為,嘴角不覺帶出暖人的笑意:
“我提到你進京那夜,就拿私人物件在萬怡街立信,官家認為你作風膽大;又提到你拒與侯明遠同流合汙,一紙訴狀將他發配延州,官家又覺得你是非分明;說到籠車幼童案……”
“你不該總是誇我,我沒那麽好。”這話,雖然都是事實,但李元惜聽得些許懊惱,她深明自己脾氣暴戾,與文縐縐的京官圈子格格不入,甚至也與京城溫良淑賢的女子也處處不同,若是被人批評兩句,尚且踏實,若是一味捧高,便覺得失真,尤其是這捧高的言論是給官家聽去了,她便滿腔的忐忑焦躁。
孟良平卻笑望著她,對自己的敘述十分篤定:
“並非誇讚,我不敢以誑語蒙蔽聖上,所言,皆是事實。”
李元惜煩不勝煩:“算了,你現在變了個人似的,渾然沒有以前強硬態度。”
“怎麽?還有人想要挨罵的?”
“我心裏不踏實。”
孟良平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心情複雜地望向河麵。他初做水監時,五丈河遠不是現在這般清澈寬廣模樣,積沙和垃圾墊高河床,五丈河被百姓戲稱三丈河。
他年紀輕,沒人願服。都水監的老監丞們表麵附和,私下裏隨便做些表麵文章搪塞他,是他一句一句地罵,一步一步地逼,如李元惜所做,去除糟粕,提拔了一批雄心勃勃的新監丞,才有了今天的五丈河。
“我做都水監,力求每件經手大小事都盡善盡美,你如果有做不到的地方,我必然會嚴加苛責,不留私情。如果我沒有苛責,那就表示,你做的,正合我心意。”他肯定地向李元惜點點頭:“你盡可放心大膽地去做,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
李元惜驚愕,“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這可是一句不得了的承諾。她自然相信,以孟良平的個性,不是隨便說說,而是說到便會做到,可是為什麽呢?這段時間,他對自己的態度明顯轉暖,可自己又沒做特殊的事情——憑什麽得到這樣的承諾?
“這話不像你能對我說出口的。”
“街道司管勾,十年內出了五任貪官汙吏,養出了侯明遠這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蠹蟲。如今,街道司裏裏外外煥然一新,”孟良平頓了頓,下定決心般繼續說道:“我自然,要護你周全。”
“送我衣服也是出於這種考量?”
“不然是為何?”
“如今不怕別人流言蜚語了?”李元惜反問,孟良平笑著搖搖頭:“街道司那伶牙俐齒、暗揣說媒之心的賬房先生,隻要她住了口,哪會有什麽流言蜚語?”
“可我覺得,你都水監的衙役錢飛虎,也似乎不大對味了。”
“什麽意思?”
孟良平正經問,李元惜卻正經地答不上來,隻是出於女子的敏感,她直覺到錢飛虎確實不大對味。
既然說不上所以然,她也不打算繼續糾纏這個無聊的問題,便同孟良平並肩站著,隔著一道護欄去看五丈河的風光。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官家怎麽會對我有興趣?”
孟良平搖頭,暫不言說,反倒先提起長公主。
“長公主的咳嗽病,是長年累月的病根,平日出行,並不知會街道司灑水開路,然,這次卻托楊總管親自去知會你,並邀你同車而行,你是不是也想知道,長公主對你何來的興趣?”
“你的意思是,長公主,是遵照官家的意思,特意來接近我的?”
“不無這種可能。”
“為什麽?”
“聖意難揣測。”
他扭頭去看河岸,李元惜跟著看去,方才走過去的地方正鬧鬧哄哄地聚集人流,也有人驚慌向外退散的,同時,也見著兩個青衫正粗著嗓門嗬斥著,往那邊趕。
“走,去看看!”
往河岸處聚集的都是些膽大好奇的主兒,凡是帶著妻兒老人的,都向外圍退散,一個個的都驚慌恐懼,口口聲聲說著“死人”、“可怕”。
難道有人溺水身亡了?
李元惜匆匆趕過去時,小左和也正著急地四處找她,連忙向她報說,河裏有具浮屍。
“師爺正帶人驅離百姓,保護屍體,我也派了青衫立刻向開封府報官。”她說,李元惜果見一群青衫正將閑看熱鬧的百姓驅離碼頭,周天和更是親力親為,製止人拿樹枝亂戳屍體。
“剛死的?”李元惜鎖著眉頭問,倘若人就是在今夜的河燈會上溺斃的,那於情於理,她都無法脫離疏忽職守的懲戒。
但小左搖頭,把手裏的火把遞給她,李元惜快步走過去,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頓時撲麵而來,河岸邊鼓囊囊地膨脹著具人屍,腐爛嚴重,模樣極是駭人,麵容更難以辨別。
清涼的河水輪番推擠著他,隨時,它都可能爆掉。
有調皮的小孩見了,哇的大哭出聲,把專心的眾人都驚了跳。
小左忙蒙住他的眼睛,喊大人接回去,那家大人卻不知在哪兒。
孟良平蹲下身來,拿袖子捂著口鼻,仔細打量那屍體,隨後站起身來,安慰李元惜:“京城水係每年都會飄出幾具浮屍,不是街道司所能掌控,不足為慮,後續清理幹淨汙物便可。”
李元惜的心思,他拿捏得極是恰當,如果死者不是死於街道司維持秩序的疏忽,那她最擔心的,便是會不會對街道司造成不良的影響。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死的。”李元惜惋惜說,孟良平方想答她,大概率可排除謀殺時,隻聽個女子哭喊著孩子的小名兒,看去時,那女子已淚水漣漣地趕到了,從小左手裏接過孩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他,嫌他亂跑。
小孩分外委屈,抽噎著說:“不是我要亂跑,有個爺爺托我告訴管勾姐姐,有見麵禮送給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