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掙脫他人目光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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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位的人漸漸知道了林琅離婚,閑言碎語一陣過後,開始有人給林琅介紹對象,一開始,林琅都婉言謝絕了,財務室的李姐說了好幾次,要把自己家一個遠房表弟介紹給她,女人年紀大了,都有點當媒婆的潛質,熱情又巧言,把那個男人說得花兒一樣。林琅倒不是動了心,隻是大家對單位的財務工作人員都很“尊重”,她這樣三番五次拒絕,自覺過意不去,便去見了。

    對方約在本市知名的一家日料餐廳,在湖邊,裝修雅致,男人像介紹人說的那樣,個子高,戴眼鏡,穿得也得體,點菜時也自如泰然,沒有暴發戶的囂張和猥瑣。第一印象還不錯。

    聽介紹人李姐說,這位表弟很有錢,開了三四家超市,還被評過“十佳創業青年”。

    談到這個的時候,這位趙先生自嘲地說:“青年不敢當了,十佳中年還差不多,我78年的。”

    原來年齡已經不小了,比林琅整整大了八歲,看麵相倒不顯老。

    趙先生見林琅略一遲疑,忙補充道:“不過我一直健身,身體很好的。”他把“身體”二字咬得很重,難免不讓人產生歧義。

    席間男人講起自己的創業史,像大部分男人一樣,激昂澎湃,也不動聲色地巧妙地展示了房子和車子,但這種適當地炫耀,在林琅可以理解和接受的範圍。然後談了談愛好,他說自己沒有太多愛好,喝茶算不算?這一點倒讓林琅眼前一亮,她也喜歡喝茶,擺弄茶具,這一點不謀而合。

    當林琅說自己也喜歡喝茶時,趙先生的嘴角卻微微浮起了一絲得意。這趙先生也相過幾次親,年歲和財力兼有,閱曆自然也有,他見識過一些女人,相親時故作姿態,暗裏卻不動聲色地取悅男人,投其所好,他若說喜歡旅遊,她便熱愛名山大川,他若說喜歡小動物,她必定養過寵物,他如果喜歡看畫展,她挖空心思也要表現自己略知一二,如此一來,惺惺相惜,引為知己,男人以為找到靈魂伴侶,女人得償所願。這樣的女人,他見多了,不想眼前這位“仙女”,也是俗人。

    “你喜歡喝什麽茶?”林琅問。

    喜歡喝茶,不過是趙先生隨口一說,茶的品種也能信口拈來幾句,他說:“我比較喜歡龍井,也喜歡安徽六安的瓜片,白茶裏,比較喜歡安吉白茶,味道淡雅醇香。”

    林琅聽過太多人把“六安”讀做“六”,她笑笑,不說話。失望湧上心頭,這樣的錯誤雖然情有可原,但她覺得,這不是她要找的人。

    趙先生大概以為林琅被震懾住了,非常得意,開始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林琅,讚道:“你皮膚挺好的。”

    讚美令人愉悅,誰知那人下一句忽然說:“但是根據中醫的理論來說,沒親密關係的單身女人,多是氣血凝滯,臉色蠟黃。”

    林琅一怔,半天沒回過神,她驚呆了,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看來熟人介紹,也不見得靠譜。她平緩了口氣,正色道:“你如果是在開玩笑,那我並不喜歡這個玩笑。”

    一個放浪的笑在男人的下巴和嘴角收緊了,他尷尬了三秒,說:“我懂一點中醫,隨口一謅的。”

    林琅已經想走了,她得找個合適的理由。

    男人又說:“當今社會壓力大,大部分人都是亞健康狀態,我來幫你把把脈。”

    把脈?這個林琅懂,騙摸女孩手的經典套路,分別是把脈,摸女孩養的寵物,還有,看手相。她一眼就看穿了這個猥瑣男的別有用心,冷臉道:“不用了,我不信這個。”

    一陣尷尬的沉默,男人又找話題:“我離婚三年了,沒孩子,那時沒錢,又很忙,就總吵架,實在是累。你呢?你們為什麽離婚?”

    “性格不合。”

    大概百分之九十的離婚協議上離婚原因都寫著“性格不合”吧,林琅和前夫的離婚協議也是這麽寫的,“性格不和”簡直是一個包羅婚姻萬象的詞。

    這位趙先生笑了,是一種中年男人看穿世事的笑,帶著一種輕佻,說:“大家都會說性格不合,其實有一份調查報告說,百分之八十的性格不合,其實是,性生活不和,隻是都不明說罷了。”

    林琅感到錯愕,吃驚,她的耳根刷的一下發燙起來,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好感馬上降低到零。他說的有錯嗎?沒有,可是正確的話說錯了場合,聽者感到了褻瀆。

    她必須馬上離開了,不必找什麽合適借口,隻能說:“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

    男人當然知道“忽然有事”是什麽意思,她沒看上他?為什麽?剛才不是聊得很好嗎?他想不通自己哪裏做錯了,急赤白臉地挽留她:“我還想請你看電影。我對你挺滿意的,我覺得我們很合適,你覺得呢?”

    林琅從青春期在母親那裏受到的情感訓導是,拒絕別人絕不能拖泥帶水,模棱兩可。她說:“我覺得我們不合適。再見。”

    男人猶在身後說著什麽,她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乘商場的電梯來到地下停車場,剛打開車門,發現相親男也已到了地下停車場,車子就停在他的對麵,他走過來,扒住她的車門,仍不死心,又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無恥無謂,問:“為什麽覺得不合適?因為我說那些話?現在什麽年代了,還談性色變?我們都是成年人,正視欲望,坦誠一些不好嗎?”

    她覺得也不必回避和遮掩了,輕笑了一下:“倒也不是,隻是我覺得,咱倆還不熟。還有,我想給你糾正一些小錯誤,安徽六安,不讀六,讀陸,安吉白茶,不是白茶。”

    第二天介紹人李姐倒也沒有多問,大概已經向那位表弟了解過情況了,李姐隻是說:“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就是緣分未到,等有合適的,姐再給你介紹。”

    當然,李姐後來再也沒有給她介紹過。

    林琅後來回想起那男人看她的目光,仍會覺得渾身刺癢般不適,那目光不是欣賞,而是一種凝視獵物的貪婪和饑渴,下一秒就要將獵物生吞活剝一般,他的每句話充滿強烈的性暗示,他是一類男子的代表,他們不會追求女人,看電影,散步,去山上看月亮,送出禮物,擁抱,親吻,上床,循序漸進。他們早已在二十幾歲或者更早的時候不相信愛情,三十多歲時,還會用假裝的愛情欺哄欺哄女人,再年長一些,連假裝都懶得假裝了,大概在他們眼裏,離婚女人必定是空虛寂寞的,隻消揮揮手就可招之即來。她隻是覺得悲哀和失望,離婚後的生活,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樣。

    隔天楚慧聞約ktv唱歌,陶夭夭也在,林琅正鬱悶著,便欣然赴約。

    進包廂時,陶夭夭正在嘶吼著,眼淚鼻涕齊飛,她正在唱:“為所有愛執著的痛,為所有恨執著的傷,我已分不清愛與恨,是否就這樣。”

    別看陶夭夭現在像個怨婦,剛才楚慧聞在芳菲苑二期遇到她的時候,那可是一個女戰士,她正在幫一個裝修工吵架。聽那意思是工人給業主家貼完地磚,業主找了個瑕疵不肯付尾款,那工人大叔就追著業主,眼看著業主上了車,大叔去拍車窗,陶夭夭看到的時候,那大叔已經被車窗夾著,拖行了幾米。自從和前男友再次分手後,夭夭心情低落,一有空就到工地來看看,沒有什麽事可以安慰到她,隻有坐著火箭上漲的房價能讓她心裏那個大窟窿慢慢彌合。她看到恃強淩弱,心裏正義爆棚,當時俠肝義膽,擋在了那個業主車前,逼停了他的車子,並開始正義凜然地幫大叔罵架。上一次和前男友一家吵架,過後覺得沒發揮好,心裏一直憋著氣,現在終於逮著機會,正好罵罵人,出出氣。吵架也是個熟練工種,越吵越不怵,越吵嘴巴越利索的,這一次,陶夭夭有理有據,氣勢如虹,大獲全勝,業主無奈,隻好給工人付了錢,臨走時還對大叔說:“你這女兒太厲害了,將來嫁不出去。”轉頭又罵陶夭夭“真是個麻迷”,“麻迷”是陝西方言,罵女人不講道理,胡攪蠻纏。

    大叔道謝,陶夭夭一臉得意洋洋,楚慧聞在不遠處冷眼旁觀,有點感動,別看陶夭夭粗糲,就像一塊其貌不揚的原石,可是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啊!有這樣一顆心的人,在這個城市裏多珍貴啊!她走過去,調侃道:“麻迷女子!”

    陶夭夭轉頭見是她,笑了,不好意思地說:“寧願做個麻迷,也不要做個任人欺負的軟蛋。我才不管別人怎麽看我。”

    聊起來才知道,陶夭夭又失戀加失業了。楚慧聞就約她去唱歌。

    林琅來了,陶夭夭的怨婦歌剛結束,另一首歌已經開始了,是那首《最炫民族風》,夭夭就拉著林琅一起唱。陶夭夭唱的是:“大大的窗戶朝南開,漂亮的陽台是我最愛,周末就宅在家裏發發呆,這樣的生活我最期待;漂亮的衣服都沒錢買,午飯也不敢加個菜,房奴的生活最呀最無奈,這樣的選擇實在太悲哀……”

    林琅不會唱,笑得肚子疼。

    說起來,陶夭夭失業的原因更是狗血。為了追單逼單,她和那位男家長多聊了幾句,孩子的媽媽看到了,怒從心頭起,罵了老公仍不解恨,跑到校區,當著一眾家長的麵,對著陶夭夭劈頭蓋臉一頓狂罵,那女人罵得最狠的一句話是:“罵你是狐狸精,那是侮辱了狐狸精。”陶夭夭當時就哭了。事後她也回想反省,自己到底那句話出格了,說錯了?無非是給那盒感冒藥提供了一句小小的售後服務,在逼單結束時,多說了一句“多喝熱水”。她真冤啊!

    楚慧聞恨鐵不成鋼,怒斥:“你一點也不冤。作為課程顧問,你一開始努力的方向就是錯的。”

    “哪兒錯了?”

    “你想想,一個家裏,管孩子吃喝拉撒和學習的,決策和掏錢的,是不是媽媽多一些,當然有些家庭是爸爸,所以你要目光銳利,在家長休息區多觀察,多觀察,用心觀察,就能分析一二了,你應該在這家的媽媽身上使勁兒,懂嗎?”

    被楚慧聞這麽一訓,陶夭夭哭得更大聲了,她搶過話筒,把剛才那首歌又唱了一遍,那歌唱得荒腔走板,如同她南轅北轍的生活。

    其實誰沒有煩惱呢?楚慧聞最近也不順,她的幾筆投資失利,幾百萬打了水漂,幾隻股票也跌了,別墅開始裝修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家裏老母親病倒了,她拿了錢請哥嫂照顧,他們猶有怨言,最近接了兩個高端海外團,她得親自上陣,人一急,月事都不準了,來了一天,打個照麵,又回去了,有時夜裏醒來自己會忽然一個激靈,該不會真的要絕經了吧?

    林琅就給她講那個猥瑣的相親對象。楚慧聞聽得狂笑出聲,聽到精彩處,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哀自憐地說:“人家說得沒錯啊!長期不近男色皮膚就是會皮膚變差,你看,你看我。”

    林琅喝了點酒,湊近她,然後促狹地笑:“你皮膚很好啊!你有,你有那個。”

    “我倒是想有,可真沒有,皮膚哪裏好啊!這是化了妝,粉底液好。”

    “你說現在男人怎麽回事?沒有一點耐心,隻惦記著下半身的事。”

    “那不是很正常嗎?你不想嗎?”

    “呃!”林琅遲疑了一下,矜持道:“想,可是……,難道說,離婚的女人,是不是臉上就寫著我很孤獨寂寞冷,就像一塊蛋糕,一塊肥肉,一個獵物,等著被獵殺,被享用,被吃幹抹淨?”

    “不會啊!”楚慧聞晃著酒杯,打量著林琅,由衷地讚美:“離婚的女人,這人設一聽就讓人怦然心動,有少婦的風韻,但已不是人妻,灑脫獨立,魅力無窮。所以,離婚女人要做的,是擺脫男性那種審視的目光,不再被動地被挑剔,被選擇,被圍獵,親,你也可以是獵手,”

    這是林琅從來沒想過的觀點,在她的成長裏,她永遠是被搭訕,被追求,被表白,被取悅的那一個,後來到了婚姻裏,她也是被要求,被挑剔,被誤解,被厭棄的那一個。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在這晚的燈光氤氳裏,她離婚後的這些日子裏,她開始思考一些以前從沒思考過的問題。

    麥霸陶夭夭唱完一曲,坐下來和她們一起喝酒。唱歌嘶吼發泄不了她的情緒,她的情緒太洶湧了,有往日情感帶來的痛苦,有眼下失業帶來的焦慮,現在每天都用那套漲價的房子來聊以慰藉,抓住人就說:“哎你知道嗎?我買那個房子,這個月又漲了一些,我長這麽大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買了這個房子,房子不會辜負我。你們說,愛錯了人,買對了房,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楚慧聞最會潑人冷水:“房子不會辜負你,你也不要辜負房子啊!別整天愛對了愛錯了的,下個月的月供還有嗎?”

    戳人就戳痛處,陶夭夭手撫胸口,作出心絞痛狀,大呼:“啊!我要搞錢。”

    林琅和夭夭碰杯,笑說:“應該說,我想追求更有品質的生活。”

    “說我要搞錢比較俗,說想追求更有品質的生活就比較優雅。”楚慧聞說:“夭夭,來我公司上班吧?”

    陶夭夭從混亂的情緒中驚訝地張大嘴巴,不可置信,上次她說假話騙楚慧聞自己因她而辭退,她都沒有鬆口,還一直借其他事闡明自己任人唯賢舉賢避親,擺明了是看不上陶夭夭,今晚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陶夭夭不可置信:“真的嗎?”

    “歡迎你。”

    陶夭夭誇張地摟住了楚慧聞:“你真好,你這個平易近人,富而無驕的有錢人。”<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