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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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視劇裏,有許多經典套路,有一種叫做“永不解釋的誤會”,看得觀眾幹著急。生活不是演電影,為免誤會,林琅再見到重光,直接問他:“你拿過遊泳比賽的冠軍,為什麽上次說自己不會遊泳?”

    她的口氣盡量平和,甚至帶了一絲誇獎的味道。

    他本來幫她整理打包,手裏的動作停下來,先是自嘲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眸,那笑是無可奈何的,帶著深沉的哀傷,他說:“也許是因為自責吧!”

    她靜靜的,等待他把話說完。

    這是他第一次詳細說起前妻的事。那是他們的蜜月,他們四處遊玩,去了很多地方。有一個瀑布很像《西遊記》裏的水簾洞,她好奇,非要去水簾後麵看看,他拗不過,那時候年輕,也同樣莽撞,就陪她跨過景區的圍欄,爬了上去。女孩子愛臭美,在水簾裏擺了許多poss,水霧折射著光,把她襯托得如夢如仙,他為她拍了許多照片。水邊的石頭長滿青苔,她忽然一腳滑出去,人便仰麵跌了下去。後來據法醫說,其實落水後撞擊到一塊石頭上人已經不行了。他跳下水去救她,才發現瀑布下的潭水深不可測,他去拖她,腳下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將他們往無盡的深淵裏拖,那天他嗆了許多水,手腳像是被什麽縛住了一般,根本使不上力,水淹沒了頭頂,耳邊一陣嗡鳴之後,他便什麽也聽不到了。後來,他們是被景區的安全員救,妻子在那次意外中喪生。後來,也有媒體問他,你會遊泳嗎?他一開始回答會,後來又說不會,再後來便哭了起來,什麽也不肯說了。

    “我不會遊泳,所以沒能救回她。應該是這樣。”他坐在沙發裏,把頭埋得很低。

    她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離他有一點距離,聽罷這些,坐回他身邊,攬住了他的一臂,說:“我懂。”她學過心理學,可以解釋並合理化他的行為。這是一種回避型人格,害怕失敗帶來的羞恥,害怕挫折帶來的痛苦,一直躲避,退卻,隱藏著。他一直躲在一個叫做自責的繭裏,精神和肉體都被束縛著。

    她把頭靠在他肩旁,說:“是的,如果會讓你好受一點,可以這麽想。”

    晚上他留宿,獨自一人睡另一間屋,她給他拿枕頭過來,他順勢拉她到懷裏,忽然狠狠地吻她,他含著她,嵌入她,予取予求,她包容他,愛撫他,忽然,他停了下來,深深地歎了口氣,搖頭啞然失笑,趴在她身上停了一下,翻身下去,安撫似的伸出手臂摟了摟她,說:“抱歉!”

    他的脆弱激發出她強烈的母性,她把手搭上他的胸口以示安撫,甚至輕輕拍了兩下,說:“睡吧!”

    成熟的人背後有許多故事,潘多拉的盒子已經打開,擺在她麵前的,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脆弱易碎的並不完美的男人,一些來路不明的壓力令她失眠了。

    第二天,林琅如常去上班。早上開完會,負責“樸宿”項目的經理過來向林琅抱怨,樸宿停工了,那夫妻倆意見不一,打起架來,幹不了了。林琅駭然,驚歎這夫妻倆也太不靠譜。停工就停工,隻是項目沒完成,尾款收不回來。項目經理擔心這個。

    林琅也擔心這個,但是她更失望的是,設計就是作品,她的作品沒辦法完美呈現了,前幾日她還去工地上看過,庭院已初具雛形,要是爛尾了,她心有不甘。

    “我下午去那邊看看情況,看能不能勸勸。”她主動給自己攬麻煩。

    項目經理就等這句話呢,說:“還是得你這心理學家出馬。最近好幾個項目尾款回不來,下個月季度獎可就懸了,我房貸車貸一身債,愁得都快禿了。手裏沒糧,就像孩子沒娘,心慌啊!”

    “誰不是呢?我才買了房子,現在口袋空空,心裏沒著沒落的。”

    經理走後,林琅在小會議室發了一會兒呆,籌劃著下午的安排。本來打算中午回家整理打包行李,晚上下班叫搬家公司跑一趟就行,要是下午去拜訪“樸宿”的客戶,那她的計劃就打亂了。

    會議室的門開了,閆總笑盈盈走進來,過來拿走了她剛才遺落的水杯,並表現她的平易近人:“喲!有黑眼圈了,是不是沒休息好?身體要緊,工作要勞逸結合嘛!”

    林琅不卑不亢地開了個玩笑,並適當表忠心:“黑眼圈嗎?那我更要好好工作,掙錢買貴一點的眼霜。”

    閆總意味深長地笑笑,問她:“聽說你買房子了?”

    “閆總消息真靈通。”

    “等會兒我給財務說一下,你先把季度獎金和業績提成領了。”

    “啊?”

    “啊什麽啊?去買個貴的眼霜。”閆總拍拍林琅的肩膀。

    閆總走出去的背影很壯,是大多數中老年婦女的發胖的身型,說話也像鄰家老大姐一樣暖心。林琅有些感動,想到下午要去做和事佬,為公司賣力,也瞬間有了幹勁兒。

    可巧了,中午剛從車庫開車出來,她的小房東又打電話來,怪不好意思地給她說,房子不收了,她家的事處理好了,不用賣房子了,你安心住吧!對不起了姐姐!林琅有點窩火,被人當猴兒耍了幾天,天天著急上火整理行李給人騰地方呢!但小房東態度很好,說話軟軟糯糯,再說又不用她在搬家折騰了,她也苛責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重光也發消息來:“晚上我過去和你一起搬家。”

    “這個事不急了。房東說計劃有變,讓我繼續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來信息:“哦!這樣也好。”她感覺到他有些失落。

    出發前她給“樸宿”客戶陸女士打了電話,陸女生正好在山上。樸宿在離城三十公裏的山裏,大約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不上高速,正好經過重光的地界。

    又是一年秋景,路邊的村莊和行道樹如油畫一般,秋雲遙遙在天邊,鄉道上行車很少,暢通無阻,令人心情舒爽。誰知開到一個叫範家坡的路段時,前麵忽然堵死,她隻好停下車耐心等待。

    範家坡就在耕心園附近,是重光前嶽父的村子,她聽重光說起過。

    身後的車排起了長龍,一時怨聲載道,有些急性子司機下了車去前麵查看,帶回前方消息,大概是範家坡和鄰村耕地相鄰,兩村因耕地界限不清產生糾紛,鄰村的人就堵了範家坡村口的路,不止來往的車輛,村民們出行也成了問題。

    一個挎著竹筐的老漢罵罵咧咧地從車流的縫隙中走過,有幾個司機見有附近村民,上前搭訕,遞煙,打探消息。老漢義憤填膺,把煙夾在耳朵上,雙手比劃著,日天操地地罵隔壁村的人,又罵自己村的村長是個軟蛋癟慫,就會貪汙受賄,克扣五保戶的救濟金,遇事就會和稀泥,做縮頭烏龜。幾個司機也聽得氣憤,為範家坡打抱不平。見有了聽眾,老漢一時情緒上頭,罵完這個罵那個,訴說著種種不公,最後把話題扯遠了,說起了以前的村長。他說,現在這個村長軟蛋癟慫,連老範一根小拇指都不如,想當初,老範帶著全村致富,發展千畝櫻桃園,那時候的範家坡是全縣聞名的模範村,可惜了,可惜!老漢話鋒一轉,把耳朵上的煙拿下來,馬上有那好事的司機給他點上。

    林琅開著車窗,本打算打道回府算了,往後看看,一點掉頭轉彎的餘地都沒有,隻能百無聊賴地聽路邊這些閑人扯閑篇兒。

    老漢又說,可惜老範這樣的人物了,命不好,女兒剛結婚,就被女婿“害”了,老範就那一個女兒,一急中風偏癱了,村長的擔子自然撂下了。

    有好事者眼冒精光,興致勃勃地追問:“被女婿害了?咋害的?人被抓了沒?”

    林琅本來開著音樂,路人的閑篇兒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聽到這裏,她忽然心一沉,像是跌到了地上,半天沒撿起來——他們說的是誰?周重光?她一激靈,忽然反應過來,耳朵豎起來。

    “抓什麽呀!人家會演戲,會偽裝,活得好好的,老範癱了,女婿也沒走,還落個孝順的美名,房子產業繼承了,還搞種植,當大老板,人五人六的。”

    有人不信:“天網恢恢,能不查他?”

    “騙你是狗。說是證據不足,抓進去幾天又放了。這事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

    “別扯閑篇兒了,說眼前的,這路啥時能通?”有人又把話題扯回來。

    林琅的車忽然發出一聲刺耳的鳴笛,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低頭一看,自己不知道為什麽,狠狠地按了車喇叭。太陽有點西斜了,從一個樹的罅隙裏射過來,刺得她睜不開眼,她放下遮光板還是不行,索性閉上了眼睛。車窗外人聲鼎沸,前麵似乎有人衝突起來,她也無力睜開眼睛看一看,在噪雜中,在她眼皮下隱隱的光影中,她看到她和重光這一場相逢,那一年的秋日似春朝,他披著毛絨絨的光笑著向她走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那一刻,她就看到了愛情。愛情到底是什麽?是一邊渴望一邊失望?是一邊信任一邊懷疑?她應該懷疑他嗎?還是把道聽途說當耳邊一陣風?這一刻的遲疑讓她羞恥、難過,他們的關係並不牢固,他們的信任也隨時可以坍塌。

    前麵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堵塞漸漸疏通,前麵的車子開始緩緩移動。她也機械地去發動車子,卻發現兩隻手虛弱無力,握住方向盤的手如帕金森患者一般在顫抖,後麵的車子暴躁鳴笛催促,她沉一口氣,換了一首歌曲——《咱們工人有力量》。

    那天她繞了許多路,最終到達“樸宿”時,心情似乎漸漸平複下來。

    樸宿依山而建,庭院造景已完成了大半,和山野相映成趣,沒有完成的一小半堆著水泥、沙子,淩亂地放著鐵鍁、鏟子、切磚刀等工具,水泥堆的旁邊,放了一塊奇醜無比的大石頭,石頭一邊被切割了,露出橫剖麵,林琅困惑,她的設計裏,沒有這樣的石頭造景的設計,這塊石頭,是做什麽用?

    樸宿是兩棟聯排的日式風格建築,陸女士正斜倚在廊下的蒲墊上,喝著茶,哼著歌,房間裏,隱隱有家政人員在打掃,走動,小聲講話。

    林琅走過去,還沒想好開場白。

    陸女士見有人來,認出是設計師,便微微起身,斟一杯茶,遞給林琅:“坐。”

    林琅接過茶盅,坐在陸女士的對麵。坐在這山野之間喝茶,也不失為一件樂事,隻是兩人的眉目間,都愁雲慘淡。

    “龍井應該春茶上市時喝,最清淡柔和,秋天應該喝酒,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林琅找到了開場白。此刻,她倒真想飲一場酒,大醉一場。

    “酒讓人越喝越醉,茶越喝越清醒,我也該清醒清醒了。但是,你一定不是來找我喝茶的,也不是找我喝酒的,我的設計師。”陸女士爽朗地笑。

    “我是來看看我的孩子。你知道的,對每一個創作者來說,每一個作品,都是她的孩子。”

    陸女士心領神會:“我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讓師傅們也休息幾天。放心吧!你的作品會完成,尾款也沒問題。”

    說到尾款,林琅解嘲地笑起來,說:“別,談錢傷感情。”

    陸女士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眼神幽怨:“是啊!談錢傷感情。”

    話中有話,她卻並沒有說盡,林琅等了半天,再沒有下文,又不好追問,隻好轉移了話題,問:“那邊那個大石頭是怎麽回事?誰弄來的?”

    “我,我從雲南運回來的。”說這話時,她的語氣裏盡是對自己的嘲諷。

    眼前有了傾聽的人,陸女士這會兒話多起來。她先講這個民宿的初衷,丈夫是學美術的,本來在一個培訓機構教孩子們畫畫,兩人結婚後,丈夫忽然胸懷大誌起來,想創業,大家建議他自己做美術培訓機構,他卻偏偏不肯,異想天開要做民宿,她父母愛女心切,扶持愛婿,錢投進去,她卻發現是純粹給自己攬了個事,選址,建房,裝潢,最後全成了陸女士的事,丈夫時而來指手畫腳一番,兩人意見不一,還得吵一架,吵疲了,說過不了離吧,又都扯扯牽牽舍不得,商量著一塊兒出去旅遊散散心,彌合彌合感情,去了雲南,在靠近緬甸的一個翡翠開采產地,丈夫被導遊一忽悠,學人家賭石,看中了一塊原石,慫恿妻子買,後果可想而知,近百萬打了水漂,陸女士氣不過,把石頭運了回來,放在院子裏,說就當買了個教訓,丈夫又說她這樣做故意打他臉,讓他難看,兩人在這個院子裏又吵了一架。父母也失望透頂,如今兩人在冷戰,丈夫不知道野到哪裏去了,想離婚都找不到人。

    林琅安慰她:“到時我找個師傅把那塊石頭雕一雕,把‘樸宿’刻上去,做成景觀石,也不錯。”

    陸女士的心思並不在民宿的花園設計上,把林琅的話當耳邊風,問她:“姐,你結婚了嗎?”

    林琅覺得兩人尚無私交,並不想交換太多隱私,就隨口答道:“結了。”

    “那你也是過來人。你看,婚姻像不像那塊賭石,你不切開,永遠不知道裏麵是翡翠,還是廢石爛渣,賭石如賭命,賭婚也如賭命啊!”

    女人的傷感感染著林琅,潛伏在林琅心裏的那點煩憂像病毒一樣,開始擴散,蔓延。她說著,她聽著,心裏的傷痛隱秘而曲折,不足為外人道也。

    從樸宿返城的路,仍需經過範家坡,也可以順便繞道到“耕心園”,她卻另擇了一條路,上了高速。陸女士的“賭石說”如金石珠璣,一直在她耳邊縈繞。她是個普通的女人,就想談一場普通的戀愛,找個靠譜的男人,過清白平凡的日子,她身上還背負著雅雅這個小人,沒有賭的資本,不敢再行差踏錯,若說婚姻是一場豪賭,這臨門一腳,她必須得想清楚了。(www.101noveL.com)