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玉相公驗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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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就在開封府左右,往北區是太平興國寺,不到一個路口就是開國皇帝舊時府邸,也即到了尚書省和內城腳下,往南去是禦史台,西去大晟府,丁霆避開了所有,直往東去,到郊社附近,進了一處隱秘院子。

    之所以說它隱秘,便是因為它看去和普通人家沒多大區別,不過是稍講究些,稍雅致些,院裏住著的,也僅是一位年輕女子,並著伺候她日常起居和安危的一個女傭,兩個男丁罷了。

    孟良平心知此處距離大遼使館很近,驀地又想起“張元”這個名字來。張元是奔著西夏去的,做著西夏的軍師、國相,正是他出謀劃策,叫西夏皇帝元昊娶了遼國皇帝的妹妹,以爭取遼國支持,不在西夏起兵大宋時趁火打劫,且在外事交往時,一同聯合打壓大宋。大宋與西夏最近打的金明砦之戰、三川口之戰,以及現下已經開始的延州會戰,一係列混亂都要拜張元所賜。丁若可與張元這樣的奸賊牽連,不定也與遼國有牽連。

    糟了!丁霆特地選在此地與他見麵議事,是要觀察他對遼國使館的反應!今日說到的事,必然和鬼樊樓泄露丁家秘密有關!

    丁霆萬沒有布置此等計劃的智力,必是丁若可暗地裏出手教導。

    莫不是丁若可已經懷疑到他?

    由此,孟良平故意略去大遼使館,抬腳便往外走,暗地裏觀察四周,看有無潛藏的殺手。

    一麵,他期待著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假想,是誤會,一麵,這個期待隨著他在門框上發現的一道淩厲的切割痕跡而破滅。這道痕跡並不起眼,但很新,憑他的經驗,應該是薄片的刀具不小心擦過導致的。這樣的刀具他再熟悉不過,專為傷人而製,幼年時不知被丁若可逼著練了多少次。

    屋裏有埋伏!

    他渾身冷汗直冒,不是害怕身死,而是極度寒心,想不到今日自己走進了養父設置的險境,出點紕漏,就可能死在養父的刀劍下。養父,那個養育他長大、教導他成才的人,轉眼即變成剮殺他的劊子手。

    要走,必然是走不了的,可恨的是,他向李元惜隱瞞著“張元”的秘密,倘若他今日遭遇不幸,這秘密又將沉於國都地下腐臭的暗渠,滋生出更多晦暗。

    而養父丁若可竟然能為這個秘密做到殺掉他的地步,也足以證明,丁家與張元存在牽連必是事實。

    一係列打擊蜂蛹尖嘯,當此之際,孟良平隻能選擇活下去。

    他暗暗穩下心神。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方才還教訓你不要老想著這些聲色,你倒好,變本加厲,帶我來這種地方,拖我下水!”他佯裝憤怒:“我看,非得叫爹親自拿竹鞭教訓你才行!這次我決不袒護你!”

    丁霆追出來,拽住他,急得麵紅耳赤:“哥,哥,這什麽地方啊?”

    “這是春院!”

    “原來你懂……”

    “你把我當呆子了麽?”孟良平生氣地甩袖,丁霆連忙再纏上他:“對,它是春院,可它又不是春!院——你來,你進來,這院子的主人咱兩都認識。”

    說話間,一聲爽亮的吆喝自屋裏傳出來:“陝西金明砦打了勝仗,今個兒吃陝西的酒。陝西特產蒙泉酒——西廂乘雲閣來一壺咯。”

    這是孟良平去津門包子鋪時,經常招待他的女博士的聲音,她方才喊出的這句話,是丁霆送來“五道柵口送鬼”的密信時提及的。

    孟良平回過身去,丁霆連忙招呼著他進屋:“哥,我平時是吊兒郎當了些,但大事麵前,還是不敢含糊的。你也別叫爹拿竹鞭打我,爹這會兒,竹鞭都拿不動了。”

    “怎麽回事?”孟良平關切地問,心裏隨即為自己的真性情感到悲哀——丁若可要殺他,而他還在擔心他!父子之情,怎可能說斷就斷?

    酒博士招待著他兩人在桌前坐了,命人添置酒菜。

    “出大事了。”丁霆說:“鬼樊樓那幫孫子,出賣咱丁家了。”

    “怎麽會這樣?”孟良平眉梢燒著憤怒:“爹的祖產一年盈利所得,大半都給他做了封口費,今年的銀兩,我也遵照爹的吩咐,一分不少都送到了,為什麽要出賣?”

    丁霆頓時垂下兩道淚,委屈地哭著:“誰說不是?哥,你聽說了沒有?前兩日,就在開封府的地界上,發生了件膽大包天的劫持事件。”

    “你說的是,吹針偽醫?”

    丁霆點頭:“杜衍那個老東西要捕的吹針偽醫,是鬼樊樓的三當家,大家都稱他老鬼。老鬼功夫了得,奈何遇上更厲害的對手,把他給親自送到開封府門口,威脅鬼樊樓要咱丁家的秘密。呐,你偏袒的那個小野貓,最後關頭幫了那混蛋,把老鬼送進開封府大牢裏去了。事後,鬼樊樓才給爹透露消息。”

    “爹什麽意思?”

    “想讓你暗查那混蛋。你知道的,咱被鬼樊樓掌握的機密,不過是些祖產帶來的牽扯,要不是爹害怕台諫官和政敵故意曲解,在官場上陰他,他才不交往鬼樊樓呢。如今的情況更糟糕,誰知道那混蛋是受誰的命,抱著什麽樣的目的拿走咱的機密,到時候朝堂上告一狀,咱丁家少不了被貶謫流放。”

    “爹的官位是用銀子一步步捐來的,不靠祖產,還能靠什麽!”孟良平佯裝氣憤,一掌用力拍在桌麵上,他側耳,屏風背後果然有輕微兵器摩擦的聲響,他們全程警戒,所以才會對孟良平突如其來的大動作有反應。

    丁霆與他埋怨一會兒,說話間,酒菜已經上齊了,但卻添了一副碗筷,共三副。正在孟良平疑慮時,庭院裏傳來爽朗的笑聲:“哈哈哈,眾位,抱歉抱歉,小生來晚了。”

    “不晚,玉相公請坐。”丁霆屁顛地迎上去,等孟良平見了來人麵容,心下又一緊:這玉相公不是別人,正是那天鬼樊樓派來追殺他的人。

    彼時,斷臂乞兒小騾子故意引了磨鏡的匠人進麵攤,匠人身上掛著的許多銅鏡叫孟良平發現了潛藏身後隱秘處,欲無聲息地對他下手的書生,就是此刻的玉相公!又玉相公也曾在他扛著老鬼進開封府時一路追擊,兩人雖沒動手,但身為習武之人,早記下對方的身形、步態。

    “這位是?”他問。玉相公又是一陣大笑:“孟水監不認識我,我卻見過你多次。你來鬼樊樓送財時,雖是手下接待,我卻不得不暗中留意啊。”

    “這位是鬼樊樓二當家,人稱玉相公。”丁霆介紹。

    孟良平明白,他赴的是鴻門宴。可以確定,丁家已經懷疑他,卻沒有證據可以確定劫走機密的人就是他,玉相公便是來拆穿他的。

    盡管清楚他的來意,孟良平卻依然得把自己當做局外人。

    “玉相公是來請罪的嗎?”他不高興地問,玉相公一愣,萬沒想到孟良平先發製人。他將手中的折扇利落合住,向孟良平拱手:“慚愧慚愧,當時我就在他身後,卻也未能抓住他。”

    “丁家給鬼樊樓孝敬的銀錢,是要封你們的嘴,同時也管好別有用心之徒的嘴,叫外人不找丁家的麻煩。現下,不僅沒封住你們的嘴,且叫外人得了機密,鬼樊樓還有信譽可言嗎?”說著,孟良平起身,質問丁霆:“我們三個碰麵,爹知道嗎?”

    “爹……”丁霆慌亂地搖搖頭:“哥,這事對爹打擊挺大的,他老人家身體本就不好,而且,而且我不敢告訴爹,玉相公懷疑……”

    他拖著長音,膽怯地向玉相公投去求助的眼神,孟良平對這個弟弟愈加失望,他追問:“懷疑什麽?”

    “懷疑那天是你擄走了老鬼。”丁霆尷尬地說著,見孟良平神情震愕,像是突然回過神似的,趕忙斟酒:“哥,我也不信,我就是怕這種瘋言瘋語傳進爹耳朵,引起咱父子間的誤會。玉相公說,他見過那人的背影,能根據背影、動作、步態再認出他來,而他之前見過哥哥你,總覺得有些相似,所以……”

    他舉起麵前的酒碗:“哥,得罪之處,我先給你賠不是了!”

    “萬請孟兄理解鬼樊樓的苦衷,鬼樊樓必會竭力抓回這人,交由丁公處置,但之前,還請孟兄務必配合,以解除我心中困惑。”玉相公拱手說道,看似恭順,一雙賊眼卻在孟良平身上打量個不停。

    “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孟良平將外衫脫下,又待脫衣袍,丁霆知道他後背有傷,慌忙攔下,眼神中帶著求饒的意味:“哥,脫到這裏就夠了,你別生氣啊,我特地叫人做了你最喜歡的飯菜,咱們邊吃邊聊。”

    孟良平鄙夷地斜睥玉相公:“不會影響玉相公你的判斷嗎?”

    “折煞我了。”玉相公說著,再次展開折扇,坦然落座:“說實話,那人與孟兄姿態很像,但細觀察孟兄,仍有些差異。”

    不知是否錯覺,說到這裏時,孟良平眼見丁霆眉目垂下,似乎有些失望。他心裏的涼意不斷散溢,急於掙脫這個生死局。

    “哦?哪裏不同?”他淡淡地把杯中酒撒到地上,轉而叫酒博士新上壺茶。丁霆不耐煩地揮手催著,酒博士才動身。

    “那人肩胛更高些,脖頸更粗壯,這是練武之人常見的體態;他雖是右利手,卻慣常左手小動作,而孟兄一舉一動幹淨利落;起身時,那人會托一掌桌凳借力,想必有腰傷要顧忌,孟兄不需;另外,”玉相公笑笑:“孟兄雙腿也不及那人長。”

    “如此來說,我和你們要找的人差異很明顯了。”孟良平說道,慶幸自己考慮周全,在押著老鬼進京前,他在肩胛處綁了布塊,鞋底墊了足足三塊厚實的鞋墊,致使他腳趾被迫屈在鞋裏,又刻意隱藏了自己的習慣,拿別的行為掩護,所做如此,就是為防今日的狀況。當然,也要感謝臉上的塗彩被水潑濕時,李元惜及時撲上去的麵粉。

    玉相公並不放棄:“不過,小弟有一事不明:我差人去向都水監打聽,出事時,你並不在府衙中,你的親信不知你去了何處。敢問,前日近晌午時,孟水監人在何處?”

    “難不成孟某隻能辦公,不宜有私事?”

    “還請告知是什麽樣的私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