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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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開了拆遷補償動員大會,工作組很快入駐了林琅父母家小區那個片區,到處拉著橫幅標語,大喇叭循環播放著動遷宣傳語,街頭巷口陡然多了許多安保人員。簽拆遷補償安置協議的時候,林教授把兒女都叫來了。根據規定和麵積,他們的房子能置換兩套八十多的小房子,他合理安排自己的房產,對兒子說:“這兩套房子,我和你媽住一套,還有一套給你。妹,將來我們不在了,我們住的房子留給你,你沒意見吧?”
林琛先愣了一下,迅速瞥了楚清一眼,又看了看林琅,遲疑了一下,幹笑了一下:“給我妹一套房子,我沒意見,不過等這房子蓋好入住,還不得兩年?到時林琅說不定就結婚住上大房子了,這房子給她也沒用。”
林教授有些意外:“你不同意?”
林琛訕笑:“也不是不同意,我,我就……,爸,這是你們的房子,你說了算。”
楚清看著林琛木納笨拙的樣子,忍不住插話:“爸,你要把房子給林琅一套,我們沒意見,但是你不能偏心啊!哪有隻顧著女兒,不管兒子的?”
一個工作人員放下了手裏的筆:“要不,先把這協議簽了,其他問題你們回去再商量。”
林教授有點惱了,厲聲道:“我怎麽不顧兒子了,我說得不夠清楚嗎?說等我們以後不再了,我們的房子留給你們。”
“這不就是畫個餅,開個空頭支票嘛!”楚清不敢大聲,小聲嘟囔著。
聲音雖小,但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林琅詫異,她以為溫良體恤的哥哥不僅不會阻止,甚至會主動提出讓父母給她一套房子,讓她安居樂業,免遭風吹日曬,還像小時候那樣,放學下雨了,隻有一把傘,他會毫不猶豫地塞給她,自己衝向雨中。然而林琅想錯了,房子不是一把傘,讓出一把傘,是惠而不費的小事,最多淋點雨,不礙事,而房子動輒百萬,是一個普通人一生中幾乎能擁有的最有價值的財產,普通人不得不錙銖必較。
楚清的話讓父母也很生氣,母親臉色一沉,看著兒子窩囊的樣子,也心裏窩火,質問道:“你倆沒房子住嗎?學的小門小戶小家子氣,破碗爛棉套子也要爭一爭,鬧一鬧?”
“那可是一套房子,不是破碗破棉被,再說了,我們雖然有房子住,可是等二寶出生了,以後也不夠住。”楚清是常年在服裝檔口和顧客磨嘴皮的人,嘴上帶刀,刀上抹蜜,說起那一套生意話術,那是恩威並用,步步為營,絕不放過對方,現在,她這一番嘟囔和不滿,已經成功讓林教授動搖了,林教授看向妻子,撇撇嘴,歎口氣:“這事還沒定呢!回去再商量。”
林琅一直假裝瞥向窗外的目光收了回來,轉過身,淡淡一笑:“爸媽,你們也別為難,房子我不要了。”
“不為難,誰為難了?我們的房子,我們說了算,我想給誰就給誰。”母親厲聲。
林琛臉上臊得慌,恨不得把臉裝進口袋,把頭埋得很低,低聲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沒有啥意思。”
他越慫,楚清越急,就在背後那手戳他,林琅看在眼裏,心情就像一根從火膛裏抽出來的木頭被冷水一澆,呲呲呲地冒煙,那一點紅星兒也漸漸滅了。
楚清越戳林琛,他越往後退,目光可憐巴巴,勸阻她:“算了,別說了,就這樣吧!”
楚清氣不打一出來,索性也不遮遮掩掩說漂亮話了,張口就來:“怎麽能算了,親兄妹,明算帳。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也是嫁出去的女兒,娘家也拆遷呢!我不惦記,不跟兄弟搶,畢竟我哥將來要給父母養老的,……”
“你這話說的,女兒將來不給你父母養老了?你不給父母養老?”溫良和順的婆婆第一次和兒媳針鋒相對。
楚清也被婆婆的態度強硬唬住了,但還是不甘示弱,小聲反駁:“反正咱們民間的風俗傳統就是女孩不能繼承娘家財產,反正我心裏不平衡……”
“行了行了,都別惦記了,我還沒死呢!”林教授這話雖用了個“都”,卻狠狠地瞪了林琅一眼,她打了個冷顫,後背頓生一陣寒意。
爭吵間,張師母也來了,她在旁邊聽出個大概原委,“熱心”勸架:“林琅現在沒房子啊!那是該給她一套,不過琛琛媳婦兒說的也有道理,這房子本該就是琛琛的,一家人坐下再商量商量。你看我家小雪,我說給她一套,人家還看不上,她才在開發區買了一套。”
張師母這副腔調,自以為左右逢源,卻把聽者都得罪了。林琅父母都沒有搭理她,隻有林琛敷衍地笑了笑,林琅覺得站在這逼仄狹小的房子快喘不過氣來,她沉重地叫了聲:“媽,爸,這房子我不要了,我先回去了。”
她幾乎是逃了出來,大街上到處是人,找了一個空曠處,才感覺輕鬆,大口地喘著氣。林琅發現了,伸手向任何人要東西的滋味都不好受,哪怕那個人是父母。張師母的話雖然刺耳,但說的確是事實,張師母家的女兒張雪,跟林琅年紀相仿,事業有成,原來上的醫學院,在醫院上了幾年班,辭職出來開了一家牙科診所,現在已經開了第二家分所,房子不知道買了幾套了,有一次回家屬院來,聊起房子,有個鄰居問李雪的房子朝向,她的回答才氣人,她買的是大平層,說,東南西北都朝。
說不羨慕是假的,林琅記得李雪上學時成績還不如她呢!為什麽別人現在是輕舟已過,萬木逢春,自己卻成了那沉舟和病樹?
越想越懊惱,正鬱悶呢,手機有新消息進來,她掃了一眼,是她考的那個色彩搭配師的成績公布了,過了,過了。林琅剛剛懨懨的精氣神又瞬間煥發了活力,抖擻起來,覺得背脊又直了。像這種資格證她不少,雖然跟她現在的工作沒什麽關係,但她總覺得有用。她打算去幼兒園接了雅雅,一起去吃大餐慶祝。
剛走到幼兒園門口,手機想起來,是林琛打來的。她現在對哥哥頗有微詞,心裏有點氣,鈴聲響了好半天才接,誰知林琛的聲音急躁焦慮,驚慌失措:“你快過來,到省人民醫院來,爸不行了。”
這個“不行了”讓林琅的手機差點沒握緊,她的心裏咯噔一下,一股血直往頭頂冒。
當她趕到醫院時,林教授已經脫離危險,雖然還處於昏迷狀態,但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她走後發生了什麽,她不得而知。後來聽母親說,離開拆遷辦公室後,父親又罵了兒子幾句,忽然就暈倒了。父親有肝硬化,又有冠心病,是個紙老虎,風一吹就散架。
接下來的日子,林琅又開始了和母親輪班製照顧病人的節奏,還要接送照顧雅雅,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楚清也來照顧,忙前忙後搶著上手,和林琅兩個人爭著幹活兒。有一回,楚清爭到了洗保溫飯盒的活兒,林琅隻好跟了出去,到了水房,還是跟她搶,說:“這水涼,你懷孕著,別受了涼。”
嫂子就不爭了,擦幹了手,看著林琅洗,嘴角略帶了一絲譏諷:“這麽勤快,還不是為了在爸媽麵前好好表現,為了房子。”
林琅哭笑不得。諷刺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話一說,楚清不答應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反駁道:“誰是小人?你怎麽罵人呢?”
“我沒罵人,我說的是事實,爸爸的房子分割,還有爸爸的病,是兩回事。孝敬父母是天經地義,而財產繼承也男女平等,女兒也有財產繼承權。”
楚清像個炸毛的公雞一樣,瞬間戰鬥力滿血,說:“你聽你聽,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了,你就是想爭那個房子。林琅,咱們姑嫂一向處得不錯,但是這件事上,我不答應。”
“為什麽要你答應?憑什麽?”林琅雖然心裏已經放棄了要房子的想法,但卻故意想逗逗嫂子,她最近發現,研究人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林琅輕蔑的語氣激怒了楚清,楚清不管不顧,忘了是在醫院,提高了分貝:“憑什麽?你說憑什麽?憑我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憑我是你哥的老婆,他的就是我的,他的,我就要為他爭著,守著,你說憑什麽?”
“行,你說得都對,別生氣了,小心動了胎氣。”
林琅洗好了碗,準備進病房,楚清攔住她,不依不饒:“你別走,你給我說清楚,你給我保證。”
“我給你保證什麽啊?”
正拉扯間,林琛來了,不分清紅皂白,先護住楚清,站在了林琅的對麵,一向溫順懦弱的他忽然英勇起來,指責林琅:“林琅,你怎麽回事?你嫂子懷著孕,你跟她爭較什麽?越來越不懂事了。”
林琅一愣,驚覺哥哥的口氣現在越來越像父親了,他們都愛用“乖”“懂事”這樣的詞教育孩子,忤逆違背了他,就是不乖不懂事。她聽著就生厭,不想理他,瞥了一眼,嘟囔道:“就你懂事。”
“不是我說你,都這麽大的人了,把自己的日子過崩盤了,讓父母為你操心,就是不懂事,回娘家來爭房產,讓人寒心,就是不懂事,本來好好的家,現在被你搞得烏煙瘴氣,爸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裏。”
林琅驚詫,瞬間讀懂了哥哥那點小心思,這是把父親生病住院的責任都往她身上推,讓她內疚自責,自己就可以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來指責她,批判她,控製她。她不寒而栗,側了一下身,與他拉開了距離,聲音顫抖道:“爸爸的身體本就有病,發病原因是什麽,隻有醫生才可以給出結論,你沒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如果有時間,你應該多來醫院照顧。”
“管好你自己,你要麽趕緊找個有房的男人結婚,要麽自己爭氣,憑自己能力買一套房子,不要惦記娘家的東西。”林琛說完,扶著楚清進了病房。
林琅站在那裏,半天沒回過神來,她已經不會太難過了,也不會去想小時候那個事事處處保護她的哥哥去了哪裏,心木木的,在水房待了一會兒,又像沒事人一樣走進了病房。
醫生正在交代病情,簡單隱晦地說了幾句。父親睡著了,臉和四肢消瘦如枯,肝硬化腹水卻使腹部膨脹如蛙腹,腹壁繃緊發亮,觸目驚心。
醫生簡單說了幾句,又讓家屬們出來。情況不容樂觀,肝硬化晚期,並沒有什麽好的治療方案,對於有些絕症患者,醫生還能說句“想吃啥就吃點”,而林教授現在連飲食都成問題,食欲減退,容易飽脹,惡心,嘔吐,動則腹瀉,醫生隻能說,“多陪陪患者”,大家都神色凝重,麵麵相覷。
下午,兄妹倆叫母親回去休息了,兩人輪流陪護,在一起的時候,兩人都默默不說話。
一天中午,林琛回家洗澡,林琅獨自陪著,林教授吃了點粥,醒著,精神狀態不錯,他用那隻沒紮針的手在枕頭底下摸呀摸,摸出一百塊錢來,遞給林琅:“我想吃草莓,你去買一點。”
林琅便出去買草莓。這個時候草莓不當季,她在附近一家大超市才找到,一盒裏麵裝了大概十個,就要一百多,想想父親難得有想吃的東西,咬咬牙買了。
草莓買來洗好,遞到父親嘴邊,他卻搖頭不吃,讓林琅吃,說:“我一個大男人,不好吃零嘴,你吃,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草莓,奶奶過生日,蛋糕上有一顆草莓,你和林琛都要吃。”
“那最後誰吃了?”
“當然給你吃了,爸把草莓搶過來給了我林琅,哥哥要讓著妹妹。”這一刻的老頭子和藹可親,口氣裏盡是寵溺。
“爸你是個偏心眼。我記得小時候,你還經常打我哥,特別嚴厲。”
“嗬嗬!嗬嗬!男娃,就得嚴厲。”
父女倆聊了一會兒,父親有些累了,眼皮開始打架,喉嚨裏呼嚕呼嚕,好像快睡著了,林琅給他掖好被子,剛站起來,忽然又聽父親說:“林琅啊!你別怪爸。”
“爸!怎麽了?”林琅一頭霧水。
“爸希望你們都過得好,爸要是不在了,希望你和林琛都和和睦睦的,還跟小時候一樣。”
聽著父親這樣說,林琅一陣自責,想起在拆遷辦和哥嫂的爭執,在水房和哥嫂的爭吵,不禁汗顏,又覺無奈,苦澀地說:“爸,你放心吧!以後不會再吵鬧的。”
“爸知道,你從小就懂事,你別怪爸。”人老了就是愛嘮叨,林琅幫父親把床放平了,讓他休息一會兒。
那天之後,兄妹倆不知誰先開口,在父親麵前又恢複了交談,雖然心裏還都有個疙瘩,但麵子上又像從前一樣親熱和睦了,林教授其心甚慰。
父親走的那天,是個大中午,因為有預感和征兆,全家人都在,父親清瘦的身形籠罩在陽光裏,母親握著他的手,他已沒有了意識,瞳孔放大,母親默默地垂下淚來,林琅不知道那就是訣別,天真地疾步到病房門口喊醫生,等她再轉身時,父親已咽了氣,母親和林琛哀慟地哭起來,她望著陽光裏那個骨瘦如柴的身體,淚水洶湧地淌下來。
喪事主要是林琛在操辦,他跑前跑後,既要招呼來客,轉頭又要麵對失去至親的悲傷,整個人瞬間像老了十歲,他在前麵磕頭的時候,林琅發現,他的背佝僂著,都直不起來了。她覺得心疼,那一刻原諒了他。
知道父親把房子給了哥哥,是一個星期後,林琛叫母親跟他一起再去一趟拆遷辦公室,說還有一些簽字要母親配合,母親愧疚地看一眼女兒,跟他去了。
林琅沒說什麽,正好她也要回去,三個人就一起下樓。到了樓下,林琛故意走慢了點,和林琅並排同行了一會兒,半晌才開口:“是你嫂子非得要我爭。”
林琅就笑了,語氣也半是嚴肅,半是調侃:“推卸責任?你要這麽說,那我可瞧不起你——紅顏都是禍水,女人都是事兒媽?”
林琛被懟得沒話說,訕笑,自嘲道:“好好好,都怪我,我自私,我愛財,我冷漠無情。”
“我不怪你了,我早都想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通了,這世間很多事,本就沒道理可講。
“你放心,這房子雖然以後在我名下,隻要你需要,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林琛拍胸脯保證。
林琅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年將近了,街上很冷,路邊的樹光禿禿,偶爾有鳥淒惶地叫幾聲,出來覓食。林琅想起小時候學的一篇課文,叫《寒號鳥》,文章裏寒號鳥天天喊著“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就是不見行動。林琅望著樹上那隻小鳥,暗想,嗨!小鳥,今天你搭窩了嗎?
這一年的春節,林琅依舊外出旅行,這一次,帶了母親和雅雅,她們去哈爾濱看了冰雕,然後去了雪鄉,冷讓人頭腦清醒,她看著雪落下來,覆蓋她的頭發,圍巾,腳麵,積雪在她眼前堆成了雪被,堆成了雪原,雪原的白好像光芒萬丈,她站在那裏,隻覺胸懷壯烈,浩蕩廣大。<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