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算無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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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國軒定定瞧了傅為霖半晌,忽地伸掌重重一拍桌麵,翹起大拇指讚道:「傅親家果然閱曆豐富,一眼就瞧出討逆詔書的破綻所在。」
劉俊虎聽得稀裏糊塗,探頭向擺在桌麵的討逆詔書望了一眼,劉國軒心情頗為舒暢,有意考驗兒子的眼光,遞過討逆詔書道:「你打開好後瞧瞧,看有啥子破綻。」
劉俊虎顧不得老爹話語的取笑之意,接過討逆詔書打開細看,以他身份當然不可能收到王爺親筆諭令,然而鎮國公府世受國恩,供奉的各種詔書諭令卻是自幼瞧得多了,劉俊虎翻來覆去反複細看,始終瞧不出討逆詔書有何問題。
劉國軒視若不見,捧著茶杯自顧與傅為霖閑談,任由劉俊虎在旁邊滿頭大汗疑惑不已,這寶貝兒子文武雙全精忠報國,就是事事順利閱曆缺乏了些,若不是好生錘煉哪能順利接班,確保劉家公侯萬代富貴綿延。
可惜——老大老二他們死得早了些,否則自己哪用得著苦心培育這匹沒上套頭的千裏駒。
想到犧牲在戰場的兒子劉國軒心頭一痛,眼眶微微濕潤,他從軍以來育有三子,老大在伐清戰役中不幸喪身,老二也與荷蘭戰艦激戰中炮身亡,身邊惟剩下最得鍾受的小兒子,劉國軒雖然嚴加錘煉不假辭色,卻不敢輕易派上戰場,擔心不小心出事絕了後代。
因此劉俊虎雖然自詡精通海戰,卻大多隻是紙上談兵,沒有真正見識過戰場的險惡詭異,養成了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驕狂個性。
傅為霖已拿定主意觀望風色,輕易不出言勸降,心思既定不再先前般患得患失,與劉國軒言笑晏晏,原本有些慘白的麵孔逐漸恢複紅潤。
兩位老人都對劉俊虎不理不睬,任由他捧著討逆詔書翻來覆去猜啞謎,倒是傅為霖見到丈夫冏態於心不忍,俏盈盈走將過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低聲道:「莫要再丟人現眼,討逆詔書是真的,你找不出絲毫破綻。」
劉俊虎張嘴結舌,嘴巴張得能夠塞進雞蛋,一動不動仿佛進入石化狀態。
瞧到呆傻冏樣傅為霖忍不住失笑,丟了個白眼嗔道:「傻瓜,馮錫範掌控朝政璽印在手,想要偽造討逆詔書還不輕而易舉,反倒是鄭王爺沒有親政形同軟禁,哪能親筆寫下討逆詔書蓋上璽印,真要秘密傳詔要公公率軍勤王,也是漢獻帝的衣帶詔更加像模像樣。」
頓了一頓續道:「王宮宮衛盡皆都是馮錫範心腹,即使王爺真有詔書敢讓太監大模大樣在王宮傳遞,不怕被監視宮衛發現弄巧成拙,反逼得馮錫範狗急跳牆提前動手」
劉俊虎被懟得無言以對,傅綺韻抿唇淺笑,一把奪過討逆詔書打開仔細欣賞書法,隨口品評道:「這書法寫得不錯,有些類似宋徽宗的瘦金體,瞧筆法不應是馮錫範親筆,估摸是哪個心腹代筆,不過詔書語氣不行,鄭王爺遭到軟禁處處受製,哪有心思展示精美文彩,詔書能夠說明意思就行了,一瞧就知必定不是王爺親筆。」
聽到品評劉國軒與傅為霖都是對視而笑,劉國軒放下茶杯讚道:「傅親家真有你的,養出女兒如此聰明機巧,把傅親家的才氣學了個十足。」
傅為霖撚須微笑道:「最後還不是落入鎮國公府,便宜了劉親家與這小子。」
說著白了傻愣愣呆立旁邊的劉俊虎一眼,眸光卻是現出笑意,顯是對年輕英俊說話直爽的女婿也甚是滿意。
笑聲由輕到重弭滿花廳,把緊張氛圍一掃而空,劉俊虎得傅綺韻解釋方才恍然大悟,英俊麵孔由紅轉白又變青,氣急敗壞怒喝道:「馮錫範老小子如此狡詐,竟敢偽造討逆詔書試探爹爹,有朝一日劉俊虎必把老小子抽筋剝皮,懸掛桅杆點天燈!」
傅綺韻又俏巧翻了記白眼,斜視道:「就你那副呆傻冏樣被人賣了也隻會幫忙數錢,反過來挨
上千刀還差不多。」
挨千刀的夫妻調笑的恩愛言語,傅綺韻說慣了脫口而出,劉國軒卻聽得麵色微沉,生怕口彩不好兒子有朝一日中彩,冷聲喝道:「莫要再胡鬧,把討逆詔書還回來,老夫日後還有用場。」
他是公公身份傅綺韻不敢違拗,小心翼翼卷起討逆詔書遞將過去,劉俊虎忍不住道:「這偽造的討逆詔書有啥子用場,讓孩兒毀了它出口惡氣氣。」
話未說完又中了一記肘錘,傅綺韻橫視一眼,輕聲道:「你怎麽不用下腦子,馮錫範雖是偽造試探,討逆詔書卻是千真萬確,日後萬一有變公公以假作真,拿著它勤王討逆,豈不光明正大有了名份。」
聽到這話劉俊虎再次河馬般張大嘴巴,感覺腦子有些不夠用,日後若被媳婦賣了必定傻乎乎幫忙數錢。
欣賞地瞅了傅綺韻一眼,劉國軒搖頭道:「馮錫範借王爺名義故意偽造討逆詔書,目的也不全是為了試探——」
嘴角冷笑越發深沉,「陳永華已被馮錫範設計害死,大明三傑隻剩得老夫與他二人,無論資曆還是威望都是不相上下,老夫掌控水師威懾內外,馮錫範想要篡位奪權必定忌憚,因此偽造討逆詔書暗中送給老夫,指望老夫真地如他所願率軍勤王,踏入羅網自投死地,待到老夫殞身馮錫範才能放心大膽自立台灣王——」
劉俊虎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又是滿腔怒火,高聲道:「爹爹既已瞧破馮錫範的女幹謀自不會上當,隻要爹爹掌控水師重兵在外,瞧那馮錫範如何敢行那篡位之舉!」
瞧著正氣凜然渾然不通官場爭鬥的寶貝兒子,劉國軒忍不住暗自搖頭,他征戰多年從來都是一步百計算無遺策,哪會劉俊虎想得那麽簡單,隻是深沉心思不便當眾說出而已。
他抬頭掃視廳外天空,見原本晴朗的蒼穹遍布烏雲,電閃雷鳴轟隆不絕,本該傾灑而下的暴雨卻遲遲沒有來臨,腦海不由自主冒出李長吉的名句「黑雲壓城城欲摧」,內心深處黯然微歎:明鄭天下內外交困詭譎難明,自己年紀已老想要精忠報國做個純臣,不曉得能否守得甲光向日金鱗開,有生之年實現國姓爺反清複明驅除韃虜的遺願。
想到三十多年前在廈門見到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少年將軍,劉國軒眸光微現晶瑩,怔怔望著滿天風雲不言不語。
彭德在花廳屋頂伏了好久,即使大雨傾盆也是不敢稍動,直到劉國軒在傅為霖的極力邀請下,領著劉俊虎前往後院內堂飲宴,花廳周圍再無人影方才翻身縱下屋頂,瞬間竄入花草叢中不見了蹤影。
彭德身處險境自然小心謹慎,縱下屋頂前曾仔細觀察,確定沒有婢仆行走方才放心下躍,哪料距離花廳不遠被藤蘿枝蔓遮得嚴嚴實實,任誰也不會躲進的荊棘叢深處一雙明亮眼睛正瞅著自己,半聲不吭哪能察覺異樣。
彭德在樹影花叢間躲躲閃閃,幸喜絕大多數婢仆都前往後院服侍,一路行來僥幸沒有撞見行人,他過街老鼠般溜進房屋換好幹淨衣衫,方才噓出口氣放下心來,一屁股坐在床頭,擰著眉毛風車般急速思索。
原本以為明鄭內外交困人心浮動,傅為霖憑仗親家關係必能成功說服劉國軒歸降朝廷,他是明鄭水師總督駐紮澎湖掌控精銳水軍,隻要答應率軍歸降鄭逆就再無兵力可用,鄭逆走投無路隻能降順朝廷,自己定下大功必定能夠升官發財,功名利祿享用不盡。
哪料劉國軒竟是精忠報國的死腦筋純臣,瞧今日情形必定死心塌地效忠鄭逆,如此一來黃主事費盡心力收買傅為霖全都成了無用功,戰場之上武力至上,傅為霖手無縛雞之力隻會賣弄唇舌,如此酸迂文人對平台戰事毫無用處。
想到平台戰事彭德渾身一激靈,陡地想起劉國軒曾提起姚總督受到排擠,平台戰事由福建水師提督海霹靂施琅全權負責
,不由地有些茫然若失:自己是修來館秘遣潛伏明鄭的間諜細作,以前從來都是接受黃主事發出的指令,如今姚總督既已倒台,黃主事不問可知必被投散閑置,自己若不能及早攀附新的主子,平定鄭逆論功行賞哪有果實可分。
彭德潛伏明鄭耳目閉塞,還不曉得修來館主事黃性震已被定以亂黨罪名抄家滅族,否則更要心驚肉跳坐臥不安。
思索良久不得要領,彭德憨厚麵孔扭曲變形宛若凶煞,陰冷眸光漸漸現出銳芒:劉國軒掌控明鄭水師重權在握,無論姚總督還是施提督都視為大敵,自己隻要牢牢抓住劉國軒這條大魚,想方設法逼迫劉國軒背叛鄭逆降順朝廷,立此大功還愁得不到主子賞識。
隻是——劉國軒一心想做鄭逆純臣,自己該如何設法逼迫他背叛鄭逆降順朝廷
緊蹙眉頭慢慢鬆開,彭德嘴角漸漸抿出陰險笑容,剛欲躺到床上歇息就聽到腳步聲響,打了個激靈趕忙起身推開窗戶探頭外望,見傅小姐從鎮國公府帶來的獨養兒子劉平安跳躍著從窗前跑過,見到自己伸舌頭扮了個鬼臉,一溜煙跑將過去,掛在腰間的短劍隨著跑動起伏不定。
見到劉平安彭德也不在意,吱呀一聲關閉窗戶,和衣躺在木床上麵,不多時屋裏就響起震耳欲聾的鼾聲,與隱隱可以聽聞的沉悶霹靂彼此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