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見黑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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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雅雅正式成為一名小學生。開學第一天,周重光和林琅一起去送孩子,已經儼然一家三口。
孩子進校門以後,好多家長繞到旁邊的鐵柵欄牆外看孩子,有的還爬到了牆上,林琅也想看看做了小學生的雅雅進了校門有什麽不同,也擠進一個空兒朝裏麵看。周重光揶揄地笑了笑她,沒跟她一塊兒過來。到底不是親生。林琅心裏雖然這麽念叨了一下,但早就拎得清了,水至清則無魚,周重光已經表現得很好了,有什麽疏漏,也是人之常情。
孩子們都穿著一樣的校服,林琅眼神不好,瞅了半天才找見,雅雅背著書包,跟旁邊一個小女生聊著天,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她放心了。
旁邊有兩個家長在聊天,說這個學校怎麽怎麽好,怎麽難進,一個說他家房子學區不是這裏,是花錢進來的,另一個就問花了多錢。“十萬。”“貴了吧!我鄰居找的人,四萬就進了。”另一個人就訕笑:“有人關係硬,有的人提著豬頭還找不見廟門呢!這都正常。”
林琅在一旁聽著,心裏不免嘀咕了一下,現在辦什麽事不花錢?她有點好奇周重光給雅雅辦這個事花了多少錢。
她走過去,周重光還在原地等她。
送完孩子上學,他再送她上班。路上閑聊,說起剛才幾個家長的話題,林琅忍不住問:“你給雅雅辦入學,也花了不少錢吧?”
周重光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廢話:“沒多少錢。”
“有人花了十萬,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要說這個話題。
“沒那麽多,就三四萬。”他坦然地說。
“那還是咱們關係硬嘛!”林琅心情有點複雜。其實這筆錢完全不用花的,按照他之前的設想,兩個人結了婚,把孩子戶口轉過來,一切順理成章,但因為林琅心裏那點扭捏和遲疑,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平白花一筆錢,還不聲不吭的,這個男人靠譜,她沒法剖白自己曲折的心思,就是覺得自己挺不敞亮的。
初秋早晨的陽光清亮和煦,涼風習習,秋高自然氣爽,周重光心情不錯,順著她的話茬適時開了一個有點顏色的玩笑:“那當然,除了心軟,我哪兒哪兒都硬。”
有點像老夫老妻沒羞沒臊的調情了。林琅心領神會地笑。
快到單位時,林琅接了個電話,臉色慢慢變了。
電話是她的房東打來的。房東就是那個留洋的女娃,家裏遇到點變故,突然回國了,說要賣這個房子。房子當時是通過托管中介租的,林琅都是提前交房租,現在房東。 突然要賣,中介覺得不好說,就把電話給了房東,讓她們自己談。那個女孩在電話裏的語氣很溫柔,並不強勢,但卻是不容商量的堅定。
林琅一時措手不及,稀裏糊塗地答應了,然後掛了電話。
新房年底才能交房,加上裝修,再散散味,至少還得大半年。現在搬出,得盡快找房源,好一番折騰。正發愁呢,中介打來了電話,帶著一絲愧意和討好,企圖再做成一單,問林琅要不要重新租房,他可以給她推薦一些合適的房源。正好遇到一個紅燈,周重光停下車,聽她跟中介溝通完違約金和新房源的地段價格,掛了電話,他說:“不租了。”
“嗯?”她沒反應過來,自顧說道:“他剛給我介紹了一套房源,離雅雅學校挺近的,先過渡一下吧!等交房了我就……”
“我說不租了。”他忽然有些慍怒,是質問的語氣:“你的計劃裏從來沒有我嗎?你當我是什麽?客戶?情人?炮。 友?”
那個醃讚的詞從他嘴裏蹦出來,像刀子一樣,她羞愧又憤怒,她憤怒他用那樣的詞形容他們的關係,氣得臉漲紅:“你,你低俗,齷齪。”
綠燈亮了,他們還沒有啟動車子,後麵的車在鳴笛催促。他隻好把車子開出去,過了路口,再靠邊停車,又沉一口氣,心平氣和了一些:“回答我的問題。”
她答非所問:“不租了,住哪裏啊?”
“我在學校旁邊那套房子,你搬過去。”
“哦!”
“我也會去住的。”他像個孩子,口氣裏帶裏一絲耍賴。
她繃著,偷偷笑了一下,傲嬌起來,拿他剛才的話堵他:“你當我是什麽?租客?情人?還是……”那個髒詞,她沒好意思說出口。
他也用眼神喝止了她,伸手去打開副駕駛前麵的儲物箱,裏麵放了紙巾、香煙、鑰匙等雜物,他在裏麵翻找著。林琅看了看手表,她上班快遲到了。
“你找什麽?”
“戒指,我前幾天買了求婚戒指的,那就今天吧!”他低頭認真地尋找著。
“先送我上班吧!快遲到了。”
“不行,求婚是今天的頭等大事。”終於,他在儲物箱深處發現了一個小盒子,不知道為什麽,小盒子卡在一個夾縫裏,儲物箱一開一關之間,卡得進退兩難,怎麽也拿不出來。
林琅早上還約了一個客戶,她還想早點去做點準備,眼看著周重光打撈他的求婚戒指,雖然很期待,但是焦灼漸漸掩蓋了期待。她商量道:“要不,改天吧!我真的快遲到了。”
“不行。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好日子。”
“我答應你。”她忽然脫口而出。
“我還沒求。”他轉過頭,壞笑著。
“那你快說。”
他直起身,抓住她的手,說:“我們結婚吧!以後每一天都像今天這樣,一起吃早餐,……”
求婚的情話還沒講完,她看了看表,焦灼道:“好,行行行,我答應了,快開車吧!”她雙手合十,一臉懇求。
他無奈地笑笑,隻好啟動車子。
到了林琅公司樓下,她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下了車,一溜煙朝大樓跑去。
正是早上上班高峰期,電梯門口擠滿了人,林琅正等電梯,忽然看到周重光疾走幾步追過來,手裏拿著一個小盒子,開心地像個孩子:“盒子取下來了,戒指我給你戴上。”
電梯來了,大家都往上擠,迅速塞滿了轎廂,有人熱心地朝林琅喊:“還能擠一個人,進不進啊?”
她搖了搖頭,心忽然安靜下來,伸出了手。
他取出戒指,一枚閃亮的鑽戒,戴在指間,仿佛一顆星星落到了人間,和她眼裏的星光一樣閃耀。
“禮成。”他湊近她耳邊悄悄說。
早高峰的大廈大廳裏人來人往,兩個中年人不合時宜地抱在一起,他再沒有說什麽,又好像說了很多。她的心裏有一股熱流激蕩著,依然能為這場毫無新意臨時興起的求婚感動著,這種世俗的感動古今相通,世人皆同,她不能免俗,甚至有一種喜極而泣的衝動。
喜事給她帶來一整天的好運,她在打卡最後一秒按上手指,在隨後與客戶的溝通後順利簽單,下午靈感爆棚,完成了上一個項目的設計稿,下午茶點的奶茶甜度剛剛好,快下班的時候母親打來電話,說包了她喜歡的茴香餡兒餃子,叫她去吃。
重光中午時告訴她,說有工作處理,已經回耕心園了,隔日過來,幫她搬房子。
她去接了雅雅,去母親那邊吃餃子。
雅雅看到媽媽手上戴的戒指,眼冒精光,俏皮地笑,問:“是叔叔送你的吧?真好看。”
林琅笑而不語。
“你們是不是要結婚了?叔叔以後就是我的爸爸了?”
“應該會結婚。你覺得可以嗎?”她認真地詢問孩子的意見。
雅雅眼眸垂了下去,撅撅嘴,有點落寞:“可以是可以……”
林琅一愣,有點意外。雅雅很喜歡重光,他對雅雅也很好,她以為雅雅對他完全接受的,現在看小家夥這種態度,應該是保留了意見。
“怎麽了?你不喜歡他?”
“喜歡是喜歡。”雅雅遲疑了一下,說:“可是,你們結婚後,會不會再生一個孩子?媽媽會不會到時就不愛我了?爸爸和別的阿姨有了小寶寶,他都很久沒有來看我了。”
林琅大吃一驚,再生一個孩子?生了老二會不會忽略老大?他會不會親疏有別?這些都是她還沒想過的問題,而敏感的孩子都已經想到了。這些問題很現實,也無法回避。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懵懂的喝奶的娃娃了,她現在是小學生了,能自己交朋友,有自己的社交圈,有了自己的思想,小腦袋裏,有了心事。她深吸一口氣,停下腳步,像對大人說話一般:“這個問題,媽媽還沒想過,但是我保證,如果以後要考慮這個問題,一定會先和雅雅商量的。”
沒想到雅雅馬上幹脆地回答:“那沒得商量,我不同意。”
林琅啞然失笑,反問:“上次在姥姥那邊,你不是還羨慕果果姐姐嗎?說讓我給你生一個妹妹。”
“上次是上次。小孩的臉,說變就變。”
林琅無奈搖頭:“好好好,不生,聽你的。”
到了母親那邊,餃子正好出鍋。雅雅最愛吃姥姥包的餃子,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大呼好吃,小嘴巴把姥姥誇得皺紋蕩漾。雅雅第一天上小學,心裏那股勁兒還熱乎著,吃完飯馬上主動去房間寫作業了。姥姥欣慰地笑著,見孩子去寫作業了,她過去把房間門掩上。
林琅說起房東要賣房子的事,母親馬上說:“那你和孩子先搬到我這邊來,也能互相照顧,給我做個伴兒。”說著,母親拿起遙控,打算把電視聲音調小一些。
“也行,不過重光說……”
還不待林琅說完,母親忽然驚呼:“天啊!這個人太狠心了。”
原來,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則社會新聞,林琅瞟了一眼,大概是講一個丈夫殺妻騙保霸占女方房產的事,女人的父母在鏡頭前哭訴著,記者采訪鄰居,鄰居說那家丈夫平日彬彬有禮,夫妻倆特別恩愛,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林琅一時也看得義憤填膺,和母親一起罵了幾句,最後順手關了電視,說:“雅雅寫作業了,太吵了。”
母親仍唏噓不已:“現在這種事怎麽越來越多了?”
“也別上綱上線,過去也有,隻是消息閉塞,不像現在新聞傳播得這麽廣,都是小概率事件。”平日很容易被這種熱點新聞牽動情緒,動輒就上升到女性困境,婚姻製度等宏觀的問題上來,林琅隻能這樣安撫母親,也安慰自己。
母親扭過頭,望著桌上的飯,拿起筷子,又放下了,遲疑了一下,說:“媽有幾句話,在心裏翻來覆去,還是想給你提個醒。”
林琅仍低頭吃飯,“嗯!你說嘛!”
母親喝了一口水,說:“那天我問他,前妻是怎麽沒的,他目光有點躲閃,說話有點支吾,我心裏有點犯嘀咕。”
林琅抬起頭,像聽到天方夜譚似的,一臉驚詫和不滿:“媽!你想哪兒去了?你提到人的傷心事,人家不想回答,言語支吾應付你,不是很正常嗎?”
母親看到林琅反應強烈,像被冒犯了似的,心裏頗覺不安,說:“是我多想了。媽隻是給你提個醒,古人都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教練都說走夜路,見黑要停下來。”
林琅知道母親是為了她好,不忍苛責,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喲!你還知道‘見黑停下來’這話?誰教你的。”
“教練嘛!我學車去了,教練說的。”
“教練說得很有道理。”林琅一邊吃著餃子,一邊回味著這句話,沒想到普通的交規路況常識,竟然隱藏著婚姻的大智慧——婚姻就像開車走夜路,見黑就該停下來,或者另擇一條路,或者掉頭,才能平安到達目的地。她和重光這趟夜路,能一路開到天亮的青山綠水繁花似錦裏去嗎?她悄悄看了一眼戒指,也問不出答案。
母親的話,就像在她心裏扔了一個炮仗,她用教踩滅了,但紅屑和灰燼還在。
第二天,周重光過來帶她去看自己那套房子。
房子果然離學校很近,推開窗能看到小學生做早操,三室兩廳,是15年買的,那時候才五千塊一平。他說,還有一套房子,是嶽父給他們買的婚房,平時空著,冬天鄉下冷沒暖氣,他會把嶽父接到那個房子過冬。
林琅為自己曾經的遲疑和茫然感到羞愧,這個男人,金子一般的人,燦爛又純潔,任誰遇上了不想撲進懷裏抓在手裏。
房子裝修過,從未住人,家具上蒙來一層塑料,塑料上落來一層灰。重光叫了家政來打掃。
他們商量著再添什麽家具,說到一半,他接了一個電話,說有事要處理,就先離開了。
陽光從窗縫裏擠進來,灰塵在斷續的光柱中沉落著,她在每個房間裏參觀打量著,籌劃著添置什麽家具,甚至想象到了和重光的婚姻生活——他們以後大概率是會共同生活在這間屋下,她買的那套房子,也許會出租出去,也許會空著,她煩悶時、閑暇時可以去小憩一會兒,總之,她可以進退裕如,她每天出門後,都會覺得,身後有一座豐饒寬厚的城池,永遠為她敞開著城門。
“哐啷!”一聲悶響,家政阿姨不知打翻了什麽。林琅過去看,看到阿姨正手忙腳亂整理落在地上的東西,她不小心打翻了書櫥上的紙箱,舊書、文件、報紙、相框散落一地。
林琅也俯身去整理,有了許多驚喜的發現,有重光的畢業證,還有一本相冊,他十八九歲時的照片,像一個港台明星,她一時想不起來名字,最後,她看到一遝榮譽證書,優秀的人始終都在閃閃發光,他獲過辯論賽一等獎,大學生建築創意比賽二等獎,還獲過市遊泳比賽個人自由泳第一名,遊泳比賽,第一名!……
窗外光線移動,投射進屋內的光柱不見了,光柱裏的灰塵也不見了,房子仿佛忽然安靜下來。她愣住了,像水桶忽然跌進深井裏,腦袋嗡嗡的。
她記得他說過,他不會遊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