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西夏建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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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請坐,我給二位報個菜名兒,想吃什麽隨便點。”跑堂說著,嘴皮子就麻溜地動起來,喘口氣的功夫十幾個菜名就報出去了,他滔滔不絕,孟良平應對菜品酒水,比李元惜更有經驗,所以借著點菜這個功夫,李元惜走到廂內的竹窗前向下俯瞰——
這樣的角度,確實對劉一手說書鋪一覽無餘,此時,說書鋪的夥計正在門口驗票,驗過票的聽眾似搶錢般撲進鋪子,一張張凳子擺放地整整齊齊,一顆顆腦袋也整整齊齊,為著解悶,夥計上了幾盤瓜子,他們一齊磕著瓜子的聲音,匯集在李元惜的耳朵裏,叫她想起馬蹄下碎裂的頭骨。
“李管勾,今日劉一手說的,是西夏建國史。”跑堂說著,將窗戶上的擱板放置下來,如此,慵懶的女子們便可托腮,舒舒服服地聽書了。
李元惜合上擱板:“不是要講延州嗎?怎麽突然變卦講西夏?”
孟良平也奇怪劉一手的突然變卦,跑堂也訕訕地笑著:
“咱隻聽說,有位客人愛聽西夏史,不知是如何勸說的,劉一手便臨時更改過來。”
“什麽客人有這能耐?”孟良平問,跑堂搖頭:“喲,咱不操這個心,哪知道這個啊?——孟水監,先上開胃小碟吧?”
這時,樓下銅鑼聲起,跑堂眉開眼笑:“這就開始了,兩位先消遣著。”
劉一手仍如往日,瘦削、幹淨、利落,顴骨高聳、目光犀利,聲色並茂,站在台前,恍如一棵狂風裏深紮根的老樹,手下驚堂木一落,“啪”地一聲,就掩殺掉所有喧鬧的雜音。
李元惜的一顆心,也抽搐似的,猛烈跳動著。
“今早頂新鮮的消息,咱大宋在三川口被西夏元昊圍殲,大將軍劉平叛敵,五萬鐵壁軍見死不救,咱一萬子弟全做了孤魂野鬼,實在令人痛心。本來這場要講的,是三川口大戰中的許多事,比如,劉平是如何被元昊的智囊——漢人張元說服,做了叛將;開國元勳石守信之孫石元孫,是如何被俘,寧死不屈;郭遵將軍被箭射穿了脖子,衣服全被血浸濕,仍壯烈廝殺,直到氣絕。今日,今日咱們講的,是咱們這位死對頭——西夏,是如何從一幫子無家可歸的可憐蟲,一步步建國、威懾中原的。”
這突如其來的改變,叫聽眾們老大不滿意——西夏有什麽好講的?三川口大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是眼下大家最想聽的。因此,台下少不了聽眾叫喊三川口,但劉一手堅持,眾人也無奈。
不曾想,這耳朵豎起來,就越聽越支楞。
其實,對不準備去講的三川口大戰,劉一手已經透露了許多,戰爭的殘酷鋪展在李元惜眼前,她的一腔熱血沸騰著。
隻是接下來,劉一手的講史卻越來越不對味。
“羌人能繁榮壯大,不過是做了牆頭草,到處稱臣做兒子,到處搖尾乞憐罷了。”
他開宗明義,將羌人與尚忠的漢人對立。他講史,先從元昊建的大夏國有多荒謬說起。
“大夏”這個國號,承襲的是五胡亂華時匈奴王赫連勃勃建立的政權,赫連勃勃對漢人如何,史有記載,那是渾不當人、甚至不當畜生看的。而年號開運,是五代後晉的倒黴年號,施行後,張元、吳昊指出年號不吉,並改為廣運。
“元昊,算得上是羌人中的一條漢子,但連國號、年號都要用別家的,可想而知,羌人脾性,無氣無骨無血性到了極致!”
這是什麽蠢話!
“放屁!”李元惜朝樓下喊話:“你唾罵元昊可以,但罵羌人,我不認同!”
聽眾裏也有羌人,早就坐不住,這會兒跟著李元惜一塊抗議:
“元昊是元昊,羌人是羌人,元昊是羌人中的敗類,十個羌人九個罵!”
“劉一手,你拿這樣的人給羌人戴帽子,好比別人的糞給自己的碗裏夾,惡心誰呢!”
“就是,你在故意煽動羌漢對立!居心不良!”
“哎,好啦好啦,說書就是這樣,圖個熱鬧。”有人勸說,劉一手見樓上居然是李元惜,居然嚇得哆嗦一下,想必是從哪些嘴裏聽說了李元惜實乃羌人這回事。待看到孟良平也出現在窗口,他一顆高隆的喉頭明顯滾動了周。
他連連拱手:“得罪得罪,那咱們就先從羌人五代後的曆史講起。”
從他嘴裏跑出來的史,依然是極力汙蔑羌人。說當時中原不穩,羌族尚弱,在強胡連番打擊下,或臣於中原,或竄於山野,跑得遠的,歸附了吐穀渾。
唐太宗時,吐穀渾被吐蕃滅,羌人請求內附,遷徙於鬆州。開元年間,另一支羌人被吐蕃打怕了,求救於玄宗,遷徙至慶州。
安史之亂,慶州羌人趁機占據赫連勃勃舊地,稱為平夏。元昊這一支羌人,正是出自平夏。
唐僖宗時,羌人投機戰事,竊取收複長安成果,得賜姓李,封夏國公。
聽到這裏,李元惜已然按捺不住,跑堂上的一壇陝西蒙泉,已被她不知覺間喝掉大半,她又要了一壇,且吩咐跑堂,下去給劉一手賞一百個嘴巴。
“別逼的我出手,一掌扇飛了他的腦袋!”她伏在窗口,故意大聲向劉一手喊話,劉一手不敢看她,隻能拿著汗巾擦了擦汗,繼續強裝鎮定。
“劉一手,你給大夥講講,什麽叫投機?唐末大亂,唐王朝能動用的軍隊嚴重不足,漢人不能自救,羌人感於皇恩,舍棄遠離中原的安然,率軍收複國土,怎麽叫投機?唐皇封王封土,全是推辭不掉的賞賜,鐵壁軍的前身,是被唐皇賜名定難軍!你來解釋,什麽叫定難?又什麽叫鐵壁?如今我桌上擺的羊,叫定邊羊,我陝西的縣,叫定邊縣!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裏!你可知,為了你今日能健全地站在這輝煌燈火下,我羌人死傷多少?長公主方為他們做祈禳法事,你竟這般侮辱英靈,你!你良心被狗吃了?”
跑堂見她情緒激動,回頭為難地望向孟良平,孟良平輕搖頭,他便會意。三川口大敗,李元惜心裏不舒爽,需要發泄,且,今早仁宗留他,也與羌人有關。他倒要看看,京城頭號名嘴劉一手,如何說羌。
照劉一手的說法,唐亡後的五代混亂,羌人落井下石,趁機擴張領土,誰硬它倒向誰,誰稱帝它就向誰稱臣,向後梁朱溫稱臣,後唐滅後梁,羌人又歸順後唐,再歸順後晉後漢後周,走馬觀花一般,直到太祖皇帝趙匡胤。
此時,台下的漢人已是一片譏諷和嘲笑,縱使有羌人欲反駁,一者不知從何反駁,二者,聲小壓不過聲大的,人少說不過人多的,不幾句,就會引來更多嘲弄。
若李元惜是漢人,也像台下的聽眾一樣倒胃口,可她是羌人,她明白,真相絕非如此。
“劉一手,你聽著,五代混亂,羌人統治的地域卻是一片樂土,朝堂清明,百姓安樂,接收了多少中原難民。哪個國主願意屈居人下?夏國主英明神武,中原卻是五十三年換了十四個皇帝!他稱臣歸附,實是為維護太平不得已而為之。在此期間,羌人從未出兵參與戰爭。”
李元惜在二樓窗口朝劉一手喊話,吸引了聽眾注意。她抓緊機會,為給羌人贏回應得的尊嚴,大聲解釋:
“至於說歸附開國皇帝後,屢次出兵,則是國主看準了天下大統的趨勢,出兵幫開國皇帝收複失地,盡早統一,安定中原。之後,夏國主主動放棄領地和權力,進京安居。其忠心天地可鑒,由此開國皇帝才決定,定難軍改名鐵壁軍,羌人舊地繼續由羌人治理。”
李元惜這一族,從此便在延州世世代代練兵至今,哪裏是牆頭草隨風擺?
卻,台下的聽眾隻聽劉一手的說辭,對羌人早就罵成一片。
“李管勾,你又不是夏國主,你怎麽知道夏國主心裏怎麽想?”
“是啊,做了丟人的事,但又不願意承認,隻好自圓其說罷了。”
甚至,之前全城悼念的李士彬也被人記起,沒能幸免。
“這次三川口大敗,就是那支鐵壁軍見死不救,能練出這種兵的,鐵定不是什麽好將軍。”
“嘿,虧得咱們前段時間還給他們祈禳呢。”
“誰知道他是怎麽死的,羌人見風使舵的本領與生俱來,沒準兒就是他大開砦門,放元昊進來的。”
“延州不保,大宋危急,全怪羌狗!”
“對!每個羌狗身上都背著咱漢人的血債!”
聽到這裏,李元惜已是怒火焚身,不可遏製。
“劉一手,你算什麽名嘴?你蓄意挑起羌漢敵意,可是想從其中得什麽好處?”
“這……”劉一手攤手:“李管勾,咱講究個事實——羌人,是不是這樣發展?”
好個無賴,胡攪蠻纏,拒不認錯!至此,李元惜全然失了理性,折身氣衝衝地就往樓下走。
“直娘賊!看我不殺了你這造謠生事、狼心狗肺的老匹夫!”
“站住!”
李元惜衝動地如同下山的猛虎,孟良平不得不喝止她。
“你心中鬱悶,不必摻和進百姓的鬧劇中去!”
“鬧劇?”李元惜收了腳步。劉一手這張名嘴,在上百雙耳朵裏煽風點火,煽動羌漢矛盾,孟良平竟然親眼看著它發生而無動於衷,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不是百姓的鬧劇,這是民心!”她用力糾正。桌上熱氣騰騰的定邊羊肉的色澤誘人,鮮香撲鼻,可沒人有心動它一筷。
孟良平的麵色變得異常冷峻,氣勢壓人,他一字一字嚴肅訓導:“那麽,民心是你殺個老匹夫就等換來嗎?”
李元惜氣得渾身發抖,孟良平起身,抓住她的手臂,再想說什麽,李元惜已拂開他的雙手:
“這定邊羊,我吃不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