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子無房便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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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夭夭下班了,背著包徑直往外走。
天暖和了,她穿了一件針織的連衣裙,搭了件帶珍珠鑲邊的外搭,粗枝大葉的氣質就全被收攏起來了,人也溫婉起來。她沒有化妝,隻塗了乳液,皮膚上有一些痘印和雀斑,好在年輕,蘋果肌飽滿圓潤,膠原蛋白要溢出來一般。她在某視頻平台上有一個作品,給大家示範“見家長妝”,黑紫的口紅,歐式的煙熏眼妝,誇張的耳飾,還一本正經地告訴網友,這叫桃花裸妝,那條作品下有幾千條評論,都是諷刺嘲笑。她當然知道自己在嘩眾取寵,就像劉姥姥滿頭插花出醜逗大家樂一般,都是為那碎銀幾兩。
今天是她和前男友約好的見家長日。雖然以前已經見過多次,但這一次意義非凡,她沒化妝,不想讓他們看出她的重視和緊張,她應該是鬆弛而自然的,不急不躁的,不用證明什麽,她不是被審視的那一個。這是一場心理戰。
家長休息區,有一位男家長坐在那裏閉目養神。夭夭已經快出門了,又折返了兩步。
這位學生家長是最近她跟單的重要客戶。這家孩子的課時不多了,但在這裏的學習進步並不明顯,該續費了,家長就有點遲疑。平時總是孩子的媽媽來接,夭夭使盡了渾身解數,孩子媽媽就是不鬆口,現在孩子爸爸來接,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口,根據她淺顯的認知,男人好說話。
她走過去,給家長倒了杯水,然後攀談起來。孩子爸爸果然比媽媽好對付多了,認為自己孩子在這裏得到了關注,重建了信心,就是不小的改變。夭夭一聽喜出望外,抓住這個話茬,順勢聊起了課時和續費,孩子爸爸滿口答應,陶夭夭步步為營,問他是刷卡還是支付寶時,那家長卻猶豫了一下,說回家和孩子媽媽再商量一下。說罷,他轉過頭,又繼續閉目養神。
夭夭仍不死心。剛才交談時,聽那家長有點鼻塞,還斷斷續續咳嗽,看上去精神不佳,應該是感冒了。她決定打感情牌。
她到街上的藥店買了兩種感冒藥,再次折返回校區。這一次,這位家長正在劇烈地咳嗽,她適時送來感冒藥,家長頗感意外和感動,服下了藥,真誠地說:“孩子放在你們這裏,我很放心,我回去跟他媽媽商量一下,盡快回複你。”
陶夭夭把心放回到肚子裏,虛偽卻故作真誠地笑道:“不急,不急。”
從校區出來,她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朝男友約好的餐廳駛去。暮春的微風拂動著裙角,她的心情輕鬆愉悅,生活在朝著好的一麵變化著,順風的時候,踩著單車的輪子都覺得特別輕鬆。她心裏那點小小的緊張被這風也吹散了。
男友家約在一家廣式茶餐廳,環境幽雅,包間安靜。男友和他父母先到了,見到夭夭,準婆婆有點意外:“夭夭,你怎麽一個人來了?”
“那,應該幾個人?”她一頭霧水。
“咱們是談結婚的事,你家長輩不來嗎?至少,得有個中間人,有些事好從中說合。”
這個問題,夭夭不是沒想過,可是奶奶年事已高,一輩子都沒出過省,叫她出麵不現實,她那個媽,一年見不了一次,忙著過自己的日子呢!陶夭夭就像那野花野草,落地生根,迎風生長,朝東或朝西,都是她說了算。她就笑笑對男友的媽媽說:“不用,我自己的事,我說了算。”
聽了這話,男友媽媽的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一種鬆了口氣的的表情,身子塌回沙發座,說:“好,挺好。”
看著夭夭滿頭大汗的樣子,男友細心地給她倒茶,拿紙巾擦汗,問她怎麽搞得滿頭大汗的。夭夭說:“我剛掃了輛共享單車騎過來的。”
男友心疼她,說:“結婚時咱們買一輛車,以後上下班我接送你。”
這孩子不驕矜,純樸,是準婆婆早已知道的,今日再見,她心裏更篤定,這樣的女孩好說話,容易妥協,好拿捏,於是把心裏那個彩禮預算又降了一些,說:“你們那邊,對彩禮有什麽講究沒?”
“有……”
夭夭剛回答“有”,男友媽媽已經自顧開始哭窮:“咱們家的條件就是這樣,給你們買了房子,老底都掏空了,再辦酒席,婚禮,也沒幾個錢了。你看,兩三萬行嗎?”
夭夭在菜市場和小販砍價可是一把好手,可談彩禮,是隨行就市,還是哄抬物價,或者揮淚甩賣,她真沒有主意。人不是擺在貨架上的大白菜,婚姻不是交易,沒法定價,她覺得彩禮是一份尊重,這個尊重既要有恰到好處的誠意,還得量力而行的實力。
根據幾個結過婚的同學的情況,這東西沒有固定標準,有個閨蜜,男方家裏給了18萬8,還有一個給了六萬六,還有一對裸婚,裸婚那個,去年年底離了。
她向男友投去求助的目光,男友也向她投來懇求的目光,小聲說:“我爸媽就那點退休工資,攢點錢也不容易。”
夭夭的眼神稍一遲疑,男友媽媽就讀懂了,說:“行!那就兩萬,寓意兩心相悅,好事成雙。我就知道,夭夭是個懂事的孩子。”
陶夭夭一時有些懵,兩萬,怎麽就和兩心相悅扯上了好彩頭?
第一回合,陶夭夭妥協。
接下來男友的媽媽談到了“三金”,婚紗照,婚期,甚至新娘置裝費,下車錢,改口費,都談到了。這些繁文縟節在描述中勾勒出一個世俗但夯實的婚禮,她有點恍惚,真的快要結婚了嗎?真的要嫁出去了嗎?
她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覺得男方家裏考慮得周到又詳細,那將是一個完美婚禮。
後來,菜上齊了,男友媽媽親切地勸她多吃點,說:“好好吃飯,多吃點,把身體養好,明年生個孩子,我幫你們帶。”
夭夭的臉就紅了。
吃完飯,男友說:“咱們的新房你還沒看過吧?我帶你去看看。”
那個樓盤離吃飯的地方不遠,三人就步行過去。一路上,男友媽媽一邊控訴房價太高,慨歎父母為兒女一生奔忙,為了給你們買這個房子,掏空了家底。“你們”二字,灌到夭夭的耳朵裏,分外刺耳,那個房子明明寫在男友媽媽的名下,陶夭夭這一刻卻擔了一個“給你們買這個房子”的虛名,啞巴吃黃連,為了不打破這一刻的溫馨和諧氣氛,她隻能什麽也不說。
到達了樓盤大門口,大門恢弘氣派,聽說一期已經交房了,男友家買的就是一期。大門口附近的商鋪已開了幾家,又小吃店,窗簾店,裝修公司。他們剛走到大門口,就有一兩個打遊擊的裝修工人湊上來,問他們需不需要人手,還有一個小夥子過來發傳單,說是附近裝修公司的,傳單上是最近裝修優惠大酬賓的消息。男友媽媽接過傳單,一邊看,一邊歎氣:“裝修又得一大筆錢,把我敲骨吸髓也不夠啊!”
一聽這話,男友瞬間孝心爆棚,說:“媽,裝修的錢你不用操心了,我有。”
“你有?你掙那仨瓜倆棗,有沒有錢我能不知道。”
“我沒有,我老婆有啊!”男友狡黠又自豪地衝夭夭眨眨眼,她才明白“老婆”指的是她。下一秒,男友親熱地拉住了她的手,小聲懇求:“夭夭,你不是存了些錢嗎?能不能先拿出來裝修房子,這錢算我借你的。”
陶夭夭覺得耳朵轟隆隆響,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道:“什麽?”
男友就把他的想法再說了一遍,並解釋道:“我們結婚了,就是一家人,要一起為我們這個小家努力添磚加瓦。”
“我添磚加瓦?”
“對。現在有好多人結婚都是這樣的,男方家裏出房子,女方裝修,咱自己裝修,不用聽別人意見,自己想裝成什麽樣就裝成什麽樣。夭夭,你是不是不願意?”聰明的男友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有理有據,陶夭夭沒有拒絕的理由。
夭夭差點被他淺薄的忽悠打動了,但她在這一刻才想起——她沒錢啊!她的錢都買了房子,現在一貧如洗。
她隻好如實相告:“我沒錢了,我的錢買了房子了。”
“什麽?”男友和他的媽媽幾乎異口同聲,像聽到天方夜譚一般,不可置信。
“我們分手後,我買了一套房子。”她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男友的媽媽嘴角發生一陣急促的痙攣,臉上的表情變了形,變得憤怒而邪惡,她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質疑道:“女孩子買房幹什麽?你現在買個房子算怎麽回事?”
“全款?還是按揭?肯定有房貸吧?”男友的眉毛一跳一跳,每當他著急時,說話時眉毛就跳,夭夭還想著,他該不是有點什麽未知的毛病。
“有,不過,月供不算太多。”
“不多是多少?以後結了婚,你工資都用來還你的房貸了,還得我兒子養你。到頭來你這房子和他也沒半毛錢關係。”男友的媽媽說得很直白。
他們的反應,陶夭夭始料未及,她覺得不可思議,反駁道:“怎麽會呢?首先我能自己還房貸,我也不用誰養我,其次,婚後共同還貸的部分和增值的部分,還是夫妻共同財產,怎麽能和他沒關係呢!倒是你口口聲聲給我買的婚房,倒是和我沒什麽關係。”
“聽聽,多會算計。就沒想為你們這個小家投入,給自己留後路呢!”
“我算計?”夭夭很無語,這一刻才深刻地理解了“倒打一耙”的含義,她失望地冷笑了一下:“到底是誰算計?”
這一個冷笑激怒了男友,他斥她:“陶夭夭,你怎麽說話呢?不許對我媽這樣說話。”
他甚至帶了一絲威脅:“我可是誠心誠意想和你結婚的,你買房怎麽不跟我商量一下呢?我看你就不是誠心想和我過日子的,這婚不結也罷!”
“怎麽?結婚是你對我的恩賜,我應該感恩戴德,然後雙手奉上豐厚的嫁妝,奉上裝修款才能夠表達誠意,是嗎?”陶夭夭不知道哪裏來了一股勇氣,淑女裝也裹不住她的怨氣,眼看這婚事要談崩,她索性破罐破摔,把這半晌的鬱悶全發泄出來。
“我算是認識你了,你們女人都是一丘之貉,物質,現實,算計。”男友憤憤不平地說。
吵架上陣,當媽的給兒子撐腰,幫忙罵人:“缺德了。”
陶夭夭從小遵紀守規,長大奉公守法,為人善良友愛,還是第一次被人罵“缺德”,她不能忍:“誰缺德了?你怎麽罵人呢?”
“你,婚前買房的女人,就是算計男人,就是缺德了。”男友的媽媽理直氣壯。
這個新奇的觀點讓陶夭夭驚掉下巴,她無法再和這對母子對話了,憤然從手上拔掉戒指,往男人手裏一塞:“拿好,別被我算計了。”
“你可別後悔。就你這樣的,誰要你。工作朝不保夕,長相不值一提,花唄月月分期,穿著拚夕夕,背著假‘哭泣’(gucci古琦),活該被拋棄。就你還買房?娶了你,我跟你喝風屙屁。”這個男人罵起人來字正腔圓,中氣十足,句句紮心,話說得狠毒。女嫌男窮明晃晃,男嫌女窮暗戳戳。花唄分期,信用卡刷爆,這些字眼像魔咒一般,不斷地刺激她的耳膜,她聽清楚了,他嫌她窮,他一直暗戳戳地嫌棄她窮。
路過的吃瓜群眾停下了腳步,甚至有幾個好事者還圍站在周圍,拿出了手機,等待好戲開場。陶夭夭又羞又窘,深覺顏麵無光,可她也不能被這樣白白吃虧,也拉開了魚死網破的架勢,反唇相譏:“怎麽?你如意算盤落空了,惱羞成怒了?幹指頭蘸鹽,端著醋碟找餃子,沒長吃白食的臉,空有一顆吃白食的心,誌向倒挺遠大。”
男人被戳到痛處,氣得說不出話來,媽媽怎能讓兒子吃虧,促狹詭異地輕笑一下,說:“不結就不結,睡都睡了,我們也不吃虧。”
眼前的男人也恬不知恥地說:“就是,被搞得挺爽吧?你也不虧。”
一股血瞬間直衝天靈蓋,陶夭夭幾欲癲狂,過去殘餘的那一丁點美好變得肮髒又惡心,她望著眼前矮胖的男人,想到那肥厚的嘴唇曾親吻過自己,想到他在她身上拱動的樣子,這一切腦海裏驟變成一件無比猥瑣邪惡的事,此刻引起她一陣生理性反胃。她氣得牙齒打顫,手攥成了拳頭,她像失心瘋一般,氣得口不擇言,脫口而出:“你,你算什麽男人?你這個不愛洗澡的臭流氓,前戲不足的早泄患者,你算什麽男人?“
話音剛落,一個巴掌落到了她的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疼。她愣住了,他竟然動手打了她。
過去二十多年,她雖然受過很多委屈,可是從來沒有人打過她。
她癲狂了,抓著手上的“哭泣”包包,朝他的頭上砸,男友嚇壞了,抱頭躲閃,男友媽媽一開始還護著兒子,無奈母子倆戰鬥力太弱,很快招架不住,落荒而逃。
陶夭夭頹然地坐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她咬著牙,沒有哭,略坐了一會兒,心情稍稍平複,起身,將散落在地上的零碎物件撿回來,她的手一直在顫抖,像帕金森患者一般。
好戲散場,圍觀者四散,陶夭夭挺直腰背走向地鐵。
她擠在地鐵車廂裏,被發酸發臭的空氣醃漬著,麵無表情,無悲無喜,她甚至感受到一絲輕鬆,暢快,也感到一絲後知後覺的羞恥。
一個小時後,當天終於躺到自己的床上,打開手機,發現在某短視頻平台上,她和那對母子吵架的過程被人拍成視頻,並被熱烈討論,竄上同城熱搜。關於“女子無房就是德”和“女子買房就缺德”的話題形成正反兩方,被大家熱烈辯論,有人稱自己缺德冒煙了,有人稱自己德高望重,還有罵打人的男友是渣男的,有人讚出手還擊的陶夭夭是女俠的,一時甚囂塵上。
有幾個朋友也看到了視頻,發來慰問和賀電。這時,一個沉寂許久的號碼打來電話,來電顯示,是陶梅。
陶梅是夭夭親親的媽,丈夫去世後,她就把孩子扔給外婆,自己外出打工了,後來認識了一個男人,結婚生子,也很少回來看女兒。夭夭對她沒有太深的感情,也沒有怨恨,像對待村裏的姑姑姨姨一樣。她和後來的男人過得也不富裕,有一年她來娘家,看到女兒的球鞋開膠了,說回頭給她買一雙新的,這一回頭就過了一年,等她買來新球鞋,夭夭的腳又長大了些,穿不上了。前兩年,聽說她的丈夫去世了,好在唯一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她的生活也輕鬆,人漸漸老了,心也柔軟多情起來,回娘家的次數多了,給女兒打電話也勤了,一開始,說話是小心翼翼的,次數多了,手就伸得長了,管得寬了,言語也鋒利起來。
夭夭接了電話,甕聲甕氣:“媽!”
陶梅嗓門大,在電話那頭扯著嗓子喊:“夭夭,我剛看了個視頻,裏麵有個女的像你。”
“不是不是,不是我。”她不等陶梅說完,連聲否認。
這一否認,反倒暴露了,陶梅反問:“我還沒說完,你知道是啥,就說不是不是,做賊心虛。”
“反正不是我,我今天哪裏也沒去。”
“那我問你,我聽奶奶說,你買了套房子,是真的嗎?”
“是。”
“你一個女孩子,哪兒來那麽多錢?你做什麽工作的。”
“我掙的啊,我攢的啊!”至於做什麽工作,陶夭夭做過的工作可多了,有一段時間,她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還做過外賣騎手,不過她知道陶梅並不是真正關心她做什麽工作,就隨口敷衍道:“我做外賣騎手,可掙錢了。”
一聽這話陶梅就炸毛了:“胡鬧,不幹正事。你一個女孩子,買什麽房子?買房子做孤獨終老的準備啊?你應該找一份清清爽爽的工作,女孩子,有錢了買幾件漂亮衣服,把自己倒飭倒飭,趕緊把自己嫁出去。女孩子的青春就那麽幾年,整天灰頭土臉的,哪個男的喜歡啊!”
陶梅說得也有自己的道理,可陶夭夭剛剛經曆了前男友一家的精神暴擊,現在又要聽親媽的言語轟炸,她實在沒情緒,煩躁地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聽媽的話,媽都是為你好。那個房子,能轉手趕緊轉手了,不然以後更嫁不出去了。你是沒看剛才那個新聞,女孩子有房貸,會被婆家嫌棄的,是要被罵缺德的。”
陶梅苦口婆心,畢竟骨血親情,有幾分真心,陶夭夭聽得出來,口氣也柔軟了一些:“我知道,知道了。”
最後一句,陶梅才進入主題:“我打電話來,是給你說一聲,寶玉去西安打工了,你當姐的,多照顧著點。”
陶夭夭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就是你弟弟啊!寶玉。我把你電話給他了。”
陶夭夭想起來了,母親後來的丈夫姓賈,生了個兒子叫“寶玉”,可真會起名字。
“他的電話,你也記一下。”老母親殷殷之情可見一斑。
陶夭夭當然沒有去記那個電話。寶玉,誰的寶玉啊?別跟她這兒當寶玉。<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