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扇風點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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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李元惜幼年時,便聽說了不少西夏的殘暴故事,當年羌人占據的土地,稱為夏州,太宗皇帝招撫境內羌人,李繼捧率貴族千裏迢迢赴京城定居,其族弟李繼遷不願屈居人下,詐稱出城為乳母送葬,逃入鄂爾多斯草原中的地斤澤。隨後糾結人馬、八方劫掠,被宋軍追殺不休,其老母、妻子皆被生俘。

    逃亡途中,李繼遷另辟蹊徑,他連娶數位當地豪強女兒做妻妾,又向遼國請降,以夏國主的身份,迎娶契丹公主,勢力坐大。太宗皇帝認定李繼遷實乃禍患,為應對這一局麵,留守故土的金明三十六砦,振興鐵壁軍,與太宗皇帝共同討伐李繼遷,與他連打了幾場硬仗,最後一次兵分五路攻夏,可惜失敗告終。

    轉年,太宗皇帝崩,真宗即位。與強硬的太宗不同,真宗懦弱,為息事寧人,割土予李繼遷,承認了西夏立國。

    然,李繼遷搶劫成性,大宋邊疆仍然不穩。靈州、涼州失守後,各民族蜂蛹歸附,西北之境,宋夏的實力已經逆轉。

    其子李德明攬權後,與宋少有大戰,但小戰常有,且大量走私青鹽、糧食,攔截西域商人使團,明搶暗盜,獲利頗豐。

    這期間,李德明繼續吞並其他民族,擴張領地,定都城,修宮殿,一麵接受宋朝招撫恩賜,一麵做著關門皇帝。李德明病死後,具有鮮卑人血統的元昊上位。

    “七年前,元昊統治西夏,從此一切都變了,大宋邊境再沒有安穩過。”李元惜說道:“元昊是個殺人魔頭,連自己的母親衛慕氏都能下手殺害,更為了掃除異己,衛慕一族被他殺到滅種。”

    “為了收斂財富和人才,他經常帶兵入侵,見人不是殺就是虜,拿得動的財物都帶走,拿不動的都燒掉,鐵壁軍常年累月與他作戰,還要時不時地支援周邊州縣。我身上多半的傷,都是和西夏交戰留下的!”

    李元惜捏著拳,極是痛恨憤怒。

    “元昊是羌人,可我也是羌人!爹爹在時,三番五次請求朝廷重視西北態勢,切勿養虎為患,朝廷偏不理會——元昊固然凶蠻,是你們漢人重文輕武的懦弱,親手養育了它!如今打不過,拔不掉,卻來造謠羌人牆頭草,拿羌人發泄你們的仇恨,我不服!”

    她講得義憤填膺,孟良平怎能感受不到其中的無奈和絕望?

    陝西的蒙泉,是配著三川口大敗這盤菜的最合適的酒。不知是酒的辛辣催生了人的悲憤,還是人的悲憤助長了酒的辛辣,李元惜眼裏濕成兩潭深水。三川口大敗,延州被圍,鐵壁軍遭受誹謗,她怎能不委屈?

    孟良平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小時候經曆的那場旱災,地麵上蒸騰的熱浪,炙幹了每個求生的意念,他,也快被烤幹了,他隻是多堅持了一會兒,就等到了自己的救命之光。

    他深望著李元惜,內心一陣陣刺痛。

    “官家留我,一同去城樓上,去探視一座小宅院。”

    他說著,向端來酒菜的跑堂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白日時所見情景,又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而李元惜顯然也對官家留他的目的很是好奇。

    今日早朝後,皇城城牆一角,他和仁宗並肩站著向下望。京城房舍十萬八千間,每個屋裏都有嘰嘰喳喳幾張嘴,仁宗手指指到的那戶人家,更是被他於城牆上,觀察了七八年。

    “宅院的主人是一戶商人,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地維護六口之家。他先是經營著皮草鋪,都是與西夏正常貿易,得來的狼皮、羊皮,也賣羊絨、狼牙,每到秋冬時,生意特別紅火。自元昊稱帝,京城百姓抵製西夏貨物,他的生意就屢遭挫折。皮草經營不下去,就開始賣提花地毯。原先富貴人家,都愛這個,但如今因為害怕鄰裏詬病,沒人敢用,甚至原先買來的,也偷偷藏起。再後來,他就賣了鋪子,每日推著車出去售賣手抓羊肉和八寶茶。”

    “他們抵製的不是西夏貨物,是羌人!”李元惜看出問題所在,如劉一手說書鋪發生的一樣,京城中的漢人正在排擠羌人,正在摒除他們一切生存的條件。

    明明他們之前悼念過金明砦鐵壁軍的英靈,今日就來唾棄鐵壁軍的血統!

    不可理喻。

    就像曾經丟她石頭的那群小孩所唱的童謠:

    大宋西北飛馬賊,十有八九羌蠻奴。燒殺搶虐飲人血,個個凶神羅刹相。

    一朝進了東京城,妄想脫胎學做人。裝模作樣去鬼樣,茹毛臭氣難除盡。

    農夫救蛇反被傷,養虎為患必食主。中原非汝落腳處,埋骨早回蠻荒地。

    “金明砦戰敗後,這戶羌商的院牆被人推倒,官家注意到,長公主祈禳那幾天,羌商也在家中祭奠傷亡,可非但沒博得百姓諒解,甚至被潑糞水。今日三川口大戰慘敗,官家斷定,今日他家還會出事。”

    聽此,李元惜心中五味雜陳,如果這就是民心,那羌人還有活路嗎?宋夏戰事假如持續下去,百姓是不是要讓京城遍鋪羌屍?

    “出事了嗎?”李元惜小心翼翼地追問。

    孟良平深吸了口氣:“我們親眼見著,有人把鞭炮扔進他家煙囪,少頃,女主人便抱著嚇哭的孩子逃出屋,男主人拿著炸了底的鍋,對著躲起來的破壞者破口大罵——但也隻能大罵,官家說,過兩日,他怕是罵,也不敢罵了。”

    “假如兵事再失敗,恐怕,京城難有容羌之處。”李元惜痛心地攥緊拳頭,對那個立在城牆上的皇帝,不知該愛還是該恨!

    愛他雖是漢人皇帝,卻關注著羌人子民的生活,並為此憂慮嗎?恨他即使知道民心排羌,亦無法扭轉嗎?

    “他同是大宋子民,卻遭此惡劣排擠,隨著三川口大敗,金明砦鐵壁軍見死不救的消息傳播,京城成千上萬的羌人還會受到更多的排擠,假如延州失守,羌漢絕難和睦共處。人心有冷暖,羌人帶著對漢人的仇恨離京、離中原,將何去何從?他們,將會變成又一個元昊。官家為此甚憂,問我良策。”

    “為什麽會問你?”

    “問我,其實是問你。”孟良平深望著她:“李管勾,你或許能堵得住劉一手的嘴,但這京城,此刻便有千萬個劉一手,你如何堵得住?百姓悲憤之際,對待羌人的態度,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究竟要成魔還是成佛,即是每一個羌人、漢人,要麵對的挑戰。”

    如此深入地考慮這個問題,李元惜從未有過。

    “官家詢問我如何看待你,恐怕想在你身上尋求辦法解決問題。”孟良平語重心長,繼續說道:“李管勾,你不是一直想為延州、為金明砦和鐵壁軍做事嗎?眼下,機會來了。這是官家的戰爭,也是你的戰爭,你們指哪兒,百姓就會打哪兒。”

    “敵人是誰?”李元惜追問。既然,她要替羌人在京城打贏一場輿情戰,好歹得清楚對手是誰——難不成是京城一百五十萬百姓的悠悠眾口嗎?對此,孟良平應有答案,但他並不打算把答案拱手送上。他拾了切肉的小刀,切割著定邊羊肉。

    “李管勾,想知道你的敵人是誰,就得像吃這塊羊肉般,一層層剖開皮肉筋,直到見了骨。”他把一塊最肥美的羊肉盛到一副幹淨的小碗內,放到李元惜的座位前:“嚐嚐,不要負了這隻羊的犧牲。”

    回到街道司,城牆下那戶羌商的遭遇時時在李元惜腦海中盤旋,而劉一手那些鏗鏘有力的唾罵之詞,亦在她耳畔擂鼓般聒噪。往常吃得最香的定邊羊,此時從胃裏回向口腔一股令她惡心的膻味。

    孟良平將她送至街道司,交與小左照顧,便又啟程回水監去了,這引起小左老大的不滿。她攙扶著李元惜,不住地抱怨:“孟良平也真是,怎麽給你灌了這麽多酒?借酒澆愁愁更愁,三川口大敗已經讓你不痛快了,他還……”

    進了正堂,李元惜心煩意亂,脫下褂子扔到衣架上,頹頹地摔坐進椅子裏,小左一邊往銅盆裏倒水,一邊囑咐周天和,自己備了醒酒湯,要他去庖廚端過來。

    她沾濕塊汗巾,要給她擦臉,李元惜接過來,自己動手,頓覺得像洗掉了許多人噴在她臉上的唾沫般,清爽了許多。

    “姐姐,是不是他對你講了延州的其他事?”小左小心地探問,李元惜揮揮手:“小左,戰場死了人,百姓的悲傷和憤怒都要宣泄,連累多少羌人被排擠,劉一手那張嘴像中了蛇蠍毒似的,句句都在煽動羌漢對立。孟良平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你說,我該怎麽做,才能堵住他們的嘴?”

    對這糟心的劉一手,李元惜有著新鮮的恨意,恨鐵不成鋼,恨他一張嘴,明明可以用來團結羌漢,卻偏偏要對大宋傷口撒鹽——嫌戰事不殘酷嗎?還要再分裂同胞?

    隻為多賺些銀兩,便要這標新立異的噱頭,如此不負責之行為,實該軍棍伺候。

    不過,這些話她早就在孟良平麵前罵過了,自然也沒用再罵一次的衝動了。

    “劉一手居然會故意煽動羌漢對立?”小左驚異地問,“姐姐,他為什麽這樣做啊?”

    “怎麽?你不信?”

    “不是不信你,是這實在是有違常識。”

    “我並未故意造假,”李元惜起身,在周天和進門時便接過醒酒湯,但隨即又放置一旁桌上。她雖是多飲了些酒,頭腦卻清醒得很,根本不需要醒酒,更不說她一顆心懸著,羊肉的腥味如同兵卒蒙冤的惡血,從她鼻息間反反複複進出體內,引起胸腔一陣陣心煩意亂的燒灼,再也難進一口湯汁。

    “劉一手口口聲聲宣稱羌人亂國,汙蔑羌人是為牆頭草,憑著他的一張嘴,在坐的上百雙耳朵都被烘熱,這上百雙耳朵把聽來的東西再添油加醋地說出去——”她氣得緊:“京城不知道有多少說書先生,倘若他們個個都照著劉一手的劇本說,用不了兩天,京城或許再無羌人容身之處!”

    “大人可知,劉一手的妹夫便是羌人?”周天和詢問,李元惜和小左麵麵相覷,暗地裏都吃了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