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相處在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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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良平拾起她做的記錄去看,頓覺眼裏飛進了無數隻烏鴉,烏漆麻黑一片,使勁眨眨眼,再去辨認,也覺得喪氣——竟然認不出幾個大字。

    “這是什麽?”他去問李元惜,沒成想,她自己寫就的字,有時自己也不認得,這可真是叫孟良平大開眼界。

    “左姑娘和周師爺呢?”

    “在賬房。”

    “賬房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忙著籌備街道革新。”

    李元惜忙得糊塗,答得也糊塗,孟良平實在看不了她繼續在紙上畫鴉,隻好自己親自上陣,拿起另一支毛筆,重鋪張紙,筆尖蘸墨,敘寫開來。

    “我來記錄,你去調度。”

    “喲!”

    李元惜被他擠離桌前,見他行雲流水,已經寫滿半張紙,筆跡甚是簡約工整,且兼顧好看,便不甘地皺皺鼻頭,卻在孟良平抬眼看她時,挺胸抬頭,理直氣壯地走開。

    “哪個路段?”孟良平詢問,桌麵上擺著地圖,麵前的男子哭喪著臉,傾吐無助:“是曹門街啊,竹竿市旁邊的曹門街啊。我的驢堵在裏麵出不來了,我娘子還在驢上坐著呢,我娃兒還在娘懷裏呢,娃兒餓驢餓娘子餓,娃鬧驢倔娘子惱,我隻是進城趕個集市,跟我娘說好太陽落山就回去的,這下好了,全堵死了,太陽落山了,我還離不了曹門街……”

    “我不聽你囉嗦,你簡略地講。”

    “好,在曹門街,竹竿市旁邊的舊曹門街,哎,我的驢堵在裏麵出不來了,我娘子還在驢上坐著呢……”

    李元惜偷看去,隻見孟良平的臉色逐漸由白轉青,憋成絳紫色,筆下停頓,半晌不動,便知他心裏定然發狂。他發狂,自己便痛快:京城沒人去做的活兒那麽多,你偏安排一個舞槍弄棒的做這個,現下就讓你也嚐嚐是什麽滋味。

    忽見孟良平又動筆了。

    孟良平手下運筆靈活,大力揮毫,龍飛鳳舞間,兩個大字便已寫就。牆壁上有舊時打入的鐵釘,他就將字掛在鐵釘上,頭一張寫的是:哪裏。接著,第二張、第三張也挨著掛成一列,分別:現狀,原因。

    “時間寶貴,與其抓耳撓腮講半天娘抱娃坐著驢,不如簡略回答這三個問題。哪裏:舊曹門街;現狀:堵,原因……”他看著驢廝,方才他的話還吐不盡呢,這會兒倒像舌頭打結了,瞠目結舌地站著,跟著孟良平的唇形講話。

    “原因?”他自問,恍然一拍腦袋:“是我急糊塗了!你瞧,曹門街那條路本來就不寬敞,布莊開業後,更是把歡門搭出了半條街。我娘子喜歡他家的布料,今兒進城去選料子,眼看著到門口了,人多擠不過去,她不肯等著,偏要擠一擠,這擠著擠著,就在那嘎堵死了,我們前不得前,後不得後,孩子鬧,娘子惱,驢子倔……”

    說著,他情緒又上亢奮了,孟良平趕忙打住他:“這便是原因了——彩樓占街。”抬頭問眾人:“都明白了?”

    見眾人似懂非懂地點頭,他略是絕望地向李元惜看來,好險李元惜沒憋住笑,但見“絕望”而不救,不是她的作風,她便拿著長尺,將驢廝攔著,挪離桌前:“來,下個。”

    有這三張紙做指導,正堂裏也不喧鬧了,人人都在想如何總結自己的委托,辦事速度自然快了許多。百姓拿了他寫就的記錄,再到旁邊找李元惜,她翻騰著牆麵上刻著青衫各隊長姓名的木牌,比對下麵吊著紙條,記明他們此刻身處何處,以便調度附近青衫前去處理。如委托之處的附近沒有青衫,就從街道司內留守的青衫中新增調度。

    這個驢廝轉頭來找李元惜時,她已翻到“竹竿市旁的曹門街”附近,牛春來正帶隊在鬼市子疏導交通,正好可以派人前去通知。她隨即向院內喊:“來個青衫去傳信!”

    “你騎我的馬去,路上不得耽擱。”她囑咐青衫說,後者聽說能騎馬,立即喜笑顏開:“這就去。”

    等從馬廄牽出馬來,那人卻是右腳先上馬鐙,上了馬背,自然是臉朝馬屁股的,別說上街了,就是這馬多走兩步,他都可能摔地上。

    李元惜捂頭,出了正堂,一邊拽住韁繩叫青衫下馬,一邊扯高嗓門重新喊人:“來個會騎馬的——誰會騎馬?”

    換了人,青衫上馬後,她又招呼委托者:“還等什麽?隨他一塊去。”

    每天臨近夜市,街道司便要開始忙碌,一直到三更時分才能鬆口氣,今夜也是如此,縱使孟良平愛寫字,這一會兒功夫也煩得他頭疼腦熱,待正堂內稍微冷寂下來,他便立即放下筆,甩甩手臂,邊揉捏著酸困的手腕,邊看著李元惜將最後一件委托安排妥當。

    今日所體會的,是他最初招募李元惜做街道司管勾時最想看到的,百姓信賴,故而才會在遇到問題時便上門求助,而街道司也不倦怠,每件委托都認真分類處理,手下青衫究竟做得如何,這兩月來京城百姓有目共睹。隻是,辛苦眾位了。

    怕是他自己也沒發覺,此刻他眼裏的光彩逐漸變得柔和,連心田都變得柔軟,他想起丁霆提到的“小野貓”,這會兒拿來比照李元惜,倒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看什麽?”李元惜皺著眉頭看他,孟良平並不移開視線,他心裏平生一股衝動,想告訴李元惜關於自己的故事:丁若可、丁家的祖業、鬼樊樓、不可告人的機密、張元……他想讓她知道,無人的深夜裏,自己會想什麽:幼年時被父親叮叮當當認真修補的破漁船;他在河裏撈到的活蹦亂跳的魚蝦;那年赤地百裏的幹旱,盤繞在他上空的烏鴉;一隻火紅的狐狸和她帶來的清涼的水,一隻小小的,用來做他的朋友的磨合羅……還有,丁家龐大的產業和養父深不見底的野心。他糾結著是否繼續深挖“張元”與養父的關係,挖到真相,是否意味著他的身死,和來之不易的父子情誼的斷絕?他難取舍。

    “我臉上,是寫了鬼樊樓給你的密信麽?”李元惜問。

    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如同一盆冷水,澆在孟良平頭上,逼得他冷靜下來。在密信麵前,丁若可對他,儼然如同刀俎下的魚肉,這證明,自己的確拿到了真實的信息,他務必盡快找到調查清楚他們有什麽勾當!

    且,昨日的鴻門宴有驚無險,不代表以後也無險,他須得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李元惜,萬一自己遭遇不測,密信上的機密也不至於被堙沒。

    “怎麽?”

    孟良平低垂眉眼:“歡門占街,實在是道路瘀堵的主要原因。我在想,街道革新是否需要拆除歡門這樣的大動作。”

    “原來你擔心這個。”李元惜去茶壺裏斟了涼茶,遞給他一杯好潤喉,最初她還以為孟良平有要事要告訴她,但隨著歡門的話題,她也覺得自己真是無聊,想得太多,因此,也再沒多去注意孟良平的神情,而是扭腰鬆胯,一麵舒展疲憊的肌肉,一麵滿堂搜尋著吃剩的小食點。

    “革新的目的就是讓街道寬敞整潔,發揮更大用處,那占街的歡門彩樓,必然是要都拆掉的。怎麽,水監大人有顧慮?”

    “如果遇到阻撓怎麽辦?”

    “我不怕。有阻撓才有折騰勁兒。”她找到了半塊糕點,張嘴要吃,孟良平卻搶過來扔進紙簍裏,責備她:“不知道放了多久,吃壞了肚子,不是平白給自己招罪麽。”

    他情緒醞釀,再次沉下心:“你還記得被你活捉的……”

    “開飯咯——”

    隨著施娘子一聲敞亮的吆喝,李元惜箭一般地衝出正堂,獨留孟良平一人啞口無言,不知所措。

    鍋碗瓢盆一齊響動,青衫們抱緊自己的碗筷,爭先恐後地撲將進院內,除去在外幹活回不來的,兩百餘人在等著這頓飯,大院的地上已經擺開了二十幾隻大木桶,掀開鍋蓋,飯香四溢,饞得人肚子裏能跳出一窩狼來。院子裏重新吵鬧起來。

    這其中,李元惜動作最快,蒸籠一開,青衫們都是移開臉躲那股氣浪,偏她一手抓進去,捏了個半張臉那般大的大白饅頭出來,先啃咬了幾口,然後才回正堂來。

    孟良平見她這個急樣兒,覺得甚是失笑。

    “你要講什麽?我活捉的什麽?”李元惜問,

    “西……你做什麽?”孟良平驚得一跳,李元惜叼著饅頭,雙手拽住他的腰帶,往鬆放了放。接著,又把自己的腰帶鬆了鬆。

    “餓了吧?放鬆放鬆,一會兒吃個大圓肚子!”她說著,狠狠地嚼了口饅頭,平日裏看著寡淡無味的饅頭,竟在她這裏吃出了叫人垂涎的奇效:“跟你講,街道司的夥食,我保證是所有衙司裏最好的。”

    兩人走出正堂,李元惜的半個饅頭就往門後砸來,小左連忙抱頭跑開。

    “你個鬼丫頭,又在偷聽。”她低聲訓斥,小左委屈著呢,偷偷瞥了孟良平一眼,恨鐵不成鋼地向她耳語:“你真是塊榆木!剛才氣氛多好,我估摸著孟水監要對你說些了不起的話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