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同遊相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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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還是頭一次,李元惜變作了別人的妹妹,不論適不適應,公主倒大大方方,不由叫她羞紅了兩腮,孟良平看得驚愕,李元惜便更是覺得難為情,不自覺地咬著唇,心裏鼓搗著,自己怎麽就糊裏糊塗答應了長公主,要做她義妹?

    話說著,楊總管也備好了青牛車,長公主輕咳了聲,先與兩人告辭,楊總管又照顧著畢昇騎驢跟在牛車後,一行人往皇城方向去了。

    臨行前,畢昇仍不忘向孟良平、李元惜作揖道謝,這叫李元惜有絲心酸,待他們一走,先把長公主義妹這重煩惱丟到身後,找孟良平興師問罪:活字印刷既然這好那好,為什麽不能大力推廣?

    “活字印刷遲早會遍行天下,但不是現在。”孟良平笑說,撥開人群,帶著她往畫廊深處逛去。

    “是因為活字印刷需要很大的改良?”李元惜詢問,如果真是出於這個原因,倒也可以解決,但孟良平投來的眼神別有深意,叫她不得不懷疑自己對活字印刷的問題又想得膚淺了。

    “活字印刷絕非一項小小的發明,這項發明推行下去,勢必帶來印刷行業的巨大發展,但眼下,宋夏交戰,官家前次早朝時,再三叮囑,民生、物價要穩,民生、物價,何也?”孟良平問她,李元惜搖頭,見他從畫攤上拿起鎮尺,掂了掂,又放了下去,問過商販鎮尺所用木料和價格後,又似閑遊,往別處去了,便追問他:“我是個粗人,比不得你們讀書多、思慮多,但你告訴我,我自能理解。”

    孟良平似笑非笑:“你真有興趣?”

    “廢話。”

    他點了點頭:“活字印刷若是大行推廣,現在京城到處可見的印刷匠、雕版匠便會被大量淘汰。印刷工具便捷,書籍冊子邊會被大量出版、印刷,用紙數量定然提高。可造紙坊卻沒有多餘的工匠,求多於供,洛陽紙貴,書價短暫的下跌後必漲。書價漲了,讀書人的日子就難過了,由此帶來的後果千絲萬縷,絲絲縷縷都表明,現在大宋不宜廣泛推行如此改革性的技術。隻能在皇家掌控中,向民間緩緩釋放其影響。

    “杜衍大人不是正在籌備慈幼局嗎?我看,這部分孩童可以學的技術,多加一條造紙和活字雕刻也無妨。”他笑說,眼神甚是溫和:“另外,我也會向官家提議學習前朝,印刷發行邸報。”

    李元惜本想問他邸報又是個什麽東西,孟良平忽然出手,攬住她的手臂靠向自己,一個狂癲的酒鬼從身後踉踉蹌蹌地撞過去,慌得賣書畫字帖的連忙張開雙臂去保護自己的商貨,有的還拿長尺戳他,叫他滾遠點。

    “唉唉,好了,你有理,我心服口服。”她說道:“這裏到處是我看不懂的東西,墨水味太重,不如去別處走走。”

    說著,李元惜便抬腳,想走出書畫長廊,忽的,前麵一陣喝彩,尤其是那個癲狂的酒鬼,又跳又叫,好像他能看得懂一般,而作畫的人則仍在凝神奮筆疾書,在一副已完成的畫作上題跋。好奇之下,李元惜趨步而往,年輕畫家所仿的畫作,風格略是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

    “是山水畫大家範寬。”孟良平提醒她。

    有圍觀的百姓生怕酒鬼弄壞了畫作,又來驅趕他,酒鬼也是糊塗了,笑著問“買來送我好不好?”,那人厭惡地唾罵:“你懂個球毛子!我就算孝敬了我家的老鼠,也沒你的份!快走快走!”

    旁人插科打諢,勾起李元惜的回憶,想起久遠的一件舊事來,噗嗤嗤地便笑了。

    “原來李管勾也會笑嗎?”孟良平說著,手指憑空畫弧:“你要多笑。”

    “你學我!”李元惜嗔怪,忽然心神一動,連忙擺手遮掩過去,不做計較。她把自家那副《鐵壁山城圖》的遭遇給孟良平說了,那本是範寬回老家,專為鐵壁軍所畫的用心之作,誰知老爹沒放心上,隨意亂放,等再找出來時,已被老鼠啃成爛紙絮。這邊說,那邊孟良平也被逗樂:“原來李將軍是如此率性之人。他乘馬車時,手裏總捧著本書,我還以為他喜歡書畫……”

    “他哪裏是喜歡?不過是給自家的兵卒裝麵子。將軍乘馬車,多少害怕別人私下裏說他是女子作風。可他患痔,不能長久騎馬,娘便非押著他坐車。如此,為了顧及顏麵,他隻好學關羽讀《春秋》,不過,關羽是認真讀,他則是《春秋》的書皮,包著話本小說。”

    說到這裏,勾起無盡思念,李元惜不由得濕了眼底,她不得不轉移話題:“對了,你怎麽知道他乘馬車和捧書看的這些瑣碎事?”

    孟良平語塞,方才聽李元惜講得好笑,他眼前便也浮現了某位將軍的形象。

    他給自己留下的最清晰的印象,是一重薄簾外黑黢黢的闊背。悶熱的馬車內,將軍夫人撩起車簾,招呼外麵拄著杖行走的女兒,那火紅的小狐狸跑到窗邊,將水壺又推了回去:“水不多,我的留給小哥喝——他沒死掉吧?”

    這時,那位將軍便哈哈大笑,合了書跳下車去:“難得我惜兒有憐憫人命之心。惜兒,爹問你,殺馬飲血,你怕不怕?”

    “大概是從朝堂上聽來的——你還記得,我也有幅範寬的山水畫?”孟良平繞過書畫攤,走出長廊,暫遮掩了將軍之事:“它已經不在了,賣了個好價錢。”

    兩人又在大相國寺走走停停,亂逛一氣,什麽熱鬧都看過了,氣氛輕鬆歡快了不少,李元惜還幫他挑選了幾雙羅襪,找鞋匠修補了靴子,自己則上手學做了個瓷花瓶,等待燒窯時,又去看了大食人賣的鷂,這種猛禽體型不大,京城人喜歡買來做寵物,同樣的,貓貓狗狗也有許多是她沒見過的模樣。有的白的像團雪,有的眼睛像顆藍寶石。鐵壁軍中養狗,是始皇帝最愛的那種田園犬,十分忠誠。她在知州範雍家見過貓,但那是老家夥為了討好經略使夏悚,特意從西域買來的。

    “對了,大黃還好嗎?”李元惜逗著籠中的小幼犬,便想起冷院的田園犬母子們。自己因為事務繁忙,許久沒去看望,不知近況如何。孟良平也答,大黃懂事,幫他去禦史台辦件事。說是辦事,不過是溜一遭、叫兩聲就走。任務奇怪,孟良平討教的問題更奇怪,問她是否會講羌語。

    羌人分兩支,隨了中原的,不一定會講羌語,而元昊那支,近年來不僅學說羌語,而且還創造西夏文字,好脫離中原文化。李元惜也是在戰爭中,學了一些,便隨便教了孟良平幾句。

    “你不和西夏打交道,怎麽會對羌語有興趣?”

    “之後再同你講吧。”

    臨出大相國寺時,又有一群人圍堵著個小販,原來正是小左所提到的賣西瓜的西域人,兩人便一塊去嚐個鮮。西瓜售價略貴,他們與另三戶人家分了一顆,小販熟練地把鮮紅的果肉切成方塊,放進碗碟,撒一層甘蔗熬出的糖粉,放入木勺,端到兩人麵前。

    就近在廊道的長椅上坐了,試嚐了一口,頓覺清涼爽口,不是一般蔬果能敵。幾口下肚,像墜入了山澗的清泉。人潮湧動的集市不再擾人,兩人相視,竟不約而同地笑出聲。

    孟良平這家夥的確不令人討厭。李元惜心想,隱隱察覺到,自己對他,懷著同別人不一樣的情感。和他一起來逛街,不如和戰友們一起時暢快,也不如和小左一起時歡樂,可偏偏讓她有些沉迷。

    想到這裏,李元惜都吃了驚:沉迷?對某個男子沉迷?不可能!

    “怎麽紅了臉?”孟良平問她,李元惜忙給嘴裏塞了最後一塊西瓜,大嚼特嚼,連連點頭誇讚:“嗯!好吃!”

    隻是她吃得太急,不小心嗆了一口,頓時咳嗽起來,麵紅耳赤的,模樣狼狽極了。如果可能,真想蒙住他的眼睛,不叫他看到這樣的自己。

    有孟良平幫著拍背,她咳了一會兒,安生了,自覺臉也丟盡了。

    “想笑就別憋著。”

    “對著紅燒豬頭發笑嗎?我沒這樣的嗜好。”孟良平一本正經地搖頭,李元惜好險沒抄家夥揍他。這時,孟良平突然發出“噓”的聲音,李元惜看去,近處正有個乞兒在乞討,就算他們渾身都殘疾,一雙耳朵必須是保全的,用來把全京城暴露在街麵上的話語都吸收進去,隻要鬼樊樓需要,就再吐出來。

    他的靠近,叫李元惜明白,鬼樊樓絕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我是糙著活慣了的人,怎麽合適做長公主的義妹!”她特意說起,迎上孟良平驚詫的目光,餘光卻在注視著小乞兒,果然,聽聞這一句後,他便有意地向他們靠近。

    “走。”她起身,拽上孟良平大踏步地出了大相國寺。透露給鬼樊樓的信息一句足夠,而她需要將詳致過程,一五一十地全交代給孟良平,好聽聽他的見解。對畢昇,他尚且能深入地洞窺到活字印刷的深遠影響,那她的結拜,自是能看得更透徹。

    她眼見得孟良平麵上陰晴不定,陷入久久的沉思。

    “怎麽?你不高興?”

    “街道司管勾成為長公主義妹,度支司馬上就會把銀子送到,京城街道改革大大減少阻力。我,一個轄管街道司的上峰,定然歡喜。”

    “可你看上去並不歡喜。”李元惜直白地問他想法,孟良平的沉思叫她不安,鬧市的喧囂再次攪得人心煩意亂。她見他看著自己的眼眸愈來愈深沉,好像藏著一宗不可告人、又迫不及待地想麵世的秘密。他終於開口了。

    “長公主名喚趙誌衝,是先帝和杜貴妃之女,自幼便為道士,先帝在位期間,並沒有冊封她為公主。你可知,其中緣由是什麽?”

    李元惜搖頭,她哪裏知道真宗時發生過的皇宮秘事,孟良平依舊緊鎖眉頭,語氣沉重:“前朝有太平公主、安樂公主幹政的教訓,本朝自太祖皇帝時,就立了條規矩,對公主要‘導之以德,約之以禮’,對公主的要求極為嚴格。先帝為防公主在其母的教唆下,與外戚幹政,禍亂朝廷,因此,早早地便讓她做了道士,斷了杜貴妃的念想。”

    刹那,李元惜對長公主的命運生起憐憫之情:“你是說,做道士不是她本人的意願?”(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