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舍生取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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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吹過徐淑媛感覺遍體生寒,不自禁打了個寒噤,湊近徐國難輕聲問道:「大哥,你說劉老三要如何妥善處置染疫饑民?」
她心裏已有明確答案,隻是不願坦然麵對而已。
徐國難冷著臉沒有說話,緩緩抬起手臂向著劉老三鄭重行了個軍禮。
劉老三似有感覺,回轉身向徐國難咧嘴微笑,緩緩抬起手臂回了個軍禮,緊接著就飛快竄進車廂,徐淑媛站在外麵聽到車廂響起沉悶的嗚咽聲音,周圍空氣漸漸沾滯起來,彌漫著濃稠的血腥氣息。
雖然周圍陽光明媚,徐淑媛還是感覺一股寒意從心底直透上來,咬緊嘴唇沒有說話,她素來膽大不是沒有殺過人,然而眼睜睜瞧著無辜饑民在眼前慘遭殺害還是第一遭。
雖然明白劉老三的作法並無錯誤,鼠疫傳播迅速危害極烈,劉老三等人既已染上鼠疫絕難救治,若是放任到處遊走傳播鼠疫還不如一了百了反而痛快,可是徐淑媛的心裏卻是酸澀異常,說不出的憋悶難受。
亂世人命微如草芥,要怪就怪不該生在易子而食流離失所的饑荒歲月。
劉老三布滿刀疤的醜陋麵孔忽地在車廂門口晃了一下,徐淑媛望見他似乎咧嘴衝自己笑了笑,緊接著車廂門砰的一聲被關緊,粘稠鮮血順著車廂縫隙滴滴答答淌滿泥地,漸漸積成血坑。
徐淑媛感覺呼吸越發不舒暢,牽著黃驃馬往後又退出數步,目光逡巡不敢望向鹿車。
徐國難麵沉如水靜靜站立,直到鹿車車廂再無異樣響動,方才取了塊麵巾蒙住頭臉,跳上車轅淡淡道:「走吧。」
「大哥,你要把鹿車趕往哪裏?」
徐淑媛眨了眨丹鳳眼,有些迷惑地問道。
徐國難伸手向東方一指,道:「前麵不遠就是榮村,劉老三半輩子都居住在那裏,既然不幸身死就將他運回去,也算是葉落——」
說到葉落兩字徐國難便止住聲音,眼望東方黯然不語,徐淑媛明白大哥的意思,無論榮軍還是自己都是來自東方那塊陸地,台灣隻不過暫供棲身的臨時居所,哪能算得上葉落歸根遊子返鄉。
就連國姓爺鄭成功臨終都是殷殷囑托棺木暫時厝放不得安葬,待反清複明成功方才奉安於泉州南安老家,始終牽掛著那塊夢牽魂縈的肥沃陸地。
徐淑媛自幼生長在東寧府,對爹爹時常提起的故鄉金陵內心深處其實沒有多大感觸,如今見到徐國難的黯然模樣,芳心忽地感覺有些沉甸甸,漸漸體味到鄉愁的苦澀滋味。
徐國難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邁人物,纏綿鄉愁在心裏略一回旋便也丟開,示意徐淑媛學自己用麵巾蒙住頭臉,牽著兩匹馬兒跟在後頭,自己揚起馬鞭就要駕車前行,忽地瞥見四具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官道上麵,若被行人瞧見又是生出是非,當下跳下車轅拖著屍體藏入官道旁邊的荒草叢中,待到從黑虎稅關返回再行處理。
陽光辣普照大地,徐國難感覺巴爾袞的屍體似有體溫也不在意,隻道是陽光映照導致,絲毫沒有留意巴爾袞僵直的高大身軀隨著拖動似乎正在輕輕抖動。
榮村是鄭成功為安置傷殘官兵及家屬特地設置,在東寧府效區劃出大片肥美田地供榮軍休養生息,陳永華擔任東寧總製使主政明鄭時對榮軍生活極為關注,每年都要撥付巨額經費補貼贍養,榮軍從軍前大多都是土裏刨食的憨厚農民,得到田地不惜力氣勤加經營,時常編織些竹木器具運往東寧府銷售,因此安居樂業生活小康,在四鄉八鄰中獨樹一職。
陳永華病死後馮錫範襲任東寧總製使,蓄意發動東寧事變絞殺監國世子鄭克藏,扶持傀儡王爺鄭克塽襲位延平郡王,暗用蠱藥害死董國太大權獨攬,然而馮錫範本是武將不諳政事,再加上貪權納賄任用非人,把國富兵
強的明鄭江山搞得一塌糊塗,財政緊張怨聲載道,榮軍的生活也是日益艱難,時常以野菜雜糧充饑,遭受百年未遇洪災侵襲後榮村房倒屋塌,僥幸未死的榮軍全都星散逃難,昔日太平祥和的榮村荒草遍野垣殘壁斷,亂石碎瓦間偶爾可以看到森森白骨,已被野狗夷狼咬碎不成模樣。
五名衣衫襤褸形似野人的老弱榮軍正在亂石碎瓦間翻找,尋覓一切可供入腹的食物,忽地一名斷指青年側耳聽了聽,抬起肮髒頭顱向著遠方眺望。
其餘榮軍似乎也聽到動靜,慢慢跟著抬頭張望,唯有枯槁老者吳大伯耳朵早年被炮彈震聾,聽不到絲毫異樣動靜,依舊趴著身子在荒草叢中摸索。
良久吳大伯直起身咧嘴憨笑,沒牙嘴巴咬著根粗長草莖不住咀嚼,時不時能夠瞧見白漿從嘴角冒將出來。
他眯著昏花老眼瞅了半晌,發現眾人翹著腳尖探頭向遠方張望,抬頭眺望卻不見蹤跡,怔了怔拉扯斷指青年道:「小王,你們鬼頭鬼腦瞧些甚麽?」
斷指青年名叫王德貴,老爹曾在鄭成功帳下當兵,受傷退伍後帶著家人住進榮村,王德貴長大成人響應號召應征入伍,鄭經率軍西征時不幸作戰受傷,算得上是榮軍後裔,從小由吳大伯抱著玩耍感情極其深厚,榮村遭遇洪水侵襲後吳大伯險被淹死,幸得王德貴救助方才逃生,兩人相攜前往東寧府乞討求生,王德貴把吳大伯當成老爹精心照顧,否則以吳大伯的老弱之軀焉能在饑荒歲月存活。
吳大伯年老戀家,洪水退去不久就吵著要重回榮村,王德貴無奈隻得帶他回來,路上又碰到僥幸逃生的另外三名榮軍,眾人回到榮村見處處殘垣斷壁,根本瞧不清昔日家園模樣,隻得臨時搭建茅草棚暫時棲身,整日挖掘野菜捕捉鳥獸以圖飽腹。
王德貴瞪大眼睛瞧得出神,聽吳大伯詢問伸手向遠方一指,高聲道:「俺好像聽到了聲響,仿佛有鹿車過來。」
吳大伯耳聾聽不清楚,王德貴對著耳朵高聲說了數遍方才明白,眯眼向王德貴手指方向望了望,搖頭道:「你這娃兒真會胡咧咧,這辰光哪會有鹿車到這倒黴地方來。」
話未說完就瞧見被荒草遮蔽的村道盡頭出現一輛鹿車,眾榮軍都謹慎地縮回荒草叢中窺探動靜,見車轅跳下名魁梧男子,王德貴眼尖一眼認出,驚喜叫道:「徐僉事,徐僉事來啦!」
其餘榮軍都曾在大潭山親眼瞧見徐國難為榮軍仗義執言,迫使馮錫範不得不收回成命不再克扣榮軍補貼,對徐國難都極有好感,見狀都從荒草叢中一擁而出,向徐國難和跟在後頭的徐淑媛點頭微笑。
徐國難見到眾榮軍也是大出意外,跳下車轅拱手道:「吳大伯,原來你們都在這裏。」
吳大伯聽不清徐國難說些什麽,顫巍巍舉手向他敬了個軍禮。
徐國難神色鄭重舉手還禮,王德貴生怕吳大伯摔倒緊緊攙扶,見徐國難與徐淑媛都麵帶悲戚微感詫異,插嘴問道:「徐僉事,您老怎麽有空到榮村來,鹿車上載著什麽。」
他目光銳利已經瞧出鹿車車廂滴淌的鮮血,不由地臉孔微微變色。
徐國難歎道:「車廂裏載的是劉老三諸人的遺體。」
他見眾榮軍聽得糊裏糊塗,當下把事情經過詳述了一遍,眾榮軍都聽得駭然色變,知曉劉老三為了避免疫情感染他人,殺死車廂裏的染疫饑民後自殺身亡,又是傷感又是敬佩,不自禁都流下淚來。
劉老三生性孤僻,居住榮村多年與其他村民未必和睦,然而此刻眾人對舍生取義自盡身亡的劉老三都不勝敬佩,當下由吳大伯領頭,眾人紛紛舉手向劉老三遺體敬禮,就連徐淑媛也不例外。
徐國難本想運載劉老三遺體回到榮村後火化掩埋,鼠疫病毒傳染極強,即使挖坑深埋也難以殺死病毒,
萬一被野狗刨出吃食難免又會成為新的傳染源,見到眾榮軍便將此事委托他們辦理,殷殷囑咐火化之時務必做好防護不能輕易靠近,免得不小心染上鼠疫。
眾榮軍都曉得鼠疫厲害連聲答應,徐國難有事在身當下就要告辭,王德貴忽地湊將過來道:「徐僉事,俺有件事情想向您老稟報。」
徐國難眨眨眼皮,向王德貴胸口捶了一拳,笑道:「德貴兄弟恁地客氣,有啥事情直說即可,用不著如此扭捏。」
王德貴被捶了一拳倒退數步,心中微微有些感動,徐僉事果真沒有把俺們低賤榮軍當成外人看待,當下向左右張了張,壓低嗓門道:「俺逃難後曾到城裏乞討,無意之中走進紅毛鬼教堂,發現裏麵有土蕃蠻子出沒。」
聽到土蕃蠻子出沒徐國難心中微凜,察言司耳目遍布無所不偵,基督教堂自然也是偵緝重點,隻是此項事務素來由吳斌的靖安處負責,徐國難礙於身份不太好過問,想不到索薩諸人竟然偷偷躲到了基督教堂。
當下不動聲色細細詢問,原來王德貴帶著吳大伯在東寧府乞討度日,聽說基督教堂開設粥棚便跟隨前往,他以前從未逛過基督教堂,對古裏古怪的紅毛鬼雕像甚感好奇,偷偷溜進去觀瞧風景,無意之中撞見歐孛齊與教徒為了褻瀆神靈正在爭吵,歐孛齊雖做漢人打扮,舉止動作究竟與漢人終有區別,再加上歐孛齊滿口汙言穢語,時不時冒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蕃語,王德貴瞧在眼裏疑在心頭,聽徐國難提起便憶將起來,當即便向徐國難稟報。
徐國難詢問了歐孛齊相貌,明白索薩諸人必定借基督教堂藏身,難怪察言司特工遍索不獲,吳斌在基督教堂內外布有耳目,怎麽也會不曉得索薩諸人下落,難道——吳斌就是潛伏察言司的老鼠諦聽,有意隱瞞知情不報?
徐國難腦海閃現諸多紛雜念頭,眼前卻是不自禁出現英國商館通譯吳清的儒雅身形,眉頭緊皺凝成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