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年有喜，荷風又接了一個高端民宿的庭院設計。客戶是夫妻倆，要求很高，又總是意見相左，之前找了幾家，都沒有一份能入了兩位法眼的設計，最後朋友介紹，找到了荷風。

    早餐過後，林琅破天荒給李總監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她卻沒有馬上離開。

    “有事？”李總監明知故問。

    “這個是紅茶，我自己帶過來的，正山小種。”

    “謝謝！”

    “李老師，我想做樸宿的設計。”“樸宿”是那家民宿的名字。

    李總監喝了一口茶，做語重心長狀：“急什麽？我給年輕人培訓經常說一句話，向下紮根，才能向上生長，你還年輕，多曆練曆練，以後機會多著呢！”

    “不，人生的機會並不多，大概有五次，第一次是家庭出身，我們大部分人都沒有，第二次是找到適合自己的環境，第三次是做出正確的選擇，做適合自己的工作，第四次，是上級的提攜。李老師，你的提攜，是我的第四次機會。”

    林琅給李光磊戴了一定高高的帽子，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哦？是嗎？”

    “這些話，是春節去母校，我們的老師文民如告訴我的，他還說，誠實是立身之本。”林琅勾唇淺淺笑著，身體前傾，目光如炬。

    這當然是威脅，李光磊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李光磊小時候家貧，上的是中專，出來後做過兩年體育老師，後來去深圳廣州打工，在裝修公司、綠化公司都幹過，愛讀書，有了電腦後，自己在網上自學課程，後來專注做園林景觀設計，但學曆一直是他的心結，自考和電大也上過，始終覺得拿不出手，來荷風求職時，就托過去的一個小兄弟幫他搞了個假證，兩百塊，做得很逼真，那時荷風創立不久，他算元老，入職後他很快做了幾個漂亮的案子，老板對他青眼有加，給了股份，現在每年分紅不少，他半生摸爬滾打，其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如今名利兼有，年紀大了，爬高的心力沒有了，隻求在這個人生的位置上不跌落，他不允許有人來打破這一切。

    李光磊穩了穩心神，平了一口氣，盡量不讓林琅看出一絲慌色。林琅這個女人不簡單，看上去柔柔弱弱，細皮嫩肉，他以為她吃不了苦，待不長，明裏暗裏給了點苦頭，沒想到她堅持下來了，他觀察過她，她做事一絲不苟，桌子永遠是整齊的，哪怕是從工地上回來，衣服永遠一塵不染，她講話語速平緩，從來不會急迫慌張，情緒永遠被她拿捏著，平日待人接物總是和和氣氣，坦誠熱心的，不見有小心眼，學曆的底細，是他的把柄，也是她近水樓台才輕易探了底，他不能亂，要看她的劍到底要指向哪兒？是點到為止還是要他命？

    他也勾唇笑了笑：“老師還說什麽了？”

    “他還對我說，沉默是金，不該說的話堅決不說。”林琅話裏有話，她和李光磊在對話背後的另一套語言體係裏進行談判，彼此心照不宣。

    “你可不像是會聽老師話的學生。”李光磊表達自己的擔心。

    “老師以理服人，他的話，我會聽的。”她做了保證，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李光磊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提起的一口氣悄悄放下了，但架子仍端著，沉吟片刻，說：“其實，我正想找你商量這個事，樸宿這個客戶很難纏，我是這麽想的，咱們多出幾個方案，阿璞和小瑜他們也參與，內部先選一選，選出最佳前三，不同風格的，宣講會上，給他都呈上，愛吃中餐還是西餐，炒菜還是火鍋，由他自己選。”

    林琅前傾的身體收回，站了起來，自信地笑了：“謝謝李老師！我會珍惜這三分之一的機會。”

    她把帶來的一盒茶葉放在李總監的桌上，轉身離開時，李光磊猶在身後故作姿態地調侃：“別自信過頭了，前三也是要選的。”

    林琅回去看了客戶的要求，又私下再去勘查了樸宿內部的裝修風格，甚至調查了客戶夫妻倆的背景，發現丈夫是美術學院畢業，樸住宿的裝修就是他設計的，而妻子娘家實力雄厚，投資民宿的資金，大部分都是妻子娘家拿的，一個恃才傲物，一個財大氣粗，這是一次藝術和資本的較量，鷸蚌相爭，而荷風其實是要用智慧坐收漁翁之利的那個人。

    李總監給了大家兩日，林琅做了三份設計稿，分別發給幾個朋友征求意見，也發給了周重光，問了三個人，三個人分別選了一二三，意見不一，林琅發給周重光一個無奈的表情，他安撫她說：“古有白居易作詩問老嫗，你不妨問問雅雅的意見。”

    雅雅正在讀幼兒園學的單詞，新教了“colour”，要求指讀每一種顏色的單詞拍視頻發到群裏打卡，雅雅讀好了，叫媽媽來拍，林琅先讓她幫忙，在三份設計圖裏選一個最好看的。孩子當然看不懂，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勉為其難選擇了第三份，並評價道：“顏色太少了。”

    林琅摸摸孩子的頭，回頭再想了想，覺得孩子隨口的評價竟然很有道理，她的設計，雖然多角度展示，但總的來說，以綠色為主，常常說四季有景，四季更迭，從設計上並沒有體現出。這便是常說的靈光一現吧！她又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等孩子睡著後，又點燈熬油加了個班，給設計圖裏加了點新元素。

    不出所料，設計圖交上去，部門投票，林琅的設計脫穎而出，位列前三，她的設計要和李總監、阿璞的一起呈現給客戶，進行比拚，由客戶作做為評委，選出自己心目中的最佳。

    宣講會前，三人抓了鬮決定出場宣講順序，李總監排第一，阿璞第二，林琅最後。

    兩位尊貴又麻煩的客戶已經到了，李總監說了幾句簡單的寒暄和開場白後，誰知他忽然話鋒一轉，看了看阿璞，說：“有請我們的金牌設計師阿璞。”

    說罷，他放下手中的翻頁筆，欠欠身，轉頭皺了皺眉，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一路小跑出去了。

    後來據公司其他部門的同事八卦，李總監在洗手間裏如水庫開閘，黃河噴瀉，出來時老臉煞白，雙腿虛軟，扶著牆出去的。

    等阿璞講完，李總監已重振精神回到了會議室台上，保持儀態，講完了自己的設計。

    這時，林琅的手機跳出一條消息，周重光發來的，他說：“美國心理學家最新研究發現，重大賽事中，出場順序靠後更容易得高分。”

    他有千裏眼？怎麽知道她出場順序靠後？她朝外麵張望了一下，外麵空無一人，來不及細究，該她上場了。

    林琅壓軸上場，心裏其實有點忐忑。阿璞的設計也很出彩，而李總監也是行家裏手，且有名氣資曆加持，更令客戶信服。廣告心理學常說“先聲奪人”，林琅雖然做了充分的準備，但不到最後一刻，心裏還是沒有十足把握。看到周重光的這條信息，放鬆了許多。

    客戶聽完前麵兩位冗長的宣講，已經有些煩躁了，林琅上場，說完簡單的開場白，打開了ppt。除了常規的展示和說明，她還做了一組四季圖，主題是景觀中的色彩美學。她講：“園林中如果僅僅有綠色，未免太單調了。追求和諧，是是人類本能的生理需求。色彩的和諧就是人的視覺所感受到的一種自然之力的舒張，自洽。園林中色彩的構成，在於植物的配置，植物的色彩不能太複雜，複雜了讓人眼花繚亂，也不能太單調，單調又會索然無趣。今天，我想給各位分享什麽是輕重色，明暗色，什麽是對比色，互補色，而我又是如何通過植物的配置和布局做到色彩的和諧的。”

    當她講完，那個畢業於美術學院的丈夫已經被她收服了，過程中一直連連點頭，而妻子看了林琅的秋季圖和冬季圖，有些遲疑：“如果秋天和冬天真的能這麽好看，那客人居住體驗會好很多。可是咱們這邊畢竟是北方啊！”

    林琅微笑：“當然了，園林的設計，就是是為人服務的，為每一個途徑它看到它的人服務的。在植物的搭配上，我們選擇了高大喬木、濃密灌木、低矮的地被、還有攀援植物，它們會在不同的季節形成不同的景觀和意境，沒錯，北方的秋冬確實植物凋零，色彩會少了很多，但是我們通過專業性的設計和搭配，以求達到一種視覺上的平衡。庭院的構成要素，當然不僅僅有植物，圍牆，步行道，花架，亭子，桌凳，秋千，池塘，假山，疊水，這些要素的位置、形狀、比例和質感我都會考慮進去，與植物相呼應。比如，您看這裏，庭院設計中把暖而亮的元素設計在近處，冷而暗的元素布置在遠處，就會增加景深的效果，顯得我們的庭院深遠、開闊，使我們置身其中覺得舒適、和諧、美好，就是我們最終的目標。”

    妻子似乎聽懂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林琅又補充：“我平日喜歡練瑜伽，要是能在這樣的園子裏練練瑜伽，想必才能真正的打開，才能感受到天人合一。”

    正是這句話，馬上令客戶妻子和林琅惺惺相惜，引為知己。林琅私下做功課時，了解到這個女人和她一樣，喜歡瑜伽，因此，在最後關頭，瑜伽似乎成為了心理突破口。隨後，夫妻倆商量了一下，當下拍板，決定用林琅的設計。當下握手言歡，就簽了合同。

    李總監肚子還有些隱隱作響，亟待走掉，對於林琅拿下案子，倒也坦然，一副領導上司的寬容大氣，鼓勵林琅好好做，阿璞默默地收拾文件，準備離開會議室，經過林琅身邊，表情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恭喜你啊！”

    林琅看得出，阿璞也很想拿下這個案子，但是沒辦法，有競爭，就會有輸贏，職場上，沒有誰會讓誰幾分。她對阿璞報以善意地微笑：“謝謝！”

    手機響起來，有來電，是周重光。她此刻心情大好，接起電話，語氣都淌著蜜：“親愛的，我拿下民宿的案子了。”

    “那慶祝一下？吃大餐。”

    “你在哪兒？”

    “我在樓下。”

    她飛奔下樓，遠遠看到他站在車邊，腳步輕快地小跑過去，撲到他的懷裏。周重光有點詫異，中年人戀愛，腦子裏的思念再香豔，光天化日下見麵仍是矜持的，林琅這樣情緒外露，還是頭一次。這種感覺真不錯呢！他想。

    下一秒，他坦然地抱緊了她。

    他們選了附近一家口碑餐廳，說是吃大餐，林琅的心思根本不在吃上，一直興奮地對他講會議上的情形。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就像神仙打架，就算沒有勝出，我也覺得值了。”

    “你工作時的樣子真美。”周重光進城辦事，順便來荷風送一份報表，隔著會議室的窗玻璃看到林琅。她穿著白襯衫，戴了一對珍珠耳釘，幹淨幹練，舉手投足之間，是一種有力量的溫和的氣質，與他在荷風那次招標會上見到的她完全不同，今日的她，氣場全開，像極了他小時候的英語老師。

    她笑了：“其實我上場時心裏沒底，虧得你那句話給我打氣。”

    “那句話，其實我想說的是，在人生的賽道上同理，出場順序靠後更容易得高分。”

    愛情可以讓凡人變成了詩人，作家和哲學家。林琅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點點頭，親昵地摸摸他地臉頰：“你說得對，我的一百分老王子，啊不對，一百分小王子。”林琅現在的情話技能也直線飆升。

    “你呢？你不想知道你的得分嗎？”

    “其實我並不想知道。”她笑笑，菜上桌，她拿起了筷子。

    “為什麽？”他有點失望，因為他準備了一腔熱情和滿肚子情話。

    “過去，我很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在意父母的期待，很努力地想成為完美小孩，我對自己要求很高，學習很用功，要得到表揚，但是，活在別人的期待和目光李實在太累了。我們女人在成長過程中，有一門很難的必修課，就是擺脫他人目光的審視，或者，更具體一點說，擺脫男人目光的審視，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做到這一點，所以，別人給我打多少分並不重要，我覺得自己好就行了，不好的部分，我也能接納。其次，我覺得愛一個人，既愛他擁有的的八十分，也愛他失掉的二十分，喜歡他身上的草屑和塵土，接受他衣服上的線頭和襪子上的破洞。”

    他當然聽懂了，卻故意露出驚訝，低頭打量自己：“有嗎？草屑和塵土，線頭和破洞。我知道了，原來我在你眼裏隻有八十分。”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真誠地說：“不，你真的很好。”

    這一餐吃得輕鬆愉快，他們在一起，總嫌時間太短，但是林琅下午還要上班，吃完飯，他隻得送她回去，一個路口等紅燈時，看到幾個穿校服的小學生也在等待，他想起來，問：“雅雅六歲了吧！九月該上小學了。”

    “對，最近正在為這個事煩惱。”

    “準備在哪裏上學？”

    “她戶口還在她爸爸那邊，可以上學區對口的實驗小學，但是，其實，我一直想……，唉算了不說了。”她欲言又止，本來想說自己想買房子，又覺得在他麵前說買房子不妥。

    “師大附小你覺得可以嗎？”

    “當然好啊！”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雅雅辦師大附小的名額。我在那邊有一套房子，學區正好是附小。”他側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車子啟動了。林琅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幾秒鍾後，她回過神，這是不是變相的求婚？學區入學政策她知道，一般都要求房戶一致，還需要父母和孩子的關係證明。她的臉燙了起來，一時沒了主意：“啊？這個，我，我要想想。”

    過了路口就是公司樓下了，他把車停好，輕輕地抓住了她的一隻手，盯著她看了幾秒，啞然失笑：“婚姻不是洪水猛獸，有那麽害怕嗎？你輕鬆點，這不是求婚，更不是用房子和學區來捆綁感情搭售，那樣的婚姻和感情我不要。我這麽浪漫又務實的人，當然會有一個正式的求婚，如果你暫時不想結婚，或者沒有想好，都沒關係，我有朋友有點關係，也可以辦一個名額。”

    “啊？哦！”她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點尷尬，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嚅囁道：“那，你幫忙問問吧！”

    她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忽然又被他一把拉到懷裏緊緊抱住，他輕輕地吻她的頭發，在耳邊說：“你啊！還有一門必修課。就是重建對婚姻的信心。”

    “對不起！重光。”

    “我現在也有一門必修課，就是幫你重建信心。”

    懷抱溫暖，像一個裹著大棉被的暖烘烘的夢，讓人不願醒來。

    回到辦公室，剛剛坐定，小瑜悄悄走過來：“林琅姐，李總監找你呢！”

    “好！”林琅起身。

    小瑜又叫住她，左右看看，小聲提醒說：“來者不善，你小心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