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都鹽院假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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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所有歡快的氛圍都一掃而光,被抽了一鞭似的,李元惜的心髒緊縮在一起,籠上陰霾。

    進京之後,雖說不上順風順水,但也絕不是坎坷難行,如此,她仍是沒有保護好自己的人馬。信任過她的人,現下背著行囊站她麵前,而傷害他的鬼樊樓,卻為自己的高歌猛進而狂歡。

    鬼樊樓不是想插手街道司革新計劃嗎?

    “師爺,向各大相關團行發出邀請,街道革新的物料公開招標,擇優選用。”李元惜回頭囑咐,聽到裏麵答應了,便離開賬房,向外走了兩步,她隱隱聽到通往大院的門廊下有些爭吵,轉角一看,果不其然。一群青衫奮力攔著另一群著單衣的漢子,他們也都背著行囊,像小五一樣捧著疊地整整齊齊的青衫。

    “住手!”李元惜製止他們的推搡,訓斥青衫:“怎麽回事?為什麽阻攔他們?”

    “大人,沒事,就是晾晾被子……”帶頭的青衫是董安,他背在身後的手來回扇扇,青衫們立即響應,繼續推著漢子們往外去:“咱們還是回偏院晾被子……”

    “不是,我們不是為晾被子!”那群人狠狠地掙脫了他們,不敢看李元惜,反而期待地望著小五。小五低著頭,緊握著雙拳。

    “你有什麽話,大膽說。”李元惜鼓勵他:“我當初把你帶進街道司時,欣賞的可不是你這畏畏縮縮的膽怯!”

    小五抬頭,眼裏已霧氣蒸騰:“大人,我對不起你,我就是個膽小的懦夫,我……我不敢得罪鬼樊樓,我怕死……”他猛地抽泣一聲,擦掉眼淚:“大人,我們想好了,我們想離開街道司。”

    董安還想爭取,李元惜抬手製止,被他攔下的人都看著她,看得出來,小五替他們講出心裏話,他們雖有不甘,但去意已決。

    “小五,情況已經變了,”小左撲出門來,一把抓住小五的手臂:“以後鬼樊樓都不敢欺負咱們了,長公主要姐姐做她的……”

    小五還想繼續聽下去,李元惜連忙製止小左的口無遮攔。消息暫未流出,街道司不可出頭。

    “收回青衫,結算工錢。”她吩咐小左,手放在小五肩上,拍拍他安慰:“你不是懦夫,你很勇敢。家裏老幼需要你,你不能有個萬一。”

    說到這裏,小五再次抽噎起來,渾身抖得篩糠一般,許是被人包在豬屍內,塞於水道等死的經曆又浮上心頭,李元惜心疼他,從懷裏掏出兩張木版畫來。

    “這是都水監孟大人送給街道司的門神圖,由大相國寺高僧開光,能護佑善良正直的人百鬼不侵、平安吉順,也是街道司向鬼樊樓宣示絕不妥協的聲明。我最後交你們一件委托:你和眾兄弟去燒碗麵糊,把門神圖貼在街道司兩扇大門上吧。”

    高僧開光,護佑平安,是她為了安慰小五,純粹胡扯來的,但對於小五,確實叫他踏實了許多。

    小五叫上同他一道要離開的人,一起去賬房領了工錢,又去庖廚燒了壺漿糊,恭恭敬敬地把門神貼在街道司的大門上。

    “大人……”

    “去吧。”李元惜揮揮手,十多人戀戀不舍地與前來送行的青衫們道別,走出街道司,消失在富柳巷的盡頭。他們不會再回來了,李元惜心盼著他們果真能一世平安吉順。

    新的委托隨之而至,沒有太對時間去自責,李元惜立即回到正堂,著手處理公務。到黃昏時,施娘子帶著她的一班徒弟來到街道司,車內推著新購置的蔬菜米麵肉,進了偏院,徒弟們先賣力氣,把那些米麵蔬菜搬進庖廚,李元惜也沒太在意,不想,不及一會兒,施娘子便急匆匆的,親自跑到正堂裏來了。

    “大人,那庖廚裏半缸新鹽不是我們買的,能不能退回去?”她直截了當地問,李元惜正忙著,這個問題當真叫她惱火。鹽嘛,誰買不一樣?幹什麽買了退了、你的我的這般折騰?便把施娘子打發給了賬房先生小左,很快,就見小左跟著施娘子急匆匆地往庖廚方向走去,不一會兒又見個青衫推了一車東西出來,小左火冒三丈地跟在後頭,要出街道司去。

    小左素來少怒,生氣很少能到這般地步,稀奇的表現背後必有稀罕的事件。李元惜趕忙叫住小左,先將手頭的委托快速處理完畢,再叫輪值的青衫提前上崗,她則跑到院裏來看個究竟。

    “怎麽回事?”她問,小左氣得直跺腳的:“姐姐,你信不信,都鹽院居然賣咱們街道司假鹽?真是欺負我小左不長眼睛,我現下就要找他們去算賬。”

    原來小左早晨聽青衫說,庖廚沒鹽了,沒多想,就差人去買了一石回來。一石鹽是滿滿一缸,價值一兩銀子。但施娘子瞧不上這鹽,說小左被糊弄了。小左做慣了精明的生意,哪裏願意被人糊弄?當下就找買鹽的青衫問話,這青衫答說,買的是都鹽院的官鹽,他確實沒有貪一文錢。施娘子聽了,就說不該叫一個對柴米油鹽從不上心的粗漢子去購置。

    說來說去,李元惜聽得好不心煩。

    “官鹽到底如何不好了?鹽是禁榷商品,不吃官鹽,吃什麽?”

    見說不明白,小左叫施娘子再備一碗水,自己親自在車上的布袋裏鏟了一勺鹽,像施娘子做給她的那樣,親自化給李元惜看。隻見那些白花花的鹽粒泡進水裏,稍加攪拌,清水逐漸變濁,靜置後,碗底居然沉澱出一層細土和細沙。

    “這哪裏是吃鹽,這是分明是叫人吃土嘛!”小左栓了布袋,叫青衫繼續推車,說什麽也一定要把這車鹽給他退回去,還要討個說法。

    “左姑娘,李大人,實話跟你們講,京城的官鹽是買不得的。不知多少百姓討要過說法,都鹽院要能給,何必到了百姓都不買賬的境地。”施娘子歎息道:“這次去了都鹽院,它念在街道司也是一門公家的份上,把買鹽的錢如數還回來,已是萬幸了。”

    門廊下關於鹽的討論,吸引了郭恒的注意。作為街道司的大師傅,他總是有閑便來,有事便不來,既來,就和李元惜玩幾局投壺過過癮,順便再把青衫們最近在修治街道過程中遇到的難題解決掉,不來的時候,大家最多便在南熏門大街的看街亭見過他,至於他住哪裏,家中情況如何,街道司內無人知曉,可見郭恒的生活已是極盡低調了。

    郭恒這次進街道司,慣例背著箭囊,聽說李元惜、小左等在議論,便笑嗬嗬地在旁邊聽著,湊個熱鬧。

    官鹽摻土,實在匪夷所思,而更叫李元惜氣憤的是,在大宋國都汴京,官鹽竟然被西夏的青鹽擠兌。百姓雖然對西夏恨之入骨,但來自西夏的青白鹽卻頗受京城百姓喜愛。一來,西夏鹽粒小而質純,二來,相比官鹽,西夏鹽的價格低了三成不止。如此,便是傻子,也該分清楚該買什麽了。

    “豈有此理!”李元惜恨那官鹽不爭氣,青衫趁機對她解釋,自己之所以花高價買官鹽,正是因為李元惜對西夏的恨意。

    “你是為了迎合我,官鹽摻假,不是你的錯。”李元惜說著,叫他帶路,不用小左,自己去都鹽院,看他究竟是不是西夏的奸細。

    “你去了,誰陪我老頭投壺?”郭恒打斷他們,李元惜回頭,驚訝他什麽時候到的。

    “這樣好了,這鹽,我買了,待會兒我走的時候,叫那青衫幫我送一程就好。”

    “郭老,這不是賠錢的問題。”李元惜耐著性子解釋:“鹽不同於別的商貨,咱們大宋的百姓,拿著大宋的錢幣,去給敵國做軍餉——在我李元惜眼皮下,絕不能對這種荒唐事束手旁觀。”

    郭恒笑著點點頭,“借一步講話?”

    “大人,你在延州吃的,是中原鹽還是西夏鹽?”待李元惜跟著郭恒單獨走到一旁後,郭恒問道。說來慚愧,在延州時,她作為金明都巡檢使的千金,平日裏進庖廚的機會都甚少,怎麽可能了解柴米油鹽這些事?慢不說她,就是曾作為她貼身丫鬟的小左,恐怕也不知曉。

    郭恒早就預料她的茫然不知,繼續問道:“中原鹽原本價高質糙,運到邊境,更是昂貴。京城百姓尚且承受不來,邊境的百姓當真願意放著質優價廉的西夏鹽,購買中原鹽嗎?”

    他一針見血,李元惜自然無言以對,可胸中又憤憤不平:“既如此,官鹽為何摻假,故意寒了百姓的心?鹽是禁榷,每年能為朝廷創造多少收入?難道官家不知道也不管嗎?”

    一連串的問題叫郭恒驟然變色,滿麵不悅,李元惜也不需要他買這一車假鹽,拱手拒絕:“郭老,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一如我之前說過的,這不是錢的問題,我非要找都鹽院問個明白,這樣的官鹽為什麽會賣到百姓手裏?都鹽院不管,我就去禦史台,看看究竟是哪個貪官汙吏,做主把泥沙賣到了食鹽的價錢!”

    “李大人!你一人不可能管得了京城大大小小所有不平之事,老夫這次前來,特地是為了街道革新計劃,也望大人遵守孟水監教導,守好本分,做好本職。做官最重要的,便是不僭越他人職責。”郭恒說著,重重地在李元惜肩上拍了拍,似乎是沉重的叮囑,叫李元惜瞬時愕然。孟良平叮囑過的話,她當然記得,可……

    “難道就任由……”

    “都鹽院由三司都鹽鐵司管治!”郭恒不高興地打斷她,從錢袋中摸出一兩銀子,交到小左手中,又取了二十文,給了推車的青衫做跑腿錢。

    “這車鹽,煩請你送到都鹽院。”他把箭囊也放到車上去:“我有個老朋友在都鹽院,他見到這個,就不會為難你了。”

    一切安排妥當,他便變了神色,又變回到那個玩世不恭的老頭,撫著一把銀須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各做各的事——師爺呢?哎呀,這個年輕人做事好生惰怠,一個街道革新計劃,千呼萬喚,如何也做不出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